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美味佳肴,几人吃的尽兴。
独张承乐一个,抱着一根蟹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戳到散席。
明日学里有课,张承安早早的就回去歇着。
张婉送钟毓到院门外面。
她在台阶下驻足,将手里的琉璃灯塞给他:“夜里风大,你拿这个,能瞧得清楚一些。”
钟毓接过,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
“那个……方才我凶了你,也是担心,你不要生气才好。”
张婉笑着摇头:“我又不是小性儿的人,哪有那么多气生?”
他那一番话,也是为着她好。
有这个一个兄长能时刻在跟前提点着,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知好歹的赌气翻脸呢。
钟毓脚下彳亍,拍了拍脑袋,又折回来道:“想起来了,我昨儿落了一样东西,不知是不是掉在承乐这里了。要不……妹妹帮着一起找找?”
想起孙家那臭小子跟她独处了一路,他就觉得心里憋屈得很。
妒忌,如同一只吞噬善良的猛兽,一点点撕下他用来伪装的雍容不迫。
在他五脏六腑里来回跳腾,吃光了他的沉稳与和善。
钟毓这会儿不想回家。
只想哄着她,让她也陪自己独处一会儿。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嘿,加更了。
第24章 ·
寅时三刻,正是夜色正浓的时候。
抬眼,便是黑蒙蒙一片,道路与花木映在一处,只见头顶星月,不见脚下前行。
风在耳廓冷飕飕地刮过,几盏灯火明灭,顺着庑郎一路而来。
\"二爷。\"刘福叩门喊起,得了应允,方推门而入,叫后面跟着伺候的小子们掌灯添水。
“几时了?”
钟毓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好梦未醒,张着双臂,由他伺候着更衣。
“眼瞧着就要卯时,大爷已经起来,舞了一会儿剑,正在后头小圆子里捞金鱼呢。”刘福给他系好了绅带,搬了圆凳,拿官靴出来,“大爷说,今儿是大朝会的日子,让小的们早些叫起。”
钟毓懒懒地打个哈欠,随意点头。
做了京官,可就没有在滇西那边自在了。
在外头,他是地方知府,只要给百姓们把正事做好了,旁的多不用操心。
进了京城,上头一官更比一官大,做实事的未必能有出头之日,但场面上落人一步,绝对是要被按着脑袋找不是。
他按了按太阳穴,推窗吹了冷风,才觉得稍稍清醒一些。
又想起昨儿夜里的事儿。
嘴角浮起笑意,转身回了寝间,从枕头下找出一枚香囊。
樱红的穗子用松石挽了结,小姑娘手巧,做出来的活计比家里的绣娘都要精致。
虽没能跟她独处地走上一会儿,可得了她亲手换的穗子,也叫人欢喜。
刘福接过,为其系在腰间,嘴里嘀咕道:“之前这穗子磨得打结,小的劝您换了,您还不肯,瞧瞧,还是得换吧。”
“多嘴。”钟毓笑着嗔骂他一句,没有分辨。
这香囊是早年间端午集市,张婉买的,拢共有六个色。
小姑娘捧着盒子来家,教他先挑了喜欢的,剩下五个才给张家兄弟分了。
张家兄弟的早就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只有他这些年一直带着。
许是时候久了,连张婉自己都没认出来。
昨儿拿给他的时候,还笑着问是他,是谁送得宝贝,旧了也舍不得换。
*
自天街入宫门,有一条长长的如意巷。
早起的官员饿着肚子进宫,听着水漏子熬时候。
有机灵的宫女太监就动了心思,每日寅时一到,就担着提桶小吃,在如意巷边道上做起了买卖。
他们初一十五的拿银子孝敬着禁卫军,上面不查,自然也没人呈报。
那些家境贫寒的官员,自是吃不起东三街上的酒楼馆子,府里又没有伺候的奴仆能抹黑做饭伺候,大清早的,在冷风里苦哈哈地站着也是煎熬。
有个使俩小钱儿就能暖饱肚子,自然也是乐意。
当然,这些与定远侯府却不相干。
钟毓是个随和性子,对吃穿一向不多挑剔。
唯有承乐、承安兄弟两个在跟前的时候,他才跟着讲究三分。
然而,钟铭却是个挑剔的主。
非泉水不饮,非佳肴不尝。
轿子要坐暖的,新靴子要人拿手磨的柔软了,才能上脚。
冬日要揣着护手,炎夏得有人打扇。
