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条件反射地回了个笑,笑完以后视线赶紧往周围看了一圈,看没人注意到她和小皇帝的对视才松了口气。不行,她必须谨言慎行,宫中规矩大,她须得小心再小心。
御座上,小皇帝收回视线,旁边太后似有所感,转过头来看他:“我儿方才在看谁?”
“朕瞧见他们桌上都有兔子糕,为何朕没有?”他说话时还带着几分奶气,说起这种小儿之言越发显得娇憨可爱。
太后笑弯了眼:“因为我儿是皇帝,宫宴上得保持体面。待宫宴过后,就叫人给你拿兔子糕。”
小皇帝这才点了点头说好,视线又正大光明地看向姜婳那一桌。
姜婳吃完兔子以后,又将筷子伸向一个小鱼模样的甜糕,三两口吃完。她感觉到小皇帝的视线又投过来,稍稍纠结之后,愉快地决定不理会,就当没看见。
“阿宁,”姜妙歪身过来拉她袖子,引着她看向身旁的姑娘,“这是程家二姑娘,这是我阿妹阿宁。”
姜婳颔首致意,喊那姑娘一声“程姐姐”,程家姑娘抿嘴笑,一看便知是个腼腆性子。
接下来的宫宴就在她们三人的闲谈中度过,姜婳也知晓了这位程姑娘名唤婉柔,是振威将军府程家的,与程照同姓,出身境遇却大不相同。
退席时,姜婳已经是和程婉柔手挽着手的交情了,姑娘家的情谊就是来的如此之快。几个姑娘约定了年后一起出游,在宫门口别过。
出宫时已是弯月悬天,天气寒冷,每一个都步履匆匆,上了马车之后才感觉好些。姜婳和阿母坐一块,李氏将她揽着怀里,略有感慨:“也不知明宣在家如何,这天太冷了。”
姜婳皱了皱鼻子,她这些日子故意不去想程照的事情,连阿母吩咐的给他准备年礼一事也托了阿兄帮忙,让自己尽量避开与他的交集。
可是,小说剧情太强大,好像不管怎么样,她总能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你怎么不说话?”李氏看向她,“听说明宣还给你送了一份重礼,你阿父急得不得了,连着跟我抱怨了两晚,就怕你被拐走了。”
姜婳失笑:“阿父那是瞎操心,就一本书能把我拐走?”
李氏也笑起来:“我就说他多想,可他偏忧心忡忡的,在我耳边念了半夜,真是,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他儿子一般聒噪。”
姜家父子二人是真的话多,李氏说起来还有些无奈,心里默默想着以后得给阿宁选一个话不多的郎君,翁婿综合一下,免得吵翻了天。
从宫门到辅国公府乘马车要两刻钟左右,正是除夕,街两侧的屋檐下还有树上都挂着大红灯笼,晕出一片温暖的光。街上还有巡防,一大片脚步咔擦咔擦走过,肃杀之气紧随其后。
姜婳撩开侧窗帘看了一眼,这么一看视线却凝住了,不远处街边走着的人影很是眼熟,似乎是程照。她惊讶地低呼一声,转头跟阿母说:“阿母,我好像看见程照了!”
李氏诧异地倾身去看,她不识得程照,却一眼看到了街边疾步行走的身影,略皱了眉就吩咐车夫赶到前面停下,马车正好停在程照前方几步路的地方。
“是程家明宣么?”李氏拉开侧窗,温和问询。
程照不得不停下来,看向这位陌生的夫人,但他随即借着灯光看清了马车上的“姜”字,他恍然,应该是姜尚书令的夫人,岫之兄的母亲。
“是,明宣见过夫人。”他略躬身拱手。
姜婳这还是头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她好奇地凑到窗前看。窗子较小,又有阿母挡着,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李氏继续问:“我看你步履匆忙,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程照抬起头来,目光却撞上窗子一角,那里有一双眼睛,眼眸清澈,带着点好奇。他呼吸微乱,忙调整过来,答道:“家中随从发了热,我出来为他寻药,可是近前没有医馆开门,这才到皇城边上看看。”
姜婳撇了撇嘴,除夕夜,怎么可能会有医馆开门。
李氏忙招手让他走近前些,跟他说道:“你是来找丁御医的吧?他家向来有除夕施药的传统,可是今年不巧,我听丁夫人提起过,他们一家今年去了城外,近期都不在京城。退热的药材我们家也有,你若不嫌弃,就随我们走一遭。”
程照连忙俯首:“不敢,多谢夫人大义。”
李氏道:“马车中带了小女,只能委屈你坐在前面了。”
辅国公府女眷不多,一共就乘了两辆马车,他们停下的工夫,前头那辆已经不见踪影。程照自是连道不敢,一撩衣摆便坐在了马车前端。
看他这动作,姜婳注意到他衣衫十分单薄,却不见他有一丝畏寒之意。难道前期的程照惨到连衣服都穿不暖的地步?好歹祖上也做过官啊!
