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门被推开。
家里无论是谁过来,都会敲门,只有青娘不会。
自己刚决定去寻她,她便过来了,这难道不是心有灵犀?
晏少卿心头说不出的欢喜,他笑着抬眸,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青娘怎么过来了?”
明知故问,只是想亲耳听她说一个“理由”。
他心情好像很不错,鱼姒捏着背在身后的东西,又有些于心不忍。
不知道他待会儿笑不笑得出来。
“夫君。”
“嗯?”立刻应了。没有立刻上前迎她,恐怕只是因为他还在洗笔,脱不开手。
鱼姒慢慢走近,在离书桌几步之遥时停下,笑着将身后的东西拿出来,语气像是在问天气一样,“夫君,这是什么?”
笔蓦然掉进笔洗里,溅出一朵朵细小水墨花。
“青娘,你听我解释——”
与无数个噩梦重叠的画面让晏少卿眼前天旋地转,他脑子里空白一片,竟只能惊慌失措地重复:“青娘,青娘,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的——”
鱼姒不是来秋后算账的,她笑着颔首,打断他:“夫君解释,我听着。”
匮乏的重复戛然而止,慌乱犹存,晏少卿张了张口,意识此时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
她让他解释,她听着。
可他能如何解释?
和离书是她亲笔,而他在她失忆后加以隐瞒,事情就是这样。
一目了然。
他还能狡辩什么?
心底粉饰太平的纸糊被戳破,冷风呼啸,呼啦啦作响,吹得他百骸僵冷。晏少卿恍恍惚惚地记起来,他不是一直清楚地知道会有这一天吗?
早就知道的,纸包不住火,青娘她迟早会记起一切,而后与他背道而驰,恨不得从未见过他。
——姻兮缘兮,阴差阳错,莫如不识。
字字成谶。
“夫君解释不出来吗?”
第99章 一诉衷心
“不是!”否认脱口而出, 可当对上她漫着陌生凉薄笑意望着他的桃花眼,燥热的五月里,晏少卿只觉遍体生寒。
一切垂死挣扎都是徒劳。
他可以骗她这是玩闹打赌时留下的物什, 也可以说它是过往吵架时她气极而书,甚至可以直接颠倒黑白, 称其只是仿写字迹。
可瞒得了一时, 瞒不了一世。
青娘不会一直失忆下去。
一而再再而三卑鄙无耻地哄瞒蒙骗于她,得到的只会是短暂的虚幻美满, 与有朝一日谎言败露,她由爱而生的恨之入骨。
——恨不得从未与他相识。
晏少卿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却根本不敢再看那双桃花眼。
他涩声承认:“关于和离书,我无法狡辩。”
是他一贯品性, 鱼姒心中不合时宜地升起些骄傲,真不愧是她一眼看中的夫君。
“那就是没有解释了,夫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依然笑着, 犹如春寒料峭, 席卷晏少卿的全部理智与冷静。
“青娘,青娘, 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慌乱地试图挽救。
鱼姒收了笑, 淡淡反问:“那是怎么样呢?”
“我的亲笔, 我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上面写的日期, 算一算好像就是我出事前几日。”鱼姒冷下脸,“原来我们根本没有过什么如胶似漆,甚至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已经无法再容忍下去,无法与你继续做夫妻。”
“而你,晏少卿,你趁我失忆将它藏匿,转头又装得清白无辜,看失忆后的我对你百般撒娇,你心头是不是很得意?”一句比一句难堪,似乎要将他们都贬到尘埃里。
不是,不是,晏少卿眼眸瞠大,不断摇头,向来的温润清和尽数消散,只剩了无所遁形的慌乱。
“青娘,你听我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再次无措地试图解释,可还是被鱼姒打断了,她咄咄逼人:“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倒是说一说我哪里想错了?是和离书是假的?还是我们过得好好儿的我非要和离?又或者是这和离书不是你藏起来的,你不是有意隐瞒?”
“和离书是真的!”绷到极限的弦彻底绷断,晏少卿满目痛楚,声音颤抖,“我们从前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过如胶似漆,青娘也是真的忍无可忍,不愿与我再做夫妻,决定与我和离一别两宽!”
“和离书是我有意藏匿,是我卑劣地趁青娘失忆将和离一事彻底隐瞒,但我从不曾在心中轻蔑青娘!”
鱼姒趁热打铁,瞪着他:“你若不是想戏弄于我,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不想与青娘和离!”晏少卿整个人都濒临失控,语无伦次,“青娘,还能是因为什么呢?我不想与你和离!仅此而已!”
