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乐摸了摸那小光头,笑着道:“慌什么,我又不给你喂肉。”
他指着讲经的佛堂吩咐:“待会儿下了晚课,你去跟大爷讲,他今儿若不见我,明儿一早,我就摸厨房往菜里添大油,让你们所有人都陪他饿肚子。”
“五爷!您!”小和尚气地跺脚。
张承乐拍他小光头:“快去,去晚了,耽误你吃饭我可不管。”
不知是小和尚求了好话,还是那番威胁起了作用。
月入中天之时,张承乐终于见着了想见的人。
“我当你遁入空门,再不管家里的事儿了。”
张承乐提手边沉甸甸的酒坛,倒上一碗,放在那人面前。
寺里山风清凉,兄弟两个凭栏对坐,脚下,是引了山泉的活水,几尾小鱼在水底打转。
张承平穿着宽大的僧衣,新剃度的脑袋反着亮光,许是上过战场的缘故,浓眉大眼,与张承乐相似三分,更添三分锐气。
“是母亲让你来劝我的?”张承平没有接那碗酒水,只目光平定地拨着手中的佛珠,“我既然已经剃度,世俗那些便与我无关。”
张承乐嗤笑出声,抬起眼皮睨他。
“与你无关?旁的事情你不管,浓浓受了委屈,我来找你商量,你这做大哥的也丢手漠视么?”
张承平大张婉十三岁,他从探亲回来,家里突然多了一个美玉雕出的妹妹,白的似精瓷,捧着柰果子会追上来喊大哥哥。
军营里粗养出来的汉子,头一回见到娇娇一般的人儿。
铁打的心也要化了。
家里五个兄弟里头,数老大跟老二最疼张婉。
只是承安拿她当妹妹,承平却是当女儿一样放在心尖儿上偏爱。
“浓浓她……”手上的佛珠陡而止,片刻又搁在了桌上。
张承平轻轻抚一圈碗沿儿,剪得平整的指甲映一道月光:“二房给她委屈受了?”
二婶婶心胸狭隘,因着自己的事情,少不得要说两句不中听的话。
浓浓若是袒护两句,跟二房那边拌嘴斗气也是有的,
“二房?二房不关己事高高挂起,人家才不管咱们长房的闲事呢。”张承乐见他不吃,一把夺了他手下的酒碗,仰头饮尽。
随手将碗撂在桌上,寺里使的是粗瓷碗,高高的碗底在桌上晃晃荡荡打了个圈儿,发出磕碰的动静。
张承乐随意用袖子揩了嘴角,叹一口气,似笑非笑道:“前几日,我在灯会上瞧见了周博远那畜牲领了个小娼妇,扮夫妻模样在人群中扭戏。”
那只攥着佛珠的大手搭在膝头,这会儿已经微微蜷起。
张承乐继续道:“那畜牲有这般心思已经是不该了,又叫那小娼妇怂恿着,说是要毒死了咱们浓浓,他们俩好做一对光明正大的夫妻呢!”
“混账!”
张承平一掌拍在桌上,佛珠扯断,滴滴哒哒地四散开来。
“还有更混账的呢!”张承乐搭腔的不嫌事儿大,咂咂嘴继续往下面说,“当初选了周家结亲,大哥哥你不在家,母亲是托老二去查的周博远的人品。”
“眼看着出了事儿,我同老二去说,没成想,人家是个作壁上观的主,搪塞着说我看走了眼,再往下细说,他就不吱声了。”
张承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横着眼骂道:“放他娘的屁!我一路跟着那对奸.夫.淫.妇,亲眼瞧着他们进了卫国公府,听见门子唤那娼妇赵姨娘。”
周博远才成亲就纳了一门妾室,张家这边早就心有不满。
私下里,兄弟几个没少抱怨这事儿。
张承乐还提过几次,要找妹夫说道说道,两口子过日子,各有体谅才好,这会儿子弄个姨娘出来,回头再有个庶长子,周家失了体面,张家的脸上也不好看。
最关键的是,叫自家妹子多受委屈。
可那会儿张承安劝着,说要等大哥哥回来,他才一忍再忍。
张承乐气的眼睛都红了。
抽噎着转身,强忍下眼泪:“就这事儿找你,你若还惦念一丝世俗,我就同你一道,咱们替浓浓撑一份体面,你要仍是一心扑在佛祖菩萨身上,我今儿就替浓浓做了这主,再没你这个大哥哥了。”
“你自己想想吧,夜深了,我去睡了。”
张承乐丢手回了禅房,嘭的一声,将房门磕上。
次日清晨。
小和尚过来叫起,打了泉水,又催早饭。
“五爷,您今儿得快着些,师父说了,昨儿顾虑着您山路劳顿,才叫斋堂多等了一个时辰,今儿又没爬山,就得依着寺里的规矩来了。”
张承乐掬一把水,扑在脸上。
凉的打了个冷颤。
没接他的话腔,只探着头往院子里瞧:“大爷呢?瞧见了么?”
