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丫鬟偷觑主子模样,忙勾着头溜了出去。
张婉吃茶的手凝住,久久未曾开口。
她先前只当是他与赵氏不顾体面,玩性大了些。
原来是……原来是真的要做恩爱夫妻啊。
“吱——”
外面树上的蝉鸣吵得人心烦,风声也聒噪得很。
张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揾去眼泪,拧紧了眉头,再不让委屈倾泻出来。
是自己不争气,竟还报有半分妄想。
大婚那日,那人说得明明白白,她是卫国公府看上的儿媳妇,却不是他周博远看上的人。
他满心只有赵氏一个。
娶她过门成亲,不过是为了给赵氏抬名分的交换。
“小姐,可别哭,是我多嘴,说错了话。”明棋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可却怎么也擦不完,“明琴姐姐,快来帮我哄着些,哎呦,都是我的过错,再不敢胡乱多嘴了。”
隔着窗子,明琴在外面也听得清楚。
明棋喊了两三回,她才红着眼圈进来。
温水打了湿帕子,给主子净面,明琴又细细地宽慰:“小姐,这都是命,您不认命,咱们就家去,合该有老夫人、夫人给您做主呢。”
听明琴抬了祖母和母亲出来,张婉忙止住了眼泪。
用湿帕子敷了敷眼睛,哽咽道:“谁要家去,我迷了眼睛,你们两个小蹄子,急个什么劲儿?”
她不能家去。
卫国公府权势滔天,三哥哥的前程,小哥哥的仕途,不过是她那公爹一句话的事儿。
若是和离,跟周家闹了龃龉。
少不得要连累到两个哥哥。
她吞下苦水,强挤出一丝欢笑:“快帮我我梳妆,待会儿还要去上房,伺候夫人用饭呢。”
周博远心里没她,但公婆跟前,该有的礼数,断是不能少了。
那是宋国公府的体面,也是母亲与祖母的好名声。
又几日,五月初五。
因龙舟节与太后寿辰撞在一日,自先帝爷起,每年的这一日,都要在湟河上赛龙舟。
届时,宫里的各位贵人们高台观赛,连圣上与太后娘娘都要亲临。
龙舟赛第一名的队伍,圣上会赏下银袋子。
能参加龙舟赛的,多是些富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再不济,背后也是富户人家资持,一百两的银袋子与他们而言,不值几个钱儿。
然,得着圣上的亲赐,那可是给家里面争脸赚面子的事情。
自是人人望而求之。
“咚!咚!咚咚!咚!……”
擂鼓的汉子一身壮硕的腱子肉,手腕上青筋暴起,捏着鼓槌的手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沉重的鼓声震天撼地。
张婉坐在看台之上,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只觉的鼓声尤在耳边。
吵得听不清旁人说话。
坐在她身旁的是王家的几位娘子。
滇西将军王德利是王氏的堂哥,张婉自是与几位嫂嫂相好的很。
王家三子战死沙场,老四如今也跟着老将军在滇西打仗,唯一的独孙不过一生半,才出襁褓,这会儿正被婶婶们簇拥着,拿小布老虎逗他玩呢。
“布布……”
小孩子才会说话,吐字不清晰,却已经知道往好看的人身边偎了。
张婉笑着拉他的小手:“是姑姑不是布布,昊昊乖,喊姑姑。”
“布布!”小孩子跳着脚,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口齿清晰。
他娘亲笑的泪花都要出来了,“这坏小子,他是故意着呢,在家里姑姑、舅舅叫的可清楚了,一出门儿就布布、豆豆地喊了起来,偏要磨着你们给他纠正,他又不改,真是个小坏蛋。”
张婉头一回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真有趣。”她弯起眉眼感慨。
王家的几个媳妇顺嘴跟她打趣儿:“咱们浓浓也喜欢小孩子?”胆子大的二嫂嫂指着远远走过来的周博远,“去找妹夫生一个啊。”
张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见来人,面上喜色淡淡散去。
家丑不可外扬,她不好解释,也不能解释。
王家的几个媳妇当是两口子闹了不快,胡乱说笑两句,就把这事儿给遮过去了。
待众人落座,只夫妻两个坐在一桌的时候,周博远乜她一眼,冷冰冰地道:“想要个儿子?”
张婉扭头看他,眼底是不满和愤懑。
周博远当她心事被拆穿了,恼羞成怒,又嗤一声:“今晚早点儿睡,梦里什么都有。”
他杀人诛心,咄咄逼人的继续道:“要给我生儿子,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也配?”
