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崖上的风不知受什么影响，也越刮越大，所有的风都往一个方向去——
薛淮这时已经有些后悔了。
谨慎起见，今日他没有用分神，而是神魂本体，以求最准确的效果。他想过自己会被弹开，想过自己坐上去圆台毫无反应，却没想过这种情况。
风凌厉得像台巨型搅魂机，身体仿佛要被撕碎。
继续这样下去，牵引的自然之力越来越大，势必会波及她。
阿若。
这一世她什么都不懂，魂体又那么弱，连他不见了都会被吓哭。
薛淮咬紧了牙，下颌线绷紧，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掌拍在圆台上。
“啪”，有什么悄然破裂。
宋清扬原本捏了个石子，正要扔过去试探一下，忽然茧子里爆出一个人来，他冲天而起，又重重落在她身边，头发凌乱，衣衫破碎，嘴角带血。
“阎君！”
她扑过去看地上的人，伸手把他扶起来，“你还好吗？”
“咳咳……”薛淮猛烈地咳嗽起来，手还有些发抖，“我们，离开这儿。”
宋清扬扶着他站起来，慢慢走到阵法传送点，像来时那样伸手去牵他，却被避开了。
她有点尴尬，又有些失落，心里七上八下的。
直到他在身上抹干净手掌上的砂石和血迹，反手把她的手握住。
他握得很紧，法阵的光亮起，转瞬间就回到了山腰处的洞穴里。
落地的一瞬间，薛淮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她手中一空，迟钝地抓握，温热的触感却已消失，只抓到风。
他跪在地上，形容狼狈，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
“暂时……没有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抱歉。”
薛淮昏迷了，最近一个月里，他已经连着昏迷两次了。
宋清扬替他理了理衣袍，坐在洞口和他之间，给他挡一挡风。
他的肤色很白，看得见的地方没什么外伤，腹背处也没有致命伤，整个人看起来倒像是力竭严重的样子。秉持着对同伴的基本责任心，她大致查看完后，才松了口气。
洞穴里很干燥，有些凉，但不阴冷，身体一松懈，困意马上袭来。
宋清扬打了个哈欠，抱着手臂睡着了。
冥界的夜来得很快，薛淮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全黑了，只有点点萤火亮着些微光。
昏暗，僻静，又荒凉的地方，让他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他侧过头，看见少女熟睡的脸庞，带着些稚气，且毫无防备。恍惚间，与薛先生床前的阿若重合起来。
“阿若……”
他的眼神暗下来，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上她的脸，光滑、细腻，一触即分。
宋阿若。
一千五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没有投胎，为什么他神魂不稳。
为什么这次的系统测试偏偏是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天界。
风卷来几块金色的神力碎片，融入男人的掌心。
“这是？”对面的白发老道有些诧异。
“老君想得没错。”男人伸手倒了一杯玉露，一饮而尽，“他发现得倒不慢。”
“那你……如何打算？”老道了然，捻着胡子，眼睛半眯，瞧不出是喜是嗔。
“我？我无法可想。”男人摇摇头，“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
冥界夜间的风急而乱，哪怕在洞穴里，宋清扬也还是被冷醒了。
她揉揉眼，一时有些找不着北，她明明记得自己是背对洞口睡的，那么左手边就是小阎君，可现在，小阎君在她右边。
她眨着眼睛被冷风吹了两秒，忽然反应过来了：小阎君，这是给她挡风呢。
他先醒了，可大概顾及她的黑眼圈，体贴地让她继续睡，不仅如此，还像她一样，给对方挡风。
不像一个领导，不像一个上司，不像一个阎君。
倒像一个细心的内敛绅士。
她一时有些悸动：“阎君……？”
“嗯，醒了。”作为半神，薛淮对外界的感知很敏锐，宋清扬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不过知道她刚起床惯例会迷糊一会儿，只在一旁静静等她清醒过来。
先前为了挡风，他是面对着她侧躺着的，现下他站起来，“我们该走了。”
“哎！”宋清扬也麻利站起来。
云在他们脚下汇聚，带着两人往明亮的地方去，飞了好一会儿，宋清扬才后知后觉，这不是回十殿的方向。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仰头看身侧的薛淮。
“鬼市。”
