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听见声音,木讷转头,看她一眼,眼底尽是冷漠。
片刻,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继续盯着蜷起的指甲发呆。
明棋急匆匆打帘子进来,小丫鬟十指都缠着棉布,却还是利落地接过粥碗,扌汇一勺,喂在主子嘴边:“您吃一口,好歹填饱了肚子。”
张婉眨了眨眼睛,张嘴吞下米粥,艰难地吞咽下去,不悦地蹙起眉头。
明棋好声哄着,又教她吃了三四勺子。
“饱了。”张婉声音喑哑地开口,摇头表示拒绝。
明棋点点头,胡乱将剩下的米粥塞进嘴里,收拾干净,便搀扶着主子往能晒到太阳的罗汉床上去。
“您得见见太阳,暖和和的晒一会儿,心里的郁气才能消散。”明棋又拿细细的软罗烟给她遮面,免得待会儿眼睛发疼。
躺了一会儿,张婉才淡淡张目,跟前没有旁人,她声音低低地问:“听他们说,我有了身孕?”
她是不愿说话,又不是真的疯了。
外头那些人嘀嘀咕咕的动静,她都听得清楚。
明棋打扇子的动作顿住,小心抬头,看一眼她的眼睛,艰涩点头:“是……”
张婉冷冷地笑,咒骂一句:“杂种!”
不知是骂周博远,还是在骂肚子里那个。
明棋垂下脑袋,不愿回想那日情形。
张婉指甲掐住身下的被褥,绸面的褥子抽丝起了褶子,也不肯放手。
明棋心疼地抠开她的指甲,小声地哄道:“您要是心里不舒坦,咱们还是回家吧,家里有二爷护着,五爷守着,夫人,老夫人都能给您做主。”
若不是主子一心为了顾全大局,早些将在这府里的处境跟家里说了。
那日……那日也不会……
明棋想起那场噩梦,心里就难受的想哭。
“罢了罢了,我也不劝您了。”
明棋气鼓鼓地擦了眼泪,哽咽道:“您活一日,我就陪您活上一日,等在这狼窝里折了这条性命,我瞧不见了,也就随您自在了。”
张婉抿直了嘴角,因有动作,结痂的燎泡皲裂,从破皮里渗出鲜血,顺着嘴唇的裂纹,蔓延开来。
血腥味洇晕开,嘴里的味道让她有些犯恶心。
跟某个畜牲一样,让人恶心。
“回家吧。”张婉生涩开口,像是初学说话,声音是从嗓子眼儿里艰难挤出。
“当真!”明棋瞪着眼睛不信,“您不骗我?”
张婉替她擦去眼泪,想要笑,可嘴角疼,抬起胳膊已经有些困难了,再没有多余的力气用在旁处。
她长出一口气:“你去给小哥哥捎话,说我想家了,让他来接我。”停顿片刻,又继续道,“等到了明儿,再去跟这府里的夫人提起。”
陈氏心里有好打算,必是不能教她回去。
小哥哥虽不似二哥哥沉稳,但好在固执,得着消息,就是闹将起来,也要领了她回去才能罢休。
明棋破涕微笑,生怕她反悔似的,丢了扇子就往外面跑。
没多会儿,明琴蹑手蹑脚地进来,捡起团扇,坐在床尾,缓缓朝薄被上打风。
张婉懒洋洋睇她一目,眼睑垂下,又恢复了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明琴心中有愧,她是自小跟在主子跟前的家生子,府里上下拿她当半个姑娘照拂,就是夫人、老夫人跟前,也多给她几分体面,不叫旁人轻瞧了去。
然,那日……
她却只顾慌乱害怕,不能像明棋一样勇敢也就罢了,就连扯着嗓子鸣不平的本事,也不曾有过。
是她辜负了主子的偏爱,是她对不起主子。
明琴咬紧了嘴,脑袋垂的更低。
豆大的泪珠落了下来,打湿了膝头的竹青长裙。
抽抽搭搭的声音吵得人心烦。
“滚。”
张婉艰难翻身,面上的帕子落在耳朵,不肯多听一声抱怨。
明棋怕旁人不顶用,亲自出府一趟,在朱衣巷的石桥,拦住了下学的张承乐。
“哼,我就说浓浓最喜欢我吧,他们还不信。”张承乐笑着应下,又领明棋去五味斋买了几样妹子喜欢的果脯,命其带回去。
“你回去就收拾收拾,我明儿一早去接,家里想她想的紧,赶着三哥哥也要回来,咱们一大家子,也算个小团圆了。”
张承乐翻身上马,唠唠叨叨的跟明棋说话。
小丫鬟心里藏事儿,又不敢显露出来,只假笑着应下,借口急事,匆匆钻进轿子,往卫国公府的方向回去。
张承乐也瞧出了些端倪。
可他才使了银子打听过的,周博远上次挨打,至今都不能下地。
周家那位夫人又喜欢极了他家妹子,自不会亏待。
只当是小两口拌嘴使气,自家妹子受了委屈,
张承乐摇了摇头,腹诽道:再有下回,应叫那小畜牲说不出话,才是好的。
他打马前行,正瞧见对面来了一熟人,撩着帘子冲他招手:“老五!正要家去找你呢,这就碰见了。”
张承乐定睛细看,却是宣平侯府那位小侯爷。
这位爷是二哥哥的同窗,早些年常来家里,彼此都也熟稔。
“崔大哥哥,我家老二还在书院呢!”
