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婆子提高了声调,“二爷领着人回来了。”
王氏忙起身,紧走几步出去探看:“承乐一起回来了么?”
张婉在后面搀着老夫人,也跟了出去。
岳氏起先只是朝门口扭头,见老夫人起身,她才不紧不慢地随行几步。
张承安拱手跟长辈报平安:“全须全影的回来了,是阿毓跟钟家一道儿把人给送回来的。”
“人呢?”老夫人笑着点头,朝他身后找寻钟家兄弟的身影。
张承安道:“那府里的夫人也盼儿子,兄弟俩不敢多待,门口说两句话,就先回去了。”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老夫人连连称赞,又问那道手谕的事情。
张承安把钟铭交代的话如实复述:“一个吃醉的人,他懂什么?事情查到后头,那崔家小侯爷也认了,是他给咱们老五下了迷药,又有钟大哥哥作保,咱们家老五受不了委屈呢。”
“那是个怎么定夺?”张婉懒得听他这些漂亮话,急促促的打岔,捡结果询问。
张承安伸三个指头比划:“听阿毓说,那位不省事的小侯爷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圣上说要禁足,卫国公府那边也不依不饶,闹到后头,不知是谁往仁寿宫传了消息,太后娘娘亲自出来说情,将人给领回去了。”
崔浩的祖父是崔太后的亲侄儿,崔家如今只有那一根独苗,便是圣上顾忌大体,舍得责罚他,崔太后那里也不肯答应。
老夫人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天底下的老祖宗,自是将儿孙小辈放在心尖尖上疼爱。
她待孙儿、孙女亦是如此。
岳氏撇着嘴,小声在后面嘀咕:“乖乖哩,天捅了个窟窿,这才罚俸三个月?”
委实是轻描淡写了些。
王氏一心扑在小儿子身上,又是请大夫,又要人熬醒酒汤的,也顾不上分辨这话。
老夫人睨了岳氏一目:“皇亲贵胄,岂能由着咱们说三道四?”
崔浩乃永安公主独子,圣上偏他,不差了崔太后去。
若真有惩罚的念头,也不能宁肯落了两位重臣的面子,由着崔太后将人领走。
上头舍不得罚他,这些胡言乱语传了出去,凭白给家里惹事。
“母亲教训的是。”岳氏低着脑袋领过。
张承安上前说两句顺耳的好话,才替她遮了面子。
老夫人叫众人散去,独留张婉一个,祖孙二人夜里宿在一起,掩门吹灯,软声细语的悄悄话自不必多提。
与此同时,仁寿宫的正殿里,崔浩气地磨牙。
“老祖宗!您可得替我做主!”他吃一口宁姑姑捧上来的鲜羊奶,拧着眉头摆手,“不好吃,这一碗下去,夜里我就别睡了。”
崔太后拿轻薄的外衫,教他穿上:“水扇里添了冰块,你披上一件,回头要是受了风寒,那药可比这个苦多了。”
崔浩伸胳膊,乖乖听话。
嘴里还不住劲儿地抱怨:“我不过是拿张家做个借口,替小舅舅将周博远从家里借出来半日,他钟铭显摆个什么劲儿?”
“他还要参我!”崔浩越说越气,“我是让他兄弟帮着替张家开脱不假,也不能红口白牙地编了瞎话,往我身上推啊!”
崔太后从他话里听出了端倪,笑着摇头,问道:“定远侯家的二小子是户部新任的侍郎?”
宁姑姑在一旁道:“就是他,名作钟毓。一门兄弟俩,虽有祖上荫封,却都是堂堂正正凭着科举入仕,也算是他们家的好造化。”
世家大族里面,能科举入仕的儿郎可不多。
崔太后看着崔浩,接着往下面问:“钟毓因什么要帮张家开脱?”
崔浩在她老人家跟前一向坦率,也不遮掩:“钟毓那小子喜欢张家六姑娘,可惜他呆头呆脑的,没把握好机会,叫周家抢了先机,滇西当了三年地方官,回来媳妇没了。”
成家立业,钟毓原是盘算着先做一番事业,免得那小姑娘跟了自己受委屈。
谁成想,张家那边却不知情。
没等他初绽头角,那六姑娘就先嫁人了。
“哼。”崔太后轻轻嗤笑,点播他道:“他钟毓还有求你的时候呢,且把火气压一压,回头自有他们兄弟俩来找你磕头。”
崔浩眼睛转了转,试探地问道:“您是说……赐婚?”