钟毓沾了兄长的光,每日早朝倒也过得舒坦。
小厨房丑时开灶,只捡兄弟二人喜欢的来做。
钟铭只有他这么一个亲兄弟,又没娶亲成家,自然也没有什么公账、私账之分。
一应开销全由府里管家安排,不劳钟毓半点儿费心。
待暖暖的吃饱了饭,车马轿子早就在外面齐备。
顺着天街一路东行,在宫门口落轿子。
“钟大人,小钟大人。”
过往朝臣跟钟铭请安招呼,钟毓跟在后面只淡淡陪笑。
依太『祖』爷定下来的规矩,凡三品以上官员,方有宫人每日提灯引路。
那些人招呼是其一,更多的也是为着能蹭一路微弱灯光,不至于抹黑的在风里走半个时辰,再跌跤打牙。
眼看城楼快要鸣鼓,这会儿正是如意巷里最热闹的时候。
太监们得了银子,急着收拾东西退下。
吃饱了的官员擦嘴收拾,小跑着找自己应站的位置。
还有无所事事的主,三两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听来的闲话趣事。
人群中,钟毓隐隐听到了张承平的名字。
他默不作声地凑近,才听清楚那几人说的是什么
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凤来也在啊。”钟铭笑着冲不远处的一人招呼。
就见张承平板着脸走近:“别跟老子叫的那么亲近。”
他话虽说得生硬,可脚步还是老老实实地朝这边来。
那几个说小话的朝臣听到张承平的声音,忙相互提点了,做出无事模样。
“老烧包,什么事儿喊爷?”张承平开口就是不善。
说来也怪,钟铭官居一品,位列三公,脾气手段更是叫人生怵。
换做旁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不知道私下里死过多少次了。
独张承平一个,在他面前总要捡些粗鄙不堪的言语。
朝堂之上,二人又常有政见不睦的时候。
可只有张承平一人赌气。
钟太保听到那些不中听的浑话,非但不作回应,还面上带笑与寻常无恙。
众人都觉得,钟太保绝对是暗戳戳的把这些恩怨都记在了心里。
只等着张承平战前失利,再新仇旧账一起算,教他没有翻身起来的机会。
“听说你不出家了,恭喜啊。”钟铭眼睛淡淡朝身侧瞥去,那几个说闲话的朝臣瑟缩着站直了身子。
钟毓换了笑颜,上前作揖:“大哥哥好。”
“吃了么?”张承平嫌钟铭聒噪,待他兄弟却是和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在路上买的,天儿冷,放身上捂着,暖和。”
钟毓才接过,拿在手里,还没问里头是个什么,就听钟声响起。
“列位——”当值的小太监侧一步站在人前唱贺。
见人齐整,便退后两步,在一旁提灯引路,朝太和殿去。
今日议的是滇西的事。
圣上有意要临阵换,撤下王军,命张承平接手滇西军一应。
兵部的人自是不肯。
“王军在滇西经营数十年之久,张承平不过是凑巧打过几场胜仗,岂能顶替了王军去!”
兵部多是镇北军旧部出身。
都是当年跟着先帝戎马天下,『枪』杆子里真本事拼出来的富贵。
即便在圣前,这些人也有各抒己见的本事。
那边话音方落,立马有圣上跟前的忠臣出来,替张承平说话。
吵来吵去,无非就是一个换跟不换的抉择。
换了王德利,崔太后势力折损,兵部脸上也没有面子。
王德利是崔太后一手带出来的,崔太后出身青州崔家,而兵部这些老臣,多的是打小跟着崔家祖上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今时今日也有人以崔家亲兵自称。
打了崔太后的面子,对于这些豪情万丈的老来说,那是叛主,是大逆不道的行径。
而不换王德利,崔太后死死的拿捏着兵部一应,只要边境无一日平安,朝堂上便永远离不开一个“崔”字。
皇上不是那等甘守过门的天子。
想要皇权独揽,就得大刀阔斧。
早十几年前,他费尽心思,扶持着吕景同做了镇北军统帅,奈何那是一滩上不了墙的烂泥。
做个缩头王八,守好眼巴前儿的一亩三分地,尚已不易。
再想有什么大的作为,是不可能了。
眼下,张承平是一方开了刃的宝刀,只要他能在滇西一鸣惊人。
先破了崔家在边境的掌控,后面的事情就能顺遂不少。
用人不疑。
张承平有志向与战绩搁那儿放着,皇上自然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也给自己一个契机。
“钟卿怎么看?”
