卫珩余光一瞥,见她站得离那台边如此之近,立刻上前将她拽了回来。他脸色有些发白,语气严厉道:“阮阿秋,出门前你答应了什么?要安静听话, 不能打扰本王查案,也不许去危险的地方。”
“喔。”阮秋色扁扁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可是这里也不危险呀……”
卫珩皱着眉头看她:鉴于阮秋色昨夜刚被人从这江水里捞上来,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他没再说什么,只牵着阮秋色,沿着连接着望月台的那道长廊走了回去。
长风殿里植满了花草,院中除了几条卵石铺就的步道,尽是丛生的灌木草丛。
“你就在这片草地上玩耍,不许乱跑。”卫珩带着阮秋色来到一处空地,这才松开她的手道。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阮秋色郁闷得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我不能看着美人哥哥查案吗?”
卫珩不容分说地摇了摇头:“你在旁边,本王会分心。”
“那好吧……”阮秋色低着头思量片刻,闷闷地做了妥协,“我就在这里玩。”
卫珩刚舒了口气,却见小姑娘仰起脸,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既然我这么听话,美人哥哥是不是要奖励我?比如……答应我一个愿望?”
某些人耍赖撒娇的本事大概也是天生的——卫珩无奈地想。
***
“王爷,这树丛中会有什么线索?”时青站在半人高的灌木丛外围,见卫珩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丛生的枝杈间,忍不住出言道,“里头怕是有些泥泞,不如还是让属下进去搜寻线索……”
“找到了。”卫珩忽然立住了脚步,“司录官还没到?”
他口中的司录官,便是京兆府中专司案件记录的官员。此案的嫌疑人只有阮秋色一名,又同卫珩关系非同寻常,故而为求公正,一应物证皆需由人记录在案。
这个差事本该由大理寺主簿担任,但为了避嫌,便还是从京兆府抽调了人手。
时青向着长风殿门口望了望:“早传了话过去,按说也该到了……”
正说着,便看见京兆府尹魏谦带着个面生的官员匆匆进了门。
“怎么回事?”魏谦人还未至,声却先行,“昨夜我因为公务没来参加这晚宴,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说阮画师还……”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地,阮秋色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在草丛间寻找着什么。她眼睛睁得圆圆,嘴角噙着笑,懵懂无邪的样子,一看就与平日有异。
“真的失忆了?”魏谦压低声音去问时青,还没得到答复,便自言自语地发起了愁,“你家王爷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好不容易给他们俩办了婚书,这这这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
他不由得为自家表哥的处男生涯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喟叹。
“时青,带司录过来,手脚轻一些。”卫珩声音淡淡,截断他的念叨,“魏谦大人就不必跟来了,你我毕竟熟识,还是避嫌为好。”
时青依言,带着司录小心地挪过去,只见卫珩在一丛带刺的灌木后蹲下身来,正专注地看着地面。周遭杂草生得密实,人行过处留不下足印,可那灌木丛后的草地被遮挡了阳光,因而稀疏了几分,有几小片土壤裸露在外。
前些日子多雨,湿泞的土地上,印着一个清晰的鞋印。
“这是……昭鸾公主的足迹?”时青瞧着那鞋印不过七寸来长,鞋底带着莲纹,显然是女子留下的。
“大概是的。”趁着司录将那足印拓画下来存证的工夫,卫珩同时青解释道,“按照本王先前的猜想,昨夜公主想在裴昱面前做一出跳江的戏码,便得先将自己隐藏起来。而她又定然想亲眼看到裴昱的反应,因而这藏身之处不会离望月台太远——这里无疑是最合适的。”
“什么情况?”魏谦在树丛外围听到只言片语,被这巨大的转折所惊,“昭鸾公主落水是在演戏?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卫珩不理他的发问,只仔仔细细地检视着周遭的环境,终于在那树丛枝杈的尖刺上寻到几许细丝。
“你瞧,这多半是从她衣物上勾下来的。”
“倘若真如那罗公公所言,公主是被阮画师推落高台,那她的鞋印必不会出现在这树丛之后。”时青目露喜色道,“这便说明阮画师是无辜的!”