卫国公府的亲事可不好了结,钟毓心里是个什么打算,这一回,已经再清楚不过。
他们定远侯府宁肯开罪了他,也要替张承乐保住应试举子的身份,这么大的人情,不惦记点儿什么,实属说不过去。
崔太后笑着斥他:“小皮猴,高兴啦,快老老实实困觉去。”
月升中天。
蝉鸣远远在树梢拉长了强调。
透过窗前的绿纱,能听到某人叫穷卖惨声不绝,哭丧着脸要老祖宗给补上罚俸的饷银的诉求。
也隐隐能听到小孙女做了噩梦,躲在祖母怀里,哭地泣涕涟涟。
“这孩子,我不要,我不要……”
第13章
转天,宋国公府老夫人身子不适。
张家带厚礼上门,请了前太医院院首——傅太医,上门问诊。
“老夫人好。”
傅太医进门就笑着问好,长长的山羊胡子上编着两绺小辫儿,实在是有些滑稽。
他与张家是旧相识,早年间在太医院任职,国公爷有个头疼脑热,没少请他来府上。
“你这扮相,是打哪家院子里扮了关二爷出来?”老夫人摇头嗤他。
傅太医无奈摇头,捋了两下胡子,也不遮羞。
“我们家老二给添了小孙女,性子竟比她几个哥哥都要顽劣,前几日瞧见了丫鬟们在捆辫子,她眼红羡慕,就拿我这胡子比试起来了。”
嘴上说的嫌弃,可弯起的那两道长寿眉,是再欢喜不过的了。
老夫人连连点头,“姑娘家是这个样子,小时候要比男孩子顽皮一些,等长大了就好,暖暖和和的小棉袄,可比小子们贴心得多。”
又指着一旁的张婉道:“她祖父还在的时候,家里几个小子野马似地跑,只有这一个小孙女儿乖巧,端茶递水的在跟前守着,别嫌姑娘家小时候活泛,以后啊,可都是咱们的福气。”
孙家前头两个孙子,才盼来了一个小囡囡。
听老夫人说这些话,傅太医眼珠子转了转,隐隐明白了些。
今日病的,恐怕是这位昨日出尽风头的六小姐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认同地点头答话:“是乖巧着呢,这不家里正要给她找夫子开蒙,她爹给买了笔墨,连笔杆子都捏不稳,就嚷嚷着要学写祖父祖母,说以后上了学,也不忘给家里写信。”
胡子上的小辫子,随着说话的动作打着俏皮的弧度。
傅太医提起小孙女,眉梢眼角尽是喜悦。
“可舍不得她离家远了,哪里就使得上写信了。”
老夫人打趣儿道:“保不齐日后那孩子有了出息,过邵武求学,拜在林老太傅名下,你们家还不得有三个博学多识的大才子。”
傅太医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别说是邵武了,就是出了咱们这京城的大门,我这心就要提的老高,要说念书啊,能考入高阳书院就能祖宗保佑了。”
张承安是高阳书院的夫子。
傅太医这个人精,是想早早的来讨个人情。
老夫人面上无波,依旧笑得慈眉善目:“咱们老交情了,你还生分起来,她二叔就在高阳书院做夫子,等日后孩子要入学参试,让他叔叔说道一二,不过是顺嘴的事儿。”
傅太医起身作揖:“那我这就先给您道声谢。”又开随身带着的医箱,拿脉枕出来。
老夫人并不搭腕,喊张婉近前,令其坐下。
笑着同傅太医道:“你先给我这小孙女诊诊,她夜里喊着不舒服,正赶上你今儿过来,也是巧了。”
傅太医另取一方蝉翼帕,覆在张婉的手腕,才搭指探脉。
少倾,低语道:“烦请小姐换另一只手。”
张婉依言,心下还有忐忑,一双眸子直往老夫人跟前望。
“珠滚玉盘,是滑脉啊。”傅太医收了脉枕,抿起嘴道。
他报的不是喜脉,而是滑脉。
昨儿卫国公府的事情,想必是知道了一二。
张婉面色煞白,眉头拧起,眼珠子微微有些发怔。
一个大夫还可能误诊,可两个都说是……
她贝齿扣唇,咬的生紧,手上的帕子一圈圈绕在指尖,用力拉扯,勒出红红的痕迹。
“好孩子。”老夫人暖暖一声,将人拉回了魂儿。
张婉顿觉失神,忙苍白一笑,起身退至人后。
老夫人继续面有笑意的同傅太医询问:“能断出是几个月了?”
