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但她是在予以肯定。
晏少卿更加恍惚:“青娘、青娘说自十四岁时就……”
尾音消弭,他想到了什么,神色僵滞而惊慌,配上还未消散的宛如做梦一样的脸,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
“青、青娘,你……你……恢复……”他期期艾艾,嗫嚅半天,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鱼姒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恭喜你,你猜对了。”
一时间,天旋地转。
一直以来的噩梦,没有预兆地降临,那柄看不到的剑,骤然落下。
晏少卿心如死灰,几乎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煞白可怜,还想要牵动唇角,“恢复了,也好……也好……”
鱼姒实在忍无可忍:“晏少卿!”
“你怎么就能笨成这样!”
“我说我喜欢你啊!”
“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的爱啊!”
劈头盖脸一顿怒喝,鱼姒咬牙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我喜欢你!我自十四岁那年就喜欢你!”
“你的思想再一去不回地偏移,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今天就别再想安生!!”
震聋发聩,惊天动地。
晏少卿久久不能回神,呆呆地望着她。
“青娘……”
“青娘什么青娘!”
“我……”
“你什么你!”
“真……”
“真什么真!”鱼姒凶神恶煞瞪他,“假的,全是假的!你一个字也不要信!继续伤心去吧!”
她湿润的眼睛瞪着他,几乎就是在无声诉说着她的一腔真心。
晏少卿猛然清醒过来,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青娘与我明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家我家向来八竿子打不着,在小小的云浮城连一个七里八弯有关联的姻亲都没有,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究竟是因何而起吗!”鱼姒质问他,“难道云浮城除你之外便真的一个合适我的儿郎都找不到吗!难道你真的好到我爹娘愿意让我随你远赴临安常年离家与远嫁无异吗!”
一直以来从未设想过的方向被霍然打开,摆在他面前。
晏少卿哑口无言。
如果……如果……“可、可我从未见过青娘……”
鱼姒白皙凝脂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红,眼圈儿更是红通通一片,她声音再次哽咽起来:“你当然没有见过我,是我对你一见钟情,只是一眼,就让我非你不可。”
“我十四岁那年,你二哥成婚,你告假回了临安,待了三天,期间出门会友,自柳堤而过。”鱼姒的桃花眼又盈起水色来,“而我在画舫上,远远地对上你一闪而过的眉眼。”
话音落下,充盈的水润凝露而落,滑过她眼尾粉腮。
随着她的剖白,尘封的记忆被擦净重现,依稀可见。
乾安十二年,二哥成婚,他告假回家随兄迎亲,翌日接到友人邀约,念时间紧迫,他没有犹豫便赴约了。
友人约在茶馆,远倒不是特别远,就是地方有些绕,离开时他绕了路,从云浮湖边走过,上了柳堤,而后带了一身茶香与荷香回家。
晏少卿反复找寻,可怎么也不记得当时湖上有没有一艘画舫,而画舫上,又究竟有没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你不必再想了,我知道你想不起来,因为你当时心无旁骛,目视前方,一眼也没有往别处看。”
记忆的翻找戛然而止。
这一切与他的认知天翻地覆,如果青娘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便对他一见钟情,那他们的姻缘,岂不是……
晏少卿无法再想下去,可鱼姒像是悉知他的心思一样,声音平静无波地陈述:“我想嫁给你,所以我们两家开始有了往来。”
他们的姻缘,竟然是青娘默默争取而来?
“青娘,我不知道你……”语调艰涩,几乎说不出口。
“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鱼姒伸出手,“你还记得我失忆后对着账本一窍不通吗?”
晏少卿的表情渐渐消失,青娘对他一见钟情时是十四岁,而她失忆后,记忆便停留在十四岁。
鱼姒弯了弯唇,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你晏三郎的夫人要会算账,会管家,要贤惠,要淑敏。”
“我失忆之初你就知道了,我十四岁时成日里无所事事,拈花吃茶,逗猫追鸟儿,我哪里会做这些呢?”