小和尚说着自己知道的事:“大爷做完早课就去斋堂了,估摸着这会儿应该在师祖殿做打扫。”
张承乐脸上水迹也顾不得擦,扭头看他:“他还有心思念经?”
小和尚将帕子给他:“大爷现在法号明空,他也是寺里的僧人,自是每日都要念经。”
“好!他六根清净,他出家了!成佛了!再不管我们这些俗世!”张承乐骂骂咧咧的就脱僧衣,换了来时的衣裳,叫嚣着让人备马。
小和尚有些呆愣,还在后头追着问他:“五爷,您……您还去斋堂吃饭么?”
寺里每日餐饭都有定数,少一个人吃饭,就能多出一碗。
明德师兄耳根子软,说两句好话,多出来的就都能进自己的肚皮。
张承乐气的要骂娘,扯一把缰绳,翻身上马:“吃个屁!”
他一路打马,顺着蜿蜒山路下山。
跟来的随从也慌忙跟上,只留小和尚一人在山门,双手合十,唱一声佛号。
小和尚做完早课,才有空过来收拾禅房。
他在依山的凉亭里找到一只空酒坛。
里面半滴不剩,摔碎的酒碗散了满地,光看那些碎渣子,都能瞧出吃酒之人的怒气。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和尚摇摇头,将一地清规戒律捡起,再瞧不出任何痕迹。
山下的卫国公府,这些日子也不好过。
小宣平侯是个蛮横的主,小性儿又记仇。
自龙舟赛那一回,也不知是哪个在他老人家耳朵边吹了邪风。
朝堂私下,那位事事要寻一嘴卫国公的不是。
换做旁人,卫国公乃国之重器,富贵极矣,自不会多搭理这些。
可小宣平侯是个好出身,圣上偏袒,太后纵容,害的卫国公没少因此挨训斥。
一事不顺,百事不顺。
天色已黑,两盏大灯笼高高明起,马车才在府门停下。
飞蛾在灯下聚成一团,偶尔也有蜻蜓掠过。
看着是要下雨。
卫国公踩下杌凳,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
扶着随身小厮,站了一会儿,才稍稍定下心神。
“那逆子今日还是半死不活地掉在酒坛子里?”他斜睖一眼,冲管家道。
“……是。”
管家舔了舔嘴,瞧出老爷心里不快,可又有要紧事儿得说,只硬着头皮,跟上前去。
待卫国公听完他的禀报,直恼的将书案上的物件全扫在地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跟她老子是一个德行!”狠一脚踢翻了一旁的凳子,卫国公气的脖子都红了,“去!将那小杂种给我押来!把夫人也喊来!”
“是……是!”管家哆哆嗦嗦的出去。
先去使人去请夫人,自己则带了几个人,过表姑娘院子里‘请人’。
陈氏正在院子里跟儿子掰扯。
从下午起,她就已经耳提面命地骂了一回了,偏周博远吃醉了说不通。
这会儿累了,只让跟前伺候的婆子,苦口告诫地讲道理。
“娘……您就把姒锦还给我吧……求求您了……没有她……儿子活不了啊……活不了……”
周博远像一滩烂肉,坐在地上,抱住陈氏的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没用的东西!”陈氏喊跟前众人,“快将他拉开,要哭,去别处哭,哭够了,能好好说话,再来我跟前吭气儿。”
周博远服软不成,借着酒劲儿,也威风起来。
一把拨开众人,也不使人搀扶:“您今儿就直白的告诉儿子,该怎么着,您才能把姒锦还给我!”
陈氏心里恼他不争气,乜一眼,冷冷道:“什么时候你让我抱上了嫡孙,赵姨娘才能重见天日。”
“只那小娼妇有身孕就好?”周博远问。
陈氏不耐烦地点头,懒得再同他多纠缠。
外头来人,说是侯爷有请,陈氏匆匆起身离开。
周博远站在原地,咬了咬牙,才迈步回了自己院子。
西厢这边早就歇下,今夜闷热,两个当值的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手里的蒲扇,听到蚊虫的动静,还猛地一颤,在胳膊腿上拍打两下。
嘴里喃喃嘀咕:“热死人了,今儿夜里这雨,怎么还没落呢?”