张婉一条帕子要娇成了麻绳,眼睛却波澜平定,不见半分失色。
周博远又小声奚落两句,骂她脸皮甚厚。
殊不知,张婉心里早就乱做了一团,又气又恼,可不能在外人跟前失了体面,她强忍着心底里的不适,只把指甲深深地掐在肉里,好叫自己维持着面上的平定。
鼓声急促,赛龙舟的儿郎号子大过鼓声。
张婉心底里的愤懑也汇聚成溪,堵在嗓子眼儿里。
不知是头顶的太阳毒辣得厉害,还是跟前的狗东西太叫人生气。
她脑袋沉沉,好像有些发昏,眼前端茶递水走动的太监宫女,也变得依稀起来。
周博远一心关注着龙舟赛的动静,自是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王家的那群妇人多是将门出身,开赛那会儿就抱着孩子凑跟前看去了。
张婉紧紧抓住身前的桌面,又往上首偷觑一眼。
圣上跟太后娘娘都在呢,她不能晕倒,不能当众掉了国公府的体面。
“是六姑娘吧。”
遽然,一声好听的女子声音出现在耳畔。
有人过来说话,张婉才眼睛瞪大,稍定了心神。
来人身着华服,张婉虽不认识,可瞧她戴的头面,却是宫中规制,再看鬓发,又是未出阁的装扮。
“是的,姐姐是……”
那女子熟稔地拉过她的手,自报家门道:“我是崔小侯爷的债主子,我姓辛,早先去过府上……给你家送头面的时候。”
张婉仔细回想,猛然记起,这位是青州女富商——辛荣。
“辛姐姐好。”
老夫人喜欢辛家的头面,这位辛姑娘又是个讨喜的生意人,来过家里几回,也是认识的。
辛荣倒不谦虚,点头应下,又同一旁周博远借人:“世子爷,我跟六妹妹旧友重逢,讨您一刻钟的功夫,可好?”
眼前这位是宣平侯崔浩昭告于众,要入赘的夫人。
周博远机敏玲珑的一个人,自是不会驳了她的面子,笑着扶张婉起来,做出恩爱夫妻的模样:“辛姑娘哪里的话,你们姐妹相见,叙叙旧情也是常理,就是凑上一日,也是使得。”
辛荣落落点头,拉着张婉的手便起身去了一旁。
行至一旁小路,便有伺候的太监在前面引路。
将二人领至临时搭建的行帐里,那小太监才道了辞,躬身退下。
张婉回过神儿来,人已经坐在桌前吃茶了。
“六姑娘别怕,这是宣平侯的行帐,他混不吝的名声骇的住人,没有通报,旁人不敢过来,你只安心歇息。”
辛荣不跟她分生,抬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又跟自己的比较。
摇头惊讶:“臭小子眼光真毒,他说你病了,我当是玩笑,没成想,竟是真的。”
“辛姐姐说的是谁?”张婉不解。
想起那人俯首作揖,求着让自己保密的模样,辛荣嘴角勾起极细微地嗤笑,扯了个谎话哄她。
“我身边的一个大夫,我瞧出来是你,就多管闲事地拉了你出来。”
张婉笑着谢道:“才不是闲事呢,今儿要是没有辛姐姐你帮我一回,这会儿,我怕是在贵人面前把七八辈子的脸面都给丢光了去。”
她把家族名声看的比自己都要重,丢脸可不是小事。
辛荣摇头,笑她年轻幼稚:“傻姑娘,脸面事小,身子是大。”
又自知她们这些世家门第养出来的小姐,怕是说一百遍,也不能理解这话的含义,也不多分辨。
等太医过来开了药,辛荣吩咐了两个宫女在旁伺候:“前头还有我那不省心的小冤家呢,我得去盯着,免得他作祸惹事,六姑娘只在这处好生休息,等缓过了劲儿,再回去也不迟。”
张婉福身道谢,躺下盖上了薄被,才长出一口闷气。
辛荣急匆匆往高台而去,在一处僻静小道被人拦下。
“多谢嫂嫂相助,回头我定提着厚礼,上门给您道谢去。”那人声音朗朗,拱手而笑。
辛荣睨他一记,嗤道:“臭小子,喊姐姐!”