“我连算盘有几串珠子都不知道。”
晏少卿喉头酸涩,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鱼姒还在说:“可是我心里只有你,吃饭也好睡觉也好,甚至发呆,我满心里只有那个一面之缘的晏三郎,我只想嫁给你,我必须嫁给你,做你的夫人,拥有你的全部,再与你白头偕老,生同寝,死同穴。”
赤.裸而炽烈的多年爱恋终于被毫无保留地说给当事人知道,鱼姒眼睛酸酸热热,泪水盈盈于长睫,却没有再落下。
“那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人无尤,所以,一点也不重要。”她把眼泪眨了回去,扯出一个笑,似哭非哭,“可是你猜我与你拜堂时心里在想什么?我坐在新房里时又在想什么?在你挑开盖头后,我还不能贪恋地将你好好看清楚,只能含羞垂首做一个端庄娴静的新嫁娘,我跟自己说不要急,等人都散去了,今夜我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描摹你的脸,我满怀期待,满心欢喜,晏少卿,晏少卿,你和我说什么呢?”
晏少卿浑身僵硬,彼时生涩拙劣的借口在知晓了鱼姒的心意后变得残忍起来,令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具体词句。
他只知道,他大错特错,在他见到她的第一晚,就给予了无法磨灭的伤害。
“你说我失忆后对你百般撒娇,你抵挡不了,你再猜一猜,在你将那个提议说出口之前,我心里在描绘着怎样的未来。”
“对不起,对不起,青娘,我当时,我、我——”那个愚蠢的理由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就是为了那样愚蠢的原因,叫青娘什么都不敢说,所有的爱慕深藏于心,缄口不语,只能微弱点头,可笑他当时竟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鱼姒看着他满面的悔憾与痛楚,心头漫起无法言说的感觉,愉悦与释然对半。
“那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原谅了那些阴差阳错的过去,“我每一天都想与你做真正相知相许的夫妻,占有你的一切,与你甜蜜恩爱,可是我不敢。”
“我怕你斥我不端庄,斥我太轻浮,我怕我离你近一点,你就要皱起眉失望看我,所有的和谐融洽都会破碎,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做一个端庄大方的‘贤妻’,每一天。”
“晏少卿,心上人睡在身边,却不能相依相偎,只能痴想着不切实际的虚妄,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五年。”
她看向被丢到桌上的和离书,又是一笑:“我知道你有过许多猜测,或许也做过百般反思,但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太爱你,爱得没有办法,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妇。”
“与其等到那一天的到来,不如在我还能控制自己时结束一切。”
“这就是我要与你和离的原因。”
晏少卿嘴唇翕动,就在鱼姒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她猛然被拥入一个怀抱。
“青娘,对不起,对不起……”一声一声的对不起胡乱在她耳畔,鱼姒明明已经全部翻篇,可心头还是忍不住涩然,眼睛又忍不住热了起来。
“你不……”
两唇相覆,鱼姒瞠大眼睛,良久,她阖上了眼眸,轻轻回应他迟来的悔憾弥补。
第101章 莫不静好
他只是误会青娘对他从未有过真情便夜夜难寐, 过去他以为他们“美满恩爱”的那些个日夜,于青娘而言,又是怎样的折磨?
他的感同身受, 根本不足青娘痛苦之万一。
六年所历,根本无异于熬心。
晏少卿睁开了眼, 近在咫尺的眉眼水洗过一样盈盈湛湛, 姣好安然,没有半分愁索怨怼。
唇齿轻轻分开, 她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睁开, 脸一偏,依偎在了他身前。
柔软的触感仿佛水一样透过胸膛,浸及他心底, 酸楚而温溺。令他更加收紧手臂,再次俯下头颅,追逐她的唇。
岁月的伤疤被亲吻抚慰, 过往的苦涩被亲吻熨烫。
鱼姒忽又落泪, 晶莹剔透的泪珠自长睫滚落,没入唇齿。
明明酸苦尤甚, 可尝着,却成了甜。她没有章法地加深长吻, 直到腰被书桌一硌。
懵懵睁开眼, 对上的是满眼的心疼自责怜惜悔恨, 种种情绪交织, 复杂而又浓烈,几乎要溢出来。
鱼姒怔愣片刻,悲喜已不分明。
出格的地点, 错误的时间,曾连挽手都觉得亲密过头的人此刻一心只有将自己给她。
拥不足够,吻不足够,全部才够。
她再次默许地闭上眼。
吻若即若离,游弋她唇角,又向下,温热一点点印在她修长纤美的颈侧。
轻吮细抿,是十八种调.情手段之一。在此刻却全无调.情的浪荡暧昧,只有虔诚与爱怜在流离。
鱼姒像浮在最温柔的一片海上,永不遇风波,永不会沉溺,是心安处。
黄鹂飞过,啾啾而鸣,更添情调,但她忽然清醒过来。
“窗——”
温热的风吹拂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带起丝丝的战栗,直到一件宽大的外袍披裹而覆。
鱼姒耻得不敢睁开眼,被从膝弯抱着向窗前去,更加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我、我们不能……”
晏少卿沉默片刻,“关窗,不能吗?”