宋清扬眼睛一亮，鬼市她熟啊，小说上面都有写，不就是那种妖魔鬼怪的黑市吗！闹不好还有人类啦仙子啦，大家都带着面具，只做买卖，不问出处。
还得有个鬼市的牵头人，规定市集期间不得杀人越货之类的。她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小阎君，话说他这个身份，做鬼市的幕后BOSS应该是够格的吧？
她带着对冷酷无情的鬼市的憧憬到了目的地，然后发现，牵头人确实是薛淮没错，不过这儿……怎么跟她想像的不太一样呢？
灯火通明的街上，人们都戴着面具，看服饰男女老少都有。地上铺着布的、一辆车一个摊的、只摆了个木架子的，什么摊位都有，卖的东西也很多，什么糖葫芦、桂花糕、钵钵鸡、乐器首饰花灯……
宋清扬：？
这什么？影视城吗？
她正在愣神，旁边伸过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戴上。”
宋清扬回过头，薛淮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面具，上面的纹样是简化的狐狸符号，遮住半张脸，露出好看的唇和下巴，只是唇色有些苍白，在市集的光下染了几分病弱美人的意味。
小阎君给她的面具是只兔子，纯白无暇，鼻尖一点樱红，颊边粘了两个雪白的毛球。
可爱，又有点羞耻。
宋清扬顶着内心的汹涌，表情淡定地在薛淮和面具摊主的注视下戴上，毛球在她动作间轻颤，分外可爱。
“很适合你。”
男人垂眼看她，目光在夜色里朦胧又迷离，像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
面具摊主是个老伯打扮的鬼，他笑吟吟地拍马屁：“阎君好眼光，小姐戴上此面具，更显俏皮动人，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啊！”
他们二人站在鬼市入口处，薛淮长身玉立，气度不凡，已经引来许多目光，宋清扬跟在他身边，又戴了个可爱的兔子面具，不少人已经原地脑补出二十四集地府偶像剧了。
“啊这宠溺的眼神！”“身高差也好萌！”“救命！亲自给伴侣挑可爱面具什么的！好甜呜呜呜！”
她们窃窃私语得太大声，宋清扬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遭不住了。
救命，怎么全是嗑学家！
她待不下去了，拉了薛淮就往小吃街跑，“啊我突然好饿我们去吃东西吧！”
吃货的世界是很单纯的。
小吃街上的东西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但宋清扬不会踩雷，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跟着群众走准行。
她一个猛子扎进排一家煎豆腐的队伍后方，后面没多久就跟了一串小尾巴，薛淮站在她身后，像一堵墙，挡住人群的攘挤。
只见摊主轻轻拍下一板豆腐，煎至两面金黄带点儿焦，期间不断洒下滚烫的秘制酱汁，根据顾客口味放了花椒麻椒酸豆角绿豆芽葱花香菜等等，咬一口浓汁鲜香，酸爽开胃，吃一口还想吃第二口。
宋清扬已经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口水了。
后面的鬼姐妹探头看，几个小妖也伸长了脖子，没人看她和薛淮，而是一个个目光如炬地盯住了滋滋作响的豆腐：“这一板子有十份！排到咱们刚好！”
又一脸警惕地看向薛淮，这人长得好高，看起来吃得多，不会多点吧？
宋清扬不知小阎君在后面为她顶住了多少吃货的虎视眈眈，她一个人要了三份就退出来了，然后被队伍里的兄弟姐妹们强烈谴责：“大家都是一人点一份的！你不要太自私！”
薛淮付了账，转过身就看见少女缩着脖子老实挨瞪的样子，她好像才反应过来，自知理亏，也不辩解，乖乖让别的吃货泄一泄火气。
他有些好笑，抬脚走到她身边，慢条斯理地回头一扫，伸手点了点她手上的煎豆腐：“我要吃两份。”
大概是等级压制，豆腐摊前吃货们被吓成了一排萝卜，不吭声了，看宋清扬时眼里还带了同情：三份豆腐，就应该一人一半平分！她的伴侣也太霸道了！
槽点太多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吐起。
宋清扬把煎豆腐给了薛淮两份，她自己拿着加了香菜和鸡汁的那份边走边吃地吃，走着走着，就到了桥上。
桥是拱桥，站在中点，几乎可以看到整个鬼市的人来人往，生意吆喝，街边挂满了灯笼，圆如月亮，放眼望去，恍如灯河。
灯河边，俊逸的男人回首看她，笑意温柔，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飘飘欲仙。
宋清扬擦着嘴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啊，被击中了。
心里无端响起一声春雷，轰然之下，一片小嫩芽小心翼翼地钻出土壤，在风中颤颤巍巍。
第40章