崔浩笑着拉他上了马车,噙着笑道:“是关于你亲妹子的事儿,跟你说更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我妹子的事儿?”张承乐一脸疑惑,“崔大哥哥说的,可是我家浓浓?”
崔浩一身朝服穿的七扭八扭,领子扯开,随性地歪在软枕上,将手中的一对满天星盘地哗哗作响。
“你家里有几个妹子?”他吃了点儿酒,漂亮的桃花眸子微微泛着绯红。
“您这不是问的白话,我家就浓浓一个姑娘,我娘跟我祖母当眼珠子一样疼着,您还能从别处变一个出来不成?”
张承乐跟崔浩也熟。
这位爷喜欢那些造银子的新鲜玩意儿,鸟雀、蛐蛐儿上头,还是他给张承乐开的蒙。
“嘿,爆米粒纹的满天星,好品相啊!”张承乐说着,眼珠子早被那对满天星的核桃给引了去。
崔浩摊开手,让他仔细观瞧,轻描淡写地道:“你妹子在周家受了委屈,这事儿你知道不?”
张承乐抹在核桃上的手顿住,指尖搓摩,忽然抬头展笑:“后宅的事儿,您也清楚?”
无缘无故找自己说这么一出,这位爷,恐怕心里打着盘算呢。
崔浩嘴角撇笑,拉过他的手,将那对满天星稳稳地搁在他的掌心。
“旁人家后宅的事情,我未必清楚,但周武才家的,别说是后宅,就是闺中密事,我也能一五一十的给你讲个详细。”
崔浩有仰仗的不怕事儿大。
说起话来,半点儿也不避讳。
“周武才得罪了我小舅舅的事儿,想必你也听说了。”马车停驻,他撩帘子看了一目,又坐直了身子继续说道:“再加之,我们宣平侯府跟东宫的那点儿子龃龉,周武才是东宫的人,我找他麻烦都来不及呢,偏他上赶着往刀口上送。”
岭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位爷拍胸脯站出来,要替那些药农出头。
宣平侯府跟周家,就差没有明刀明枪地打一仗了。
张承乐不愿给人做刀口,想了片刻,笑着推脱:“我是个只念死书的学子,崔大哥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回头碰上我家老二,您跟他说。”
他疼妹子,但也不是傻大头。
崔浩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放人:“你亲妹子也不管了?”
“自是要管。”张承乐还要起身,“这不周家才来人传信儿,教我明儿去接人回来,您说的委屈,等我回头见着了人,肯定好好问问。”
“问什么?”崔浩一只脚拦在车门,笑着问他:“周博远动手打了你妹子那么多回,你家老二早就知道,他们可曾叫你知道过一个字儿了?”
张承乐浑身凝住,像叫冰坨子冻了似的,连喘气儿声都听不清。
瞧样子,应是把话听进了心里。
崔浩抿抿嘴,将脚放了下来,亲自给他撩起车帘。
“我话说的清楚,你要是还想回去,我还真不好拦。”又朝外头吩咐,“路喜,将承乐的马牵来,找个人,送他家去。”
说罢,多一眼也不带看的,自己先一步踩凳下了马车,进了日新楼里面。
留张承乐一人,在马车里僵立发怔。
日新楼是辛荣名下的产业。
自从太后寿诞上,小宣平侯自荐给辛家做上门女婿的事情传开,辛家上下便拿这位爷当半个主子似的敬着。
掌柜的见人进来,忙给开了二楼雅间,另拿好酒送去,吩咐店小二仔细伺候。
崔浩摆两个杯子,才满上酒水,张承乐就跟了进来。
“不回家了?”崔浩递一杯给他,阴阳怪气地怼了一句。
张承乐只刹那犹豫,便接在手里,一饮而尽。
浊酒辛辣,顺着嗓子眼儿滑进肚子,扎的五脏六腑都拧巴着发疼。
他狠狠地拍下酒杯,脚踩上凳子,咬着牙叹气:“崔大哥哥,你有什么主意,就拿出来吧。”
明知道崔浩拿自己作刀,可周博远那畜牲竟敢打人。
这刀,他认了!