她心弦微动,悄悄跟阿母耳语:“阿母,许是天冷才让他随从发了热,待会让马车送他回去,再捎带些木炭衣服吧,就说给他那随从的。”
李氏点点头,她原先听丈夫说明宣家贫,只以为是他拿不出能与京城世家走动的底气罢了,未想真就如此家贫。不过就这个来说,那样的家庭竟能生出如此磊落的人物,不得不让人心生感叹。
马车前端要吹风,车夫要赶车,使了力气倒还好些,程照干坐着不动,冷风就那么灌进了他的领口。他身形瘦削,衣裳又不厚,跟旁边裹得严实的车夫一比,越发显得羸弱。
他耳力好,在车轮滚动的声音里还能听见身后马车里的声音,少女刻意压低的声线像是响在他耳边,让他心头发痒。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突然觉得自己也生病了,这心跳越来越不正常。等街上医馆开门了,一定要去找大夫看看。
如果身体不康健,那往后什么青云直上、位极人臣都是空谈而已。
他身子稍稍往后靠去,听着车里母女俩的闲谈,很少显露表情的脸上却隐隐有了笑意。
第八章 耳坠见私心,除夕夜不寐。
没多久,马车停下,程照率先下了马车立在一旁等候,等在府门口的姜存走下台阶,看见程照时面露惊讶:“明宣,你怎么会在我家马车上?”
程照道:“我为我病了的随从求药,正好遇见姜夫人,夫人送了我一程。”
姜存明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见马车车厢打开来,他立马上前,扶着阿母下车,待李氏站稳后,他又把姜婳扶下来,还亲昵地揉揉她的头,笑道:“小丫头今日看起来像是长大了。”
姜婳今日为了赴宫宴,装扮得稍微成熟,发间簪着碧玉海棠步摇,面上薄施粉黛,腰上垂着的禁步使她只能小步走路,因而显得十分婉约。
她故意皱眉表示嫌弃:“可阿兄看起来却很是幼稚。”
李氏含笑看了他们一眼,转头招呼程照:“明宣快随我进去,待会我让车夫送你回去,发热的人最好赶快吃药。”
程照应下,忍不住回头看,小姑娘走在姜存身边,发间垂下的玉坠在她脸侧轻晃,晕黄的灯笼下,她肌肤光滑如玉,抬眼时,眸光似秋水乍起波澜。
他适时转过身,脚步稍缓,等着姜存走到旁边,然后与他同行。
姜婳走快了一步,走到了他们前面,就听见身后自家阿兄起了话题,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间隔好一会儿,程照才说上一两句,一句也就几个字。
她不禁想笑,不是谁都能受得住她阿兄的话痨属性的,此番看来,程照却是一个难得的说话对象,难怪阿父和阿兄都对他一见如故,谁叫他们俩话多呢?
很快到了正厅,李氏让他们先在正厅旁边的小花厅里坐着,自己亲自带人去找了药材,实则是还要吩咐下人备上一些衣裳木炭,直接送到府外马车里去。
按理除夕是要守岁的,以往姜婳家除夕夜就是在小花厅烤火炉,几个人聊天能聊一宿。可今年阿父和伯父在宫宴后都被丞相留了下来,如今也没到她们家集中守岁的时辰,因此花厅里有几分冷落。
姜婳叫侍女送上茶点后就安静地坐着,目光没有焦距地放空,俗称发呆。明明程照就在离她几步路的地方坐着,她却觉得没有实感,居然就和书中的反派见面了。
小说的视角一直是在女主角身上,多写的是她婚后与秦国公子相处的日常,在他们初时摸索着了解对方的时候,反派程照一直勤勤恳恳往上爬,等到他们甜甜蜜蜜的时候,程照也爬上了宰辅的位置,然后兢兢业业地开始楚国的复兴大计。
至于后期……姜婳略遗憾,她没看到后期,因为作者没写完。
可以说,男女主开心谈恋爱,反派就冷酷无情地搞事,特别遭喜欢小甜文的读者的恨。
剧情在脑中还是一片零散,但程照的形象却逐渐清晰起来——冷血无情且野心勃勃。姜婳目光无意识地投向那边正侧身认真听着阿兄说话的人,心生疑惑,这人很有野心吗?看着不像啊……
程照似有所觉,立马侧了头看过来,眸色深邃,表情认真,姜婳没料到他动作怎么快,此时再移开视线未免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心念急转间,她朝他抿出一个笑来。
程照似是讶异,目光停留片刻,略点了下头就转过去继续和姜存说话。
他们说的是写文章之事,姜婳没怎么听,又发起呆来,年后大堂姊就要定亲了,如果大堂姊定亲的对象不是她梦见的杨鹤知,那是不是就说明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可是,她梦里的真的是原本的小说剧情吗?书里都没有这一段剧情,毕竟与程照没什么关系。
“阿宁,阿宁。”姜存突然出声喊她,“你又发呆了?我刚刚喊你都没听见。”
姜婳如梦初醒,应了一声后按了下额角,小声道:“阿兄,我有点累,想先回房歇一会。”
她话音刚落,李氏迈步而入,闻言连忙叫姜存送她回房,等兄妹俩出了门,花厅里便只剩下她和程照。她先前没细看,这会在灯下看来,少年身材瘦削却气质卓然,绝非池中之物。