龙书案上突然开口,言语直点钟铭。
吵吵嚷嚷的诸位大臣也都安静下来,目光盯在前排,都竖着耳朵想听他的见解。
“禀圣上,此事,臣未必能有做个好的抉择。”钟铭作揖回话,“臣日日守在京城,眼前瞧见的,耳朵里听到的,皆是圣明天子治下的繁华景象。”
皇上眼底染上凛色。
今日,他可不想听这些毫无意义的奉承话。
滇西军得换个统帅,换个跟崔家没有干系的统帅。
兵部那些人也缓缓舒展了眉梢。
钟铭乃三公之一,他打了马虎眼,推脱着不肯表态,就已经是最大的表态了。
此事,不说,就是最好地回答。
不料,钟铭侧身一步,指了身后站着的钟毓道:“臣愿为陛下举荐一人,让他说说,张军到底适不适合来做这滇西军的统帅。”
钟毓怀里揣着张承平给的那个油纸包,身上烫的热乎乎的。
他摸索了好久,已经猜出来了,油纸包里裹着的是块儿烤红薯。
这才入秋,在外头吹着小风还不觉得,等进了殿内,这么多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处,心口那股子热乎劲儿就上来了。
忽然,被站在前面的兄长推了出来,钟毓先是一怔,又搓着指头,觉得怀里的烤红薯更烫了。
“钟毓在滇西做了三年知府,常便衣走动于各个府县,滇西的实际情况,问他是最合适不过得了。”
上首的那一抹凛色散去,换上了饶有兴致的笑意。
皇上以为他们兄弟两个私下里商议好了,便淡淡开口,点钟毓询问。
“臣以为……”钟毓欲言又止,心口的烫的有些发慌,他舔了舔嘴,沉吟片刻,才朗声道:“臣以为张军做不得滇西军统帅。”
皇上愣住了,兵部众人也愣住了。
就连钟铭本人,也怔在那里,眼神里皆是惊讶。
旁人不知道钟毓跟张承平的干系,他这个做兄长的,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臭小子惦记着张家的妹子,平日里哥哥长、哥哥短的恨不能倒贴着伺候到跟前。
今儿这么个绝好的人情送到眼前,怎么就不知道把握了?
钟毓没有抬头,他看不到旁人的神色。
只屏住了心神,盯在眼前的那方金砖之上。
不急不躁的往下面说。
“滇西紧邻昭南,百姓们沿边境世代定居,早有互通姻亲,结为秦晋之好的干系,血脉儿孙传承下来,真要说断,却多是不能。”
打仗是打仗的事情。
总不能因为一场战争,儿子不认了亲娘,丈夫丢弃掉妻儿。
“更何况,连年征战下来,虽有朝廷拨银响粮钱,但战火纷飞,百姓几多困苦,却是不争的事实。王军以怀柔之术待人,每年都要有大批无辜百姓流离失所。”
“臣以为,张军在行军打仗上或多强于王军,但华安、潞西两场战役,张军的威名早就深入人心,便是教他做了统帅,底下百姓也要怨声四起。”
钟毓口口声声讲的都是道义。
他拿张承平坑杀俘虏的事情,出来说事儿。
任谁都要觉得他是崔太后那边的人。
钟铭却从里头听出了猫腻。
张承平在行军打仗上,不仅能顶替得了王德利,更是要优胜于其。
钟铭眼神缓缓上觑,去观天子颜色。
果不其然,皇上也听明白了钟毓话里的意思。
“此事朕心意已决,就不必再议了。”皇上没有生气,只淡淡摆手,事情做了个定论。
若是方才,他还在此事上有些犹豫,但听了钟毓的这番话,便再没什么顾虑。
张承平能在昭南打胜仗。
光这一点,就足够了。
什么宅心仁厚的话,不过是哄骗着天下愚民,拿礼仪教条约束着叫他们老实罢了。
在天下一统面前,一个能杀敌报国的军,即便是手段厉害了些,也是无妨。
“皇上!臣……”钟毓跪下磕头,还想为自己的意见申辩。
皇上脸一沉,只说此事不准再提。
钟毓垮着脸。
不知是因自己的话没被采纳,还是怀里的那块儿烤红薯太过灼人。
散了朝,兵部的几个老大人还过来宽慰他。
又夸年轻人一腔忠心,是个可造之材。
等出了宫门,钟毓才从怀里拿出那块已经不烫了的红薯,递在钟铭手上:“哥,送你了。”
钟铭看着油纸上头还剐蹭着一抹黑渍,像是锅底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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