微风吹拂,薄薄的和离书被扬起一角,映着景色盎然,这一幕美好的宛如一幅画,可惜无人在意。
“我知道青娘后悔嫁给我,我也知道青娘不想再与我做夫妻,我原本应该放手,夫妻缘尽,最应一别两宽,青娘与我成婚五年,没有过一天恣意开怀,只要与我和离,便能得到解脱,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我做不到!”
晏少卿直直看着她,双目通红,话至于此,语调如死水般平静下来,“我知道我卑劣自私,我趁青娘失忆藏起和离书,绝口不提我们曾走到和离这一步,只是因为我不想放手,就将青娘解脱的希望掩盖,卑鄙地强行续写已尽的夫妻缘分,青娘骂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都是我合该受的。”
“可我唯独,从未想过戏弄青娘。”
鱼姒当然知道他并非是想戏弄她才藏起来这封和离书。
只是当听他亲口说出这番话,心底深处传来无法言说的满足。
失忆前夕,她笃定他将要回来签字捺印。
他会回来放她自由,正如她和离书上所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那夜很冷,炭火好像不复存在一样冷,风声呼啸,雪声簌簌,席卷她四肢百骸。
待他回来,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去,离开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家,直向云浮,自此山高水长,再不相见。
可惜还没有见到今年的梅开。那时她这样想。
此后,会有另一个人伫立他身侧,接他折过来的一枝蜡梅,与他相视而笑,踏雪回房。
想到这里,她将衣服鞋袜穿好,披上了斗篷,推门而出。
在走之前,她要折最后一枝梅,带回云浮。
“在回来时,我想我要放手,我不能让青娘幸福,就该放手。纵使不舍,纵使不愿,我也该尊重青娘的选择,夫妻一场,我不想最后两厢成怨,叫青娘此后想起我,都觉得晦气难言,我想让青娘记下我最后微不足道的一点好。”
晏少卿自嘲笑了笑,“成婚五年,我没有尽到一点身为人夫该有的责任,至亲至疏夫妻,最后也知道,我只有同意和离,于青娘而言才算真心的好。”
鱼姒眉头没动一下,默不作声,继续听他说。
“可当我得知青娘出事,匆匆赶回来踏进卧房时,青娘却不记得我了。”晏少卿怔怔说着,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她明亮好奇的桃花眼专注地打量他,上一次见面时里面的疲倦烟消云散,让他有了些预感。
“青娘甜甜叫我夫君,跟我撒娇,我从没听过青娘撒娇……”
鱼姒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我错了?”
晏少卿陡然醒神,慌忙摇头:“不是,只是、只是我从没听青娘撒娇,青娘那样乖巧,又脉脉看我,我方寸大乱,我不知道青娘失忆后怎么会同变了个人似的,我只是想,我不想放手了,我舍不得青娘,舍不得一别两宽,舍不得从此陌路,青娘要与我和离,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只要我改正,我们还是有机会再续夫妻缘分。”
尾音愈发恍惚,“我只是不想和离,可是青娘失忆了,对我百般娇缠,我抵挡不了……”
所以,一次次将错就错,一次次语焉不详,一次次退而又退。
他的被窝被她入侵,他的怀抱被她填满,他的唇齿被她打开,他的一切,尽数沦陷。
“我可以对天起誓,从未对青娘抱有过任何轻蔑戏弄之心。”
他这个呆子,哪怕下意识藏起了和离书,恐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改变主意,为什么不想和离,又为什么诸般不舍。
那小小的萌芽,是在她失忆后阴差阳错浇灌成花,现在若问他具体何时对她生情,他指定回答不上来。
鱼姒冷冷“哦”了一声,“那我是不是还要赞你辛苦啊?”