“我已让家中仆从将药材送到马车上了,还有些御寒的衣物和木炭。”李氏温和道,“今年天比往年的冷,听说你是云台人,怕是不熟悉京城的气候,等挨过这一阵就会好些。”
“多谢夫人。”程照躬身,这话是真心实意的,自来京城后,不知看了多少次人情冷暖、世家傲慢,因此姜家的一点善意,比起之前他遭遇的,实为难得。
家中的怀义等不得,他略说了几句就告辞出门,马车就候在门外,车夫还是先前那一个。他客气地道了声谢,车夫笑道:“可不敢让您道谢,都是主家的吩咐。今儿是除夕,小的祝您新年安康。”
程照恍然,今日可是除夕,收了祝福是不是要回送些东西?他犹豫了下,从衣袖里摸出了个小银裸子递过去:“烦劳你今夜还要受冷,也祝你身体康健。”
这是吉利事儿,车夫乐呵呵收了,请他上车。
马车内还有个暖炉,熏得车里暖烘烘的,一点寒意都感受不到,程照正襟危坐,正失神间,耳边却传来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很小声,就在他边上。
马车里铺了柔软的毛毯,应该不在车地板上,他视线移到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摆了几盘糕点,其中有一盘已经空了,只留下些糕末碎屑,盘中却有一枚水滴形的碧玉耳坠,随着马车的前进而来回滚动。
耳坠在烛光下反射出细润的光,程照盯着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耳坠已经出现在他手心。这耳坠,他见过的,就在少女的耳垂上,与她的步摇十分相称。
他猛地合上手掌,将将那颗小水滴攥紧在手心,心头思绪繁杂紊乱,半晌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把耳坠放在了自己袖袋里。可就算做这不太正派的动作时,他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好像理所当然一般。
姜婳洗漱时才发现自己耳坠没了一只,想起来自己先前在马车里无聊,吃完一盘子点心后,就把耳坠摘了放空盘子里玩。
这会马车应该在送程照回去的路上,她便让绿璇等马车回来后去看一看,大过年的耳坠丢了一只,终究不是个好兆头。
等她洗漱完毕,青樱也来禀报大伯父和阿父回来了,让她稍后去小花厅里守岁,这是姜家的传统。
等到了小花厅一看,只有大伯父和伯父在,还在谈着朝廷正事,看见姜婳后,他们就自然转了话题,一人给了姜婳一个红纸包,叫她先在一旁玩。
他们转话题转得快,可姜婳仍听到了一两句,说的是年后官员变动之事,好像小皇帝坚持要做什么,此举引得大半重臣不满,弄得宫宴后的会谈不欢而散。
姜婳倒是有点好奇,那小皇帝不过六岁,能坚持要做什么?不过说起来,后来程照要成为宰辅,辅佐的应该就是小皇帝。且在那之前他势必要扳倒杨丞相,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略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政斗的头脑,还是不要费那个脑子了。
不多时,姜家大房二房的人都聚齐了,姜婳年纪最小,得了最多的红纸包,因为姜妙也给了她一个。
“阿宁,等元宵的时候我们去找婉柔上街玩吧?”姜妙拉着姜婳坐在暖炉旁边,手里还拿着本闲书。
姜婳点点头,其实她前几年元宵都没有出过门,因为连着三四年,每逢元宵前几日,她必要大病一场,根本吹不得冷风。今年她感觉还好,只盼着自己别又病了。
姜妙也想到了她的身体,摸摸她的头道:“新年来了,病气晦气都去掉,阿宁一定要健健康康、平安常在。”
姜婳眼睛一热,泪花瞬间就漫上眼睛,她赶紧装作低头喝茶遮掩过去。未来没有定数,她只有尽力去改变。
说完闲话,两人便头靠着头,一起看姜妙带来的那本闲书。
漫长又短暂的除夕夜就这么过去了,永安四年来临,姜婳看着窗外的晨光打了个哈欠,跟长辈行礼问安后就迫不及待地回了房间,躺上床后不过几息就睡着了。
门外,绿璇小声和青樱说话:“姑娘昨夜吩咐我去马车上找耳坠,可我找了许久,都没个耳坠的影子,这可怎么办?我打听了下,后来那马车还送程家郎君回去了,是不是……”
青樱连忙止住她的话,严肃道:“不可胡乱揣测,耳坠没了就如实向姑娘禀报,姑娘总不会罚你,将事儿往旁人身上推又是怎么回事?”
绿璇不敢说话,可她找遍了马车,就是没找到那耳坠,就怕姑娘问她要。
姜婳睡了大半日,午膳之前才醒,听了绿璇回禀以后,也有一瞬间的怀疑,但终究觉得那人看着还是光风霁月的,应该做不出拿她耳坠之事,摆摆手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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