傅太医道:“将将月余。”停顿片刻,继而又道,“只是小姐身子虚弱,加之先前应是用了一些虎狼方子,这脉象可是不稳,多有丢珠碎盘之像。”
他这话说出来,是为了探张家的口风。
昨儿撕破了脸面打官司,听说京郊卫戍军都出了人手。
宋国公府说周家欺负了他们家的姑娘,娘家来人,连面儿都不让看一眼。
张家小儿子疼妹妹,索性闹开了大干一场,拢共着钟家、崔家,闹到圣前,宫门落锁了里头才有人出来。
今儿一大早,张家就特意请了他来诊脉,怕是也念着将此事早早有个定夺。
这滑脉若是想留,张家必问诊求方。
若是不想留,那他再提不想留的法子。
老夫人刹那垂目,抬头笑道:“这孩子是身子骨弱些,她还年轻,当是以养好了身子才是要紧的。”
傅太医在宫里伺候过那么多主子娘娘,早就滑不溜秋,拿不到手里。
他愿意替张家办事,但也不肯得罪了卫国公府。
半点儿不提建议,只笑着要个果决的主意。
老夫人骂他老滑头:“你且比着养身的方子给我们孩子开,她还是个小乖乖呢,哪里就急着当娘了?”
傅太医应声点头。
张家要断了卫国公府这么亲戚,这孩子也确实不应该留。
他也是有孙女儿的人,心肝宝贝一样的疼着都来不及,若是叫人欺负了去,别说是卫国公府了,就是天王老子,也要大闹一场,护孩子周全。
傅太医开了方子,又细细的交代了一应事项。
是药三分毒,这一剂下去,身子亏损是免不了。
养三五年都是小事儿,更有甚者,此后再不能育,也是有的。
他起身告辞,由李嬷嬷引着出去。
老夫人拿方子细看一番,犹豫道:“乖乖,要不……这孩子咱们就留下来,回头不与他家知晓,也就罢了。”
张婉想起那个剜心嗜血的梦,掐紧了指甲摇头,紧紧抱住老夫人的手臂:“不留!我不留它!”
跟那畜牲有关系的一切,她都不愿留下。
老夫人爱怜地摩挲她的背脊,哄道:“不留他,咱们不留他,万事都有祖母在呢,浓浓乖,不害怕的。”
打胎并非小事。
晌午用饭的时候,老夫人叫了宋国公与王氏到跟前说话。
连带着将张婉在周家的事情一并讲了出来。
又指着儿子、儿媳妇的鼻子痛骂:“那可是你们的亲闺女,她几次三番的往家里跑,你们这应娘老子的,竟然半点儿不曾察觉,一个惦记着仕途风光,一个还可笑的要替旁人盘算,如今是脸面也没了,孩子也落了一肚子的委屈。”
老夫人越说越气,手中的拐杖狠狠在儿子背上打了一棍。
恨铁不成钢地骂:“你父亲若是还在,他是最疼咱们浓浓的了,别说是打你一拐棍儿了,咬咬牙,折了你一条腿都能使得!”
宋国公哭着跪下,给老母亲磕头赔不是:“都是儿子疏忽大意,老夫人莫要动怒,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您气坏了身子,儿子玩死不足惜。”
王氏也跟着跪在一旁。
她是亲娘,听到女儿在婆家受屈,一半心疼,多半更是懊悔。
孩子在周家已经是步履艰难,自己真实叫猪油蒙了心,还多管闲事地揽了那些麻烦。
王氏脑袋垂的低低,眼泪沾湿了帕子,抽噎声连连不断。
老夫人板着脸吓唬:“你们也不必这会儿想起来伤心难过的假孝顺,闺女是你们的闺女,你们不疼,我这做祖母的也只能站出来替她打算。”
“周家这门亲戚,咱们浓浓要不起,我的意思是,早早地递上和离书,日后各自嫁娶,还能留三分体面。”
宋国公性子迂腐,听到老夫人说要孩子和离。
抬起头来,眼睛都瞪直了:“母亲,这……嫁出去的姑娘……就是天家也没有和离的道理啊……”
他疼女儿不假,可如今浓浓是人家周家的儿媳妇。
又不是犯了七出之过,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哼。”老夫人冷笑一声,眼神又往儿媳妇身上去瞥。
王氏哭地打嗝,手上的帕子已经湿透,她一边拿袖子揾泪,一边细想婆母话里的意思。
抽抽噎噎道:“我同意母亲这话,他们周家既然不善待咱们浓浓,那就和离,咱们自己的宝贝女儿,一辈子养在家当老姑娘,也不能叫外头那些混蛋欺负了去!”
“妇人之见!”宋国公扯着王氏的袖子斥她。
什么样的人家才会和离呢?
他们家浓浓乖巧懂事,只伺候好了公婆,不怕博远那孩子日后没有个悔悟改错的时候。
“我本就是妇人,也只能想到这么点儿事情。”王氏反唇怼他,“你不妇人,怎么不见你细心地瞧出来浓浓受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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