晏少卿嘴唇翕动,脸色愈发灰败,终究无言申辩。
错了就是错了,他说再多,也磨灭不了他的卑劣无耻。
“如胶似漆是假,恩爱甜蜜是假,相敬如宾,相敬如宾……”鱼姒咀嚼着这个词,又是一笑,“这不就说的通了么。”
“真是难为你,绞尽脑汁地诓我,还愿意伏低做小,花样百出地追求。”语气带着微微的嘲弄,她笑着对他说道。
晏少卿一僵,艰难得来的两心相通就在他面前摇摇欲坠,几乎下一刻就要碎成齑粉。
良久,他找回声音一样乞求:“青娘,青娘,过去是我错了,欺瞒于你也是我的错,恬不知耻地妄想重头来过更是我的错,我知道青娘现在恨不得从未与我相识过,可是,可是——”
晏少卿哀恳望着她:“青娘,不要和离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青娘再无任何保留,再不会有任何欺瞒,只要不和离,青娘想怎样都可以,青娘……”
话音戛然而止,他心中一窒,张了张口,艰涩不已:“青娘,不要哭。”
可随着他的话,晶莹滚烫的泪珠扑簌簌落得更多。
在将和离书推给他的时候,她的心底不是没有过痴心妄想。
幻想他不可置信,说什么也不同意和离,甚至放话要与她永远纠缠,休想他放手。
如果妄想成真,她一定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就要把和离书撕碎,再狠狠放肆地亲吻他,将从豆蔻年华而始的情意都说给他知道。
可他只是落荒而逃。
鱼姒眨落泪珠,始觉苦尽甘来,不过如此。
一滴滴剔透泪珠流过她脸颊,蜿蜒汇聚在她下巴尖,沾湿了衣襟。
灼到他心底。
他怎么说得出让青娘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
信任一旦有了裂痕,便只能寸寸而裂,将一切都毁灭。
互诉的衷肠,相依的时光,全都破碎坠落,怎能祈求重圆,怎能祈求拾捡。
一次次的厚颜无耻,于青娘而言,不过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伤害。
他居然有脸来求她的原谅。
一切都回不去了。
晏少卿望着地上滴落的几滴湿痕,手指微蜷,艰涩开口:“如果,青娘真的无法原谅我,我可以,现在补上签字与捺印。”
他试图勾勒一个笑,“青娘不要哭,我原就是不配的,今日和离,青娘甩脱过去,余生,便尽是欢喜了。”
他都在胡说什么啊?!!
鱼姒模糊泪眼里是他满面强忍的心如刀绞,彻底绷不住了,边哭边瞪他:“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说和离就和离?!!!”
第100章 二诉情肠
黄鹂清脆的鸣叫掠过天际, 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湛然如洗,一派景明喧嚣。
日光洋洋洒洒入户来,明亮灿烂, 映得鱼姒桃花眼尾更加水光闪闪。
即使是在恶狠狠瞪人,也动人得不得了。
“我从十四岁喜欢你, 你现在说和离就和离?!”鱼姒犹不解气, 忍不住骂他,“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啊!!”
晏少卿所有的理智被这冲击碾成齑粉, 整个人空茫茫的,仿佛身处幻梦, “什么?”
鱼姒仍瞪着他,不答反问:“你给我说清楚,你是真心想要补上这签字捺印, 与我和离?!”
“当然不想!”立刻答了,晏少卿喃喃道,“可我伤害青娘那么深, 我又有什么脸面来向青娘求机会?纵使我百般不舍, 纵使我万般不愿,但, 只要青娘能幸福,我, 我不重要……”
“住口!”
鱼姒一把将和离书丢到一边, 横眉怒目:“一句也不许你说!”
晏少卿霎时住口, 或许于青娘而言, 自己的说辞不过是鬼话连篇。
他也的确一句不该再说,哪怕只是一句,也不过是惹青娘生恶而已。
黯然与绝望浸漫着他, 一点点渗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宛如冰冷无情的江水,令他濒临窒息。
今日事发,便是末路,青娘有她的阳关道,此后前路坦荡,会有人有资格与她同行,而他只能在独木桥上,永久停下。
晏少卿悲伤得无法自已,他强颜欢笑,想说一些令她高兴的话,但茫茫然间,方才她的哭斥忽然回响他脑海,一遍一遍不停回荡盘桓。
青娘说,她喜欢他这么多年,从十四岁开始便喜欢他。
脑袋里愈发鼓胀,不知充塞着什么,满满当当,让他意识错乱如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明明每一个字他都听清楚了,可他为什么突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自赴云浮成亲起,六年间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成婚当晚掀开盖头看到青娘的那一瞬间,一年来愈发融洽和谐的相处,圆房那一刻的头脑空白,五年来的相敬如宾,冒雪回家后迎面而来的和离书,还有迎着风雪回家那天,她全然陌生好奇的眸……
晏少卿已经无法再思考,仅剩的意识挣扎从满满当当的浆糊里冒出头来,驱使他谨慎而小声地问:“青娘,方才,说什么?”
鱼姒睁着湿漉漉红通通的桃花眼冷酷地看着他,声音更加冷酷,“晏少卿,我不记得你有耳疾,我说什么,你应当听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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