挪了挪脚,掉了个身儿,又继续倚着廊柱,偷偷打起盹儿来。
“滚开!”周博远一脚踢开碍事的婆子。
领着身后的几个小子,跌跌撞撞往里头去。
“哎呦……”
婆子跌了跤,拍着身上的土就叫,爬起来映了灯笼,瞧见是他,忙提高了音调,往里头通报。
雨星子滴滴答答落在脸上,也瞧不见了。
生怕跑的慢些,惹了主子心里不快。
明琴几个才歇下,听见外头动静,又穿衣收拾,点了明灯。
明棋打着哈气去喊小姐,嘴里还嘀咕道:“有什么大病不是,吃醉了大晚上的不回去躺尸,何苦过来作践旁个?”
张婉睡的一脸迷糊,张开手臂任她给穿衣裳,连外衫也要穿戴的规矩。
主仆几个正强打着精神,要开门的时候。
“咚!”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周博远踉跄着扶上应门的圆桌,勾勾手,吩咐道:“把其余人等,都捆出去。”
他们一行人气势汹汹,瞧着就来者不善。
明棋自不能顺从:“我是那府老夫人指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你们谁敢动我!”
她挣开身后的两个小厮,张开双臂,母鸡护小鸡一般,将张婉护在身后。
瞪大了眼睛,冲那几个小厮就骂:“世子爷吃醉了不省事!你们也要犯糊涂不成?就不怕夫人回头责罚么?”
又偷偷给外头的婆子使眼色,让人去找夫人来。
周博远往常打人的时候也这么闹过,只是那会儿没领旁人,这回,怕是更厉害了。
事关人命,那婆子不敢懈怠,挪脚就往外头跑。
几个小厮知道明棋的体面,对了个眼神儿,有人稍显犹豫。
“快抓了,别废话。”周博远不耐烦地催促。
“是。”领头的开口,其余几个也再没踟蹰。
生拖硬拽的就把明棋拿下。
“我不走!敢欺负我家小姐,老娘跟你们拼了!”
明棋嘶喊着就往回来冲。
只要等到夫人过来,这混账就不敢拿小姐怎么样了。
周博远提着同样挣扎的张婉,往里间去。
张婉哭着求救,明棋越性骂得厉害。
“狗杂碎们!我日你八辈儿祖宗!欺负我家小姐,你算什么东西!有种来跟姑奶奶单打独斗,狗杂碎们,姑奶奶叫你们知道厉害!”
明棋指甲都抠出了血。
可是他们人多,又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
她衣裳都被扯裂,还在拼着自己的全部力气,要往房门去冲。
也不知哪个坏小子出了主意,寻一根麻绳,七手八脚的将其捆住。
隔着房门,张婉撕心裂肺的求救。
两记清脆耳光,周博远又骂骂咧咧的动手。
张婉哭着求他放过自己,可周博远半点儿同情也没,哭声变成了哀嚎,后面男人的声音沙哑,张婉也只剩断断续续地喊着救命。
明琴哭地站不住脚。
明棋指尖渗血,死死地抠在手腕的麻绳上,那一句又一句的救命,就像刀子一般,剜在她的心肝。
小姐出嫁那天。
老夫人在家里时就嘱咐过她,便是拼上一条性命,也要让她护住小姐。
可是,她却护不住!
她没本事!护不住啊!
雨下了一夜,气势磅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也砸在心上。
雨后的空气夹着一股子血腥味儿。
叫人闻见,就恶心的想吐。
天擦亮,外头的蝉鸣声就断断续续地响起来了,吵得人心里头更烦。
周博远天亮才走,外面跟来的小厮也随着离去。
明棋脸上被打了好几个巴掌印儿,还沾着泥土。
她手指头已经不能使,每碰一下,都是钻心的疼痛。
却还是颤巍巍的上前,看着张婉,忍不住地流眼泪。
手上不疼,心里比手上疼一百倍。
“主子,主子是我没本事……是我没本事啊……”
张婉双目无神,聂呆呆盯着头顶的幔帐发怔。
明琴哭着要扶她起身:“小姐……”
有人触碰,张婉尖叫一声,像是被点着的烟火,炸开了似的,躲至墙角。
“滚!”
明琴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再不敢多碰她一下。
几个陪嫁来的小丫鬟跪在外间。
屋里哭泣声断断续续,映着外面蝉鸣,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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