她眼珠子翻了翻,撇着嘴又道:“不稀罕你的厚礼,只回头你坐下让我好生审审,解了我这满肚子的疑惑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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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人朗目带笑,客套地摆手:“嫂嫂莫要拿我打趣,那是我故友家的一个妹妹,我拿她做自己亲妹妹一样,哪有什么值得嫂嫂审的。”
辛荣撇撇嘴,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亲妹妹?”
她指着身旁的春巧,“我这丫鬟也是当姐妹一样的疼着,侍郎大人若是还短妹妹,我将她认给你,回头我添了嫁妆,也好给她找婆家。”
钟毓羞的脸面涨红,辛荣才挑眉挪步:“罢罢罢,我也不逗你了,前头还等着我呢,人在行帐,你若是不放心,只过去瞧瞧。”
“多谢嫂嫂。”钟毓作揖将人送走,才长出一口大气。
这位可真是人精。
若不是事有紧急,也不会求到她跟前去。
行帐内,张婉吃了汤药,歪了片刻,才觉得精气神儿好上许多。
“明琴,明琴——”她喊丫鬟过来伺候,问了时辰,便挣扎着要起身回去。
“您又不赶着去赛舟,便是躲一会儿清闲,又如何?”小丫鬟心疼她,嘴里小心劝道。
“糊涂。”张婉斥道:“听外头动静,就要结束了,待会儿圣上赏了银袋子,众人还要到太后跟前磕头,我不过去,岂不是要落人口舌。”
主仆两个出行帐,抄近路往高台而去。
才行至台阶,便听一声巨响。
“哐隆!……”
佩刀侍卫高喝几声,将圣上与太后娘娘护在中心,大声喊着不准慌动。
张婉害怕的跟明琴躲在靠墙的角落,探着脑袋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湟河之上,大浪滔天。
嘶吼声、尖叫声乱做一团。
过来传话的小太监扯着脖子报:“终点河段上,两艘龙舟撞在了一起,激起的浪花打到岸上,卷了几个人入了水里。”
“救人!先救人!”圣上跟前的高公公扯着嗓子吩咐。
宣平侯撑着桌子翻身出来,厉声叱问:“是谁?落水的是谁!”
传话太监慌忙答道:“浪花太大,分不清是哪个了。熟悉水性的都下去救人了。”
大喜的日子,宫里主子们又都在,可不能闹出人命。
远处不知是谁,扯着脖子高喊:“小秦寺丞!小秦寺丞还在水里呢,快下去个人,救他!”
张婉被人群撞到多次,可她上不去高台,又找不到能够安身的地方。
“小姐,您别怕,我挡着您。”
明琴手上力道更紧一些,将人护在怀中。
“我……我不怕……”张婉大着胆子道。
忽然,有一双略有薄茧的大手捏住她的腕子。
“啊——”
张婉第一时间便挣扎着往明琴怀里缩。
“浓浓,别怕,是我。”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她怯怯抬头,正瞧见钟甄身着官服,额头冒着一层薄汗,眸中清明,叫人瞧见便安心不少。
“真哥哥。”
小姑娘方才被人冲撞了六七次,绣鞋也被踩脏。
这会儿瞧见了他,便跟瞧见亲人似的,一边走,一边红着眼圈,小心地攥紧了他的衣角,不肯撒手。
等钟甄护着她过外场的一处排房,周围才算安静不少。
“这儿是户部临时存放银子的地方,除了看台,就数这儿最安全了。”钟毓给她倒一杯茶,另寻了个空的银箱子来,让她坐下。
低头瞧见她绣鞋上落着脚印。
他眉目弯弯,从怀里拿一方干净的帕子,淋了温水,蹲着要给她沾去鞋面污渍。
“别。”张婉怯怯缩回了脚,“我自己来。”
她伸手去接他手上的帕子。
仓皇间,指尖抓在他的掌心。
男人的体温略高,像是摸到的火苗,张婉藏好了那两根手指,红着脸不敢抬头。
小时候玩闹一处也就罢了。
但如今她已成亲,再同以前那样,行事大大咧咧的,少不得要让他误会。
叫外人瞧见了,也要坏他的名声。
“让明琴来吧。”张婉小声地嘟囔。
钟毓听她安排,点了点头,将帕子递给那丫头。
没多会儿,外面户部当差的人寻过来说话。
钟毓点头应好,又进来嘱咐:“康王府的小秦大人落水了,我得过去瞧瞧,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不准乱走,已经让人去给你二哥哥传话了,待会儿人来了,你再跟他一起回去。知道么?”
“嗯。”张婉捂着袖子上被剐蹭到的灰土,可怜兮兮地点头:“知道了,我等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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