鱼姒:……
他方才的停顿那么诡异,绝对是想到什么了吧!
从前的他多么纯洁,现在居然能够从她的只字片语意会那样秽乱的事情,简直是、简直是……
胡思乱想在窗关上后戛然而止,因为晏少卿在哄她:“这个时间没人会经过的,这个角度也很难被窥探……”
鱼姒脸颊轰然红了,她才不是在、在为方才羞耻!!
一被放到桌上,竹青外袍倏然滑落,露出瓷白凝脂,鱼姒纤腰笔挺,勾着他的脖颈迫他俯下身与她平视,一字一顿:“一,句,也,不,许,你,说。”
幽幽香味昏然欲醉,重蕊香与书墨香混杂,更加熏人神志。
更不用提雪肤菱唇,明眸皓齿。
晏少卿却分外清醒,温柔点点头,果真一句话不说了。
鱼姒便松了些力,仰头亲亲他,再次阖上了眸。
绵长的深吻之间,好像有什么哗啦啦被挥到地上,但应该也不重要,鱼姒眼尾沁出湿漉漉的泪来,横流进鬓边,她还是忍不住搂紧了他,抽噎着:“我好喜欢你啊三郎。”
晏少卿一滞,更加柔情地蹭蹭她温热脸颊,轻含她唇瓣。
无须言语,回应都在浅浅啄吻里。
鱼姒其实一点也不想哭,但泪怎么也止不住,哭腔听起来可怜极了。
“三郎,我好想嫁给你。”
“三郎,临安的雪那样大,你回不来也不要紧,一定要保重自己。”
“三郎,云浮湖的荷花又开了。”
晏少卿一遍一遍地吻她,喉头酸涩,唇却是甜的。
一滴温热滴落眼睫,鱼姒怔然睁开眼,他却是一笑,少有地以眼神调侃询问——青娘许我说话了么?
鱼姒却没有被他的轻松而蒙混过去,她久久看着他,蓦然也笑了。
“我知道的,夫君爱我。”
所以才会痛她所痛,憾她所憾,为她落泪,为她而笑。
“夫君最爱青娘是不是?”
晏少卿终于能够开口,低低应:“当然。”
鱼姒桃花眼弯弯,再次勾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窗外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明亮的光照耀在窗棂上,黄鹂停在那里,被照得更加灵巧漂亮,悦耳的鸣啼不停,只是无论是什么,都丝毫无法打扰里面的春深如许。
日影移过一寸又一寸,鱼姒软软靠在晏少卿的怀抱里,昏昏欲睡,手指头也抬不起来。
确认将鱼姒打理得很妥当,不会被人看出一丝异常,晏少卿回头看了眼书桌,与地上的狼藉,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先将怀里的娇娇送回房。
他稳稳抱着她,她的脸正好一偏,埋进了他的怀里,娇晕春痕被藏得一干二净,这下是彻底滴水不漏了。
抬脚绕过典籍,脚印落在锋薄的纸张上,又没有停顿地离去。
门微微开着,从外面看,一地凌乱,但显然,不会有人立刻去收拾。
.
鱼姒醒来时天色已晚,如常睡在某人怀里。
她往上蹭着,某人正巧拉下被衾,于是鱼姒和他对上了眼。
晏少卿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她这样探出头来,一双眼睛圆溜溜似葡萄一样漂亮,更加可爱。
“青娘腰疼不疼?”他其实想说青娘真可爱,但这个时候的青娘是不太讲理的。
所以,还是说点别的要紧比较好。
怎么不疼?他的书桌与软软的床褥简直是天差地别。
晏少卿接收到谴责埋怨的视线,自觉伸手下去,先将她向上一提,正好枕在他肩头,而后抚住她的腰缓缓按揉起来。
这样枕在他肩头委实很少有,鱼姒有些新鲜,她想支起手臂侧撑着头,却又实在没力气,只能放弃,乖乖依偎着他。
晏少卿又停住手上的抚慰,寻枕头放好,带着她靠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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