那司录官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还差得远。”卫珩摇摇头道,“仅凭一个鞋印,无法推翻罗有德的口供。更何况这鞋印是否属于公主,我们尚不能确证。”
时青目露失望之色,又听卫珩道:“不过这鞋印的确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时青忙道。
“这鞋印里后掌比前足深出许多,说明留下它时,公主是在后退,而非向前。”卫珩手指在那鞋印上方虚虚地画了一圈,“夜里昏黑,公主不会倒退而行,除非……”
“除非受到了旁人的逼迫?”时青猜测道,“是那个真正将公主推下望月台的人?”
“不止一个。”卫珩道,“昭鸾公主身手颇好,要将她制服不是易事。可这树丛间并无打斗的痕迹,说明来人不止一个,公主自知不敌,便没有反抗。只是看到敌人逼近,下意识地后退了而已。”
魏谦在树丛外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心急如焚道:“方才不还说是做戏吗?从哪里又来了一群让公主落水的匪徒?”
“宁王殿下说得有些道理。只是倘若真有一群匪徒出入西林苑,守卫怎会不察?”那司录忽地出声问道,“圣上驾到,这西林苑中里外都有禁军护卫……”
“你瞧这鞋印的方向。”卫珩道。
那司录往地上一瞧,只见那鞋尖正冲着望月台的方向。他顿时了悟道:“那些人是从水中而来?”
“从水中来,亦从水中往。”卫珩沉声道,“借着途径西林苑的三条江水,自然可以不留半分痕迹。”
***
这一趟搜查所获甚微,离开长风殿时,众人俱皆面色凝重。
“美人哥哥你瞧,”阮秋色却兴致勃勃,与众人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我找到的鹅卵石,漂不漂亮?”
她手里捧着几块卵石,兜里也装得鼓鼓囊囊,端得是满载而归。
卫珩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不嫌沉吗?”
那些卵石与长风殿院内铺路的石子没什么两样,许是建造宫殿时工人们随意丢弃在园中的,倒被阮秋色像宝贝似的拾了回来。
“不沉的。”阮秋色用力地摇摇头,“美人哥哥不觉得漂亮吗?爹爹说了,人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我这里还有一块特别好看的……”
“小阿秋,这你可说错了。”魏谦轻笑一声,打断她道,“你这美人哥哥哪有发现美的眼睛?他连自己的脸都要遮住,八成是长了双讨厌美的眼睛……”
是讨厌你的眼睛。卫珩冷冷的目光如是说道。
“对哦。”阮秋色困惑地眨眨眼,“美人哥哥生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呢?”
“他那张脸金贵得很,总不能让人白看了去。”魏谦贼兮兮地笑了笑,对着阮秋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想见莳花阁的云芍姑娘一面,尚且需要千八百两纹银——像宁王殿下这样的真国色,普通人看上一眼不得倾家荡产?所以他不光要遮着脸,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把面具摘下来对着镜子猛照,这就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正说得起劲,冷不防脚下一歪,险些被绊个前脸着地。
才刚稳住身子,就听见卫珩冷哼一声:“本王的脸这般值钱,从前却让魏大人白看了许多回。今日咱们便算算账——承蒙魏大人抬爱,一万两白银不算多吧?”
魏谦忙不迭地溜了。
***
回到下榻的朝露殿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王爷,传晚膳吗?”时青问道。
卫珩点了点头,又看了身侧的阮秋色一眼:“依着孩子的口味,再上几样点心和甜汤。”
阮秋色的精神却没放在晚饭上,她一进门便自顾自地跑去了屋内一角,将方才捡到的鹅卵石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
“阮阿秋,别玩了。”卫珩遥遥地叫她,“过来洗手,准备吃饭。”
话一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口吻仿佛独自带娃的老父亲。
“我没在玩。”阮秋色慢吞吞地走过来,“我在清点自己的财宝呢。”
“就那几块石头?”卫珩觉得她这用词实在有些兴师动众,“再说了,你要财宝做什么?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同本王说就是。”
阮秋色在净手的水盆边磨磨蹭蹭,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送晚膳的宫人陆续进门,有一人跟在宫人身后,匆匆而来。
“表哥!”裴昱先打了声招呼,等送菜的宫人一一离开,才压低声音问了句,“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卫珩将长风殿内发现的足印同他说了说。这足印虽然印证了他的猜想,却对证明阮秋色的清白并无多大助益。那些匪徒自西林苑外而来,从他们身上入手也很难查出什么……
“你那边呢?”卫珩抬手,示意裴昱坐下,“可有发现……昭鸾公主的踪迹?”