薛淮朝她伸出手，上面还有一份纸包煎豆腐：“给。”
宋清扬眼也不眨，一把子接过，就着美色吃起了豆腐。
她吃着吃着，顿住了，小阎君不是说他要吃两份？
男人已经走到垂柳下，正静静看着河面，灯光粼粼，映入他的眼底。他手背在身后，拿着一个热乎乎香喷喷的纸包，没有要吃的意思。
所以，是拿着给她的？
“怎么了？”她愣得有些久，薛淮注意到了，就问她。
“啊……没、没事。”她一时有点心虚，“阎君不尝尝吗？”
“嗯。”他瞄了眼她手里那份空了大半的豆腐，声音中溢出一丝笑意，“我不喜豆制品。”
淦！他这个眼神！
他明明就是在笑她吃得多！他让了！
宋清扬活了十九年，头一次这么羞愤，她憋了半天，干脆自暴自弃：吃多点怎么了！几块豆腐而已！算个屁！她要吃遍整条街！
她气势汹汹地把手里剩的一口吃完，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既然这么不巧，阎君给我吧，我这人不挑食，什么都吃！”
“嗯。”薛淮这时很好说话，她要就给了，没什么脾气。
只是她明明羞愤又硬撑着，干脆暗里说他挑食……那一派娇蛮的模样，让他莫名想起一句话：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少女兔子面具上的毛球在风里一动一动的，嘴巴鼓鼓地在吃东西，看着确实像只兔子。
很可爱。
他拍拍她的头：“看上哪些，都能买。”
听听，这大款的口气。
她当下就不客气，敞开肚子进食。
不过宋清扬最终也没能如愿以偿吃遍整条街，因为鬼市只能维持两个时辰，丑时一到，众妖鬼便要散去。
她手里还拿着一包没来得及吃的桂花糕，灯笼熄灭，鬼市消失，桂花糕也化为靡粉消融在空气里。
喧嚣繁华眨眼间烟消灰尽。
“这是怎么回事？”她一脸惊讶地看向薛淮。
“鬼市是个幻象，只能维持两个时辰。”他静静站在原地看市集消失的地方，目光中有些道不明的情绪，“罗鬼怪妖三族，造人间繁华之景，每年一次，交易‘感知’。”
“交易感知？”这是什么玩法？
“冥界常年阴暗，阴阳失衡，易使鬼差生出枉念。而人间，又叫阳间，兴办鬼市，原是为了让鬼差交易生前身后在人间所闻的气味、颜色、声音等感知，以中和地府的负面能量。”
“鬼市办了许多年，一些暂时滞留地府的鬼魂也加入进来。甚至部分小妖精怪，他们灵智初开，只是些弱得只能勉强维持身形的存在，对鬼市不造成威胁，反而融入得很好，鬼市渐渐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他声音沉沉，“你见到的，都是它们用记忆网成的幻象。”
用所有美好的回忆，对抗如今阴郁的处境。
所以它们的规矩，强调一人一份，因为越美好的回忆越珍贵，是治愈负面情绪的良药。而回忆分享出去虽不会变少，可短暂的时间里产出的载体却有限，鬼市的交易者们希望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得到自己需要的美好。
是一种奇妙的公平。
宋清扬默默看着薛淮，忽然问：“阎君刚刚什么也没买，是没有需要的吗？”
薛淮愣住了。
鬼市伊始，是由他一手提案、选址、创办的，他站在所有鬼差之外，考虑鬼差们的处境，考虑地府的运转效率，却因为没有前世的记忆，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成为其中的交易者。
他摇摇头，眼中有些茫然甚至局促：“我……无物可易。”
虽说做了阎君以后，他时常分神游历，去人间的次数也很多。但身为阎君，在人间停留的时间宜短不宜长，常常是微弱的意识在半空中观望一会儿，就须得匆匆离去。
大多数时候，去人间还是为了工作，去抓棘手的恶鬼，纠正投胎的误差，学习人间先进的理念，做这些时，阎君是不应带有任何情感的，否则便会不公。
他没有记忆，也没有感情，像是一个浮萍一般活了一千五百年的工作机器。
哪怕不久前找回了前世的记忆……
能用来交换的，几乎只有和阿若在一起的部分。
薛淮闭目，平复心中忽起的陌生情绪。
宋清扬在地府待的时日不长，算上010，她接触最多的便是薛淮，他强大、冷静、可靠，不管什么事，总是挺拔地挡在所有人跟前。处理起公务时，淡漠得像个石塑，何曾见过他这样……
流露出人类的感情，有些无助地，喃喃自语。
宋清扬看着他，一时心里有些难受，“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薛淮睁开眼，“无事，不必自责。”他抬手召云，“走吧，该回去了。”
宋清扬回到员工宿舍时，许姐她们正在讨论晚上鬼市的事，有些上夜班的实在走不开，没能去看看，只有羡慕地听上白班的姐妹们说着鬼市的吃食玩物。
看见她，众鬼眼睛一亮，“小宋啊！来来来，最新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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