“好小子,早这么果利,也省的我一壶好酒。”崔浩揶揄,附耳给他嘀咕几句,眼地里尽是奸笑。
张承乐惊讶地张嘴着嘴,好一会儿,才踟蹰问道:“这事儿,闹大了不好吧。”
虽说卫国公府打人不对,可事情传开了,浓浓也要丢人。
退一万步讲。
日后两家不睦,浓浓跟那小畜牲和离回家,另找新主的时候,这事儿也得遮掩了才好。
“好得很。”崔浩继续往里头下猛药,“我可是从太医院得了实打实的信儿,你妹子有了身孕,人躺在床上病了一个月,周家也没想起给找个大夫,这才查出来了消息,就送了一套价值不菲的头面,求着那胡太医无论如何也要将小的保住呢!”
他没明言周家保小弃大,可话里的意思,句句都往那方面捎带。
张承乐叫他这一番话惊的没了思绪。
浓浓病了一个月,还有了身孕,周家要小不要大。
几样事情像淬了毒的锥子一般,挤在一处,顺着太阳穴往脑子里钻,张承乐身子虚晃,扶住了桌子才站稳脚步。
“天杀的一窝狗东西!”
不知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怎地,张承乐这会儿杀人的心都有了。
敢欺负他家浓浓?
甭管什么周博远、周博近的,杀了喂狗!全都杀了喂狗才好!
张承乐猛拍桌子,话是打喉咙眼儿里喊出来的:“崔大哥哥放心!我大哥哥的手谕,我熟悉得很,你叫他们拿纸笔过来,咱们这就写了,去京郊卫戍军领兵马来,搅他个天翻地覆!”
“保小弃大?我呸他娘的!都别活!”
张承乐张牙舞爪地叫嚣,又嘱咐再拿一颗细绺的水萝卜来,准备火红的印泥。
路喜早就备好了一应,在门口等着。
听见动静,就捧着东西进来,开纸研墨,连刻萝卜的工具都是一套崭新不带磨损的。
张承乐酒量平平,那一杯桃花醉的后劲儿上来,他也顾不得思索旁的,提笔仿着张承安的字迹,写了调兵的文书,又手脚麻利地蹲在窗前的凳子上刻萝卜章。
他脸上涨得通红,连耳朵尖儿都染了枫色。
凳子不坐,像只猴儿似的两脚蹲在上头,勾着头,对眼儿盯着手上的活计,模样好笑又叫人觉得认真。
崔浩拿起桌上的那封文书,细察一边,笑着摇头:“不愧是亲兄弟俩,他随手仿的这张,竟跟小张将军写出来的一模一样。”
路喜也勾着脑袋,凑了一眼。
“亲兄弟,多是如此,您是不记得了,小时候二爷仿您的字迹,拿出来唬人的事儿,也是常有。”
崔浩眼神清明,扭头嗤声:“老二的字儿规规矩矩,他能学仿出个什么?”
他们兄弟两个性子相差甚远,加之又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更没有血脉感应。
路喜抬下巴,指着窗前那位,解释道:“这位小少爷跟小张将军的性子也差之千里,不是一样能了解的面面俱到。”
姊妹兄弟,性格上少有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您是不知道,这天底下的弟弟们,除了觉得爹娘老子高大威风,其次最崇拜的,便是家里的兄长,二爷小时候瞧您学耍枪,乐的比自己学会了都要激动,张家俩兄弟,恐也是如此。”
崔浩觉得新奇,还想打听一些自家兄弟小时候的那些糗事。
窗前,张承乐哈哈大笑,跳着从凳子上窜了下来,丢掉刻刀,将新鲜的萝卜切面端看一番,才拿干净的白棉布擦拭干净。
红红的印泥盖下——龙虎将军印。
张承乐抖了抖手上的文书,眯起眼睛再查最后一遍,瞧不出什么破绽,才挑眉递在崔浩手里。
“崔大哥哥,咱们走!提兵杀进卫国公府!斩小畜牲,剐老畜牲!”
崔浩笑眯眯接过那张调兵的文书,拍着他的肩头道:“走,调兵剐畜牲去!”
张承平是滇西军大捷后,自请回京的。
他剃度出家,要当和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他是因与主帅不睦,表外甥挡了王家亲儿子的仕途,窝里横的要拿军功挟持人。
也有人说,他是攻破了昭南国圣女殿,碰了里头不该碰的东西,失心疯怯了战场,才求到佛前保命。
虽是众说纷纭,可圣上那里只准了告假,封号将印一概不提。
上头都没开口,张承平这正二品龙虎将军的实差,还是作数得很。
卫戍军统帅的统帅人称胡八七,为人憨厚老实,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也不怯朝堂里的那些大人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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