事情已过了一日一夜,眼下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谓的“踪迹”,只是对“尸体”更好听的说法。
裴昱肩膀有些松垮,垂眸看着地面,无力地摇了摇头。
“奇怪。”卫珩抬手抚了抚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些人为了陷害阮秋色,才将公主推落水中。按说不会让她的……”
他及时收了口,裴昱却领会了意思:“不会让她的尸身这般难寻?”
“毕竟只有找到了公主,阮秋色的罪名才能板上钉钉。”卫珩道。
裴昱眼底血丝密布,那股神采飞扬的少年之色如今尽是颓然。他沉默半晌,才道:“是我害了她。若不是我固执,她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落入旁人的圈套……”
他抬眸看了卫珩一眼,眸中郁色更甚:“更不至于连累你和表嫂……”
“你这便是因果倒置了。”卫珩语气平静得不像是宽慰,“策划了这一切的人,本就是为了对付本王,才会选择拖阮秋色下水。说起来昭鸾公主也是因为我们才遭此祸端。”
裴昱神色的神色丝毫未见轻松。
“倘若你真有过失,也得等到此案的主谋从犯尽数落网,再来追究。”卫珩叹了口气,递过去一双筷子,“先吃饭。”
二人说了这么半天,阮秋色却还在那里磨蹭。卫珩耐心告罄,加重了语气道:“阮阿秋,你再不过来,将军哥哥便要将你的糯米糖糕都吃光了。”
“来了来了!”阮秋色急火火地跑过来,“给我留一点呀!”
眼见自己的红豆糯米糕还都好端端地躺在盘子里,她这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坐在了椅子上。
“你方才忙什么呢?”卫珩皱着眉头打量她。
阮秋色晃了晃脑袋,满眼尽是得意之色。她小手一挥,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美人哥哥,你把面具摘下来。”
“呵,”卫珩奇道,“本王为何要听你的?”
“我有钱呢!”阮秋色眼睛睁得圆圆,神气活现道,“魏谦哥哥不是说,花了钱就可以看你的脸吗?我给你钱,你快点让我看看……”
见她一脸认真,卫珩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孩童心思单纯,会将魏谦说的浑话当真也不为怪,他便也顺坡下驴道:“那可要一大笔银子,你哪来的钱?”
“自然是凭本事找到的!”阮秋色神神秘秘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放在桌上,“看,这可是个无价之宝哦。混在泥巴里,全凭我慧眼识珠!美人哥哥,我把它送给你,你要让我看上五十次,不对,一百次才行……”
狡猾的小姑娘坐地起价,卫珩却无暇同她辩驳——他的注意全被那颗珠子吸引了去。
“爹爹说过,珍珠尤以紫色为贵。这颗紫珍珠这么大这么圆,一定是东海龙宫里才有的宝贝。”阮秋色生怕卫珩不识货,卖力地做着推销,“不行不行,我觉得我亏了。美人哥哥还得冲我笑一笑,我才把珠子给你……”
倘若阮秋色没有失忆,便会认出这颗珠子她在昨夜的晚宴开场时是见过的。
“的确是宝贝。”卫珩眼里隐隐生光,“这是南洋今岁的新贡,陛下命人将其制成珠钗,作为临别的赠礼,赠予了昭鸾公主……”
“什么?”裴昱惊得跳了起来,“这颗珠子是昭鸾的?”
“没错。”卫珩道,“晚宴上收到这珠钗,昭鸾公主为表喜爱,当即便簪了起来。”
“那为何这珠子会遗落在长风殿的草丛中?”
“这珠钗出自宫中巧匠之手,定然镶嵌得牢固。眼下有珠无钗,必是有外力将其分开。”卫珩沉吟道,“昨夜昭鸾公主手无寸铁,被贼人逼迫着走出了藏身之处。夜晚昏黑,倘若她寻着反抗的机会,情急之下便只能拔下头上的珠钗来御敌……”
裴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珠钗与匪徒的兵刃交接,这珠子才被震了下来?”
卫珩点了点头,又道:“那些匪徒要营造出公主溺水的假象,便不敢在她身上留下伤口,所以出手必定左右支绌,倒给了公主一战之机——这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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