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官浑不在意,一双豆眼闪着精光。他挥了下怀里的拂尘往前迈了两步将云承扬拨开,“劳烦小王爷让开一点。”肆无忌惮的将云泱打量了一遭。
“想必这位就是长乐郡主了~”他的嗓音带着宦官独有的尖细,一点不因为周围人的身份有丝毫收敛忌惮。
云承扬握紧了拳。
“真是一副好样貌!……不过这双眼睛跟王爷年轻的时候倒是不像。”年长内官不吝夸赞,“想必是随了母亲。”他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只是笑到一半忽而皱紧了眉。
“嗯?”那内官闭了下眼,随后莫名其妙的瞧着云泱问了一句:“这味道……倒有些独特。”他睁眼盯着云泱一张懵懂的脸,“不知郡主用的是什么香?”
“李虽。”身后,一道声音不怒自威,语调沉沉。
李虽因着这声警告顿了下,面上的笑也散了些。
“瞧咱家这记性。”
他往旁侧看了一眼,立时就有个小太监捧了个托盘过来。他怪异一笑,“咱家还要回宫复命,这旨就不宣了,不打搅王爷……一家团聚。”
说完抬眼看着云裕庭。小太监低头将托盘高举,里面的黄色卷轴像个烫手的山芋,云裕庭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
李虽等了一会儿,有点不耐烦。他看向云泱问身后的人:“王爷这下可是反悔了?”
不等云裕庭出声又笑眯眯对着面前的小姑娘:“不过这是给郡主的东西,郡主接下也是一样。”
王妃周氏瞧着自家王爷一脸凝重纠结的样子,叹了口气。两个儿子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被她眼神制止。
虽然不明白王爷此举的意义,但那个人的女儿,他不至于将她往火坑里推。
云泱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开李虽上了台阶。
素白小手抬起,踮着脚拿过托盘里的圣旨。转身朝李虽见礼:“臣女云泱接旨,有劳大人跑这一趟。”
李虽惊讶了一下,朝阶上的少女看了过去。
云承扬一脸焦急:“云泱!”看父王的样子,分明是好容易反悔!
云泱似是没有听见,她面向李虽,弯着眼睛看他,眼神澄澈明净,回答他先前的话:“也不是什么香料,就是从小就被泡在各种药草里,大概是腌入味儿了吧。”她狡黠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虽被她一脸认真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笑罢问她:“郡主也打小身体不好吗?”
也?
云泱努力回想着打记事以来的遭遇,脸上神情算不得好看。
她这境遇跟身体不好倒也沾不上边,只怕在这云京城里再也找不来比她身体更好的了!
当然,这话她自然不会跟李虽解释,由着他往别处想。
竟也是个药罐子!李虽这么想着,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躬身退开,转头冲云裕庭道:“如此来看,郡主跟大公子倒也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云泱眼睛余光瞥了眼手上的圣旨,心下了然。
云裕庭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李虽躬身一笑率众人离开了王府。
………
气氛一时沉寂。
云泱抱着圣旨,虽然大致猜到了圣旨的用意,但仍旧对里面的内容十分好奇。她忍住想打开的冲动,感受着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先看向离她最近的云裕庭。
父女两人都在阶上相距不远,云裕庭将小女儿好生打量。
跟阿瑶长得可真像………没等感慨完,余光瞥见那明黄一角,脸色又瞬间沉了下来。
“呃……”云泱开口,求救的视线掠过云承扬。
云承扬偏过了头。
云泱:“………”
她眨了下眼,视线划过周王妃,可怜巴巴落在王妃身旁的大哥身上。
云泱小时候,老王爷曾带着几个儿子不止一次上菩提山看过妹妹,所以兄妹之间并不生分。
凭着小时候帮过大哥瞒下他带着自己上树掏鸟蛋结果把她摔的鼻青脸肿的事情,云泱觉得他应该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这么尴尬的境地。
云承擎瞧见妹妹求救,无奈的摇了摇头。
“旨意已下,父王也不必如此忧心。”他瞥了一眼完全不知道自己陷入何种境地的妹妹,上前安抚云裕庭,“长乐总不能由着您抗旨,您自己也得往好的方面想。”
他道:“殿下不得圣宠,咱们这一脉又多是文臣。娘娘与殿下母子势单,日后免不了还要仰仗江家……而且江家大公子相貌俊逸,为人也还算和善,除了身体差些跟长乐倒也……”
“般配个屁!那病秧子还能喘几天?”云承扬直接脏话出口,对大哥这话一点都不认同。“先不说那小子的身体能不能撑到她嫁过去,就算能撑到,云泱刚嫁过去他就嗝屁了!你们打算让她背着克夫的骂名守一辈子活寡还是随便找间破庙让她了此残生?”
云裕庭原本和缓的神色听见云承扬这不着调的话顿时又沉了下来。
“承扬还小,别听他胡说。”王妃抢在云裕庭发火之前忙插了一句。
云承扬嘁了一声,不服气的小声嘟囔着:“就算有口气吊着死不了,也跟个废物无疑。恐怕是不能人事的,守寡跟守活寡有什么差别………”
云承昭离他最近,将他嘴里嘟囔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一巴掌呼到了云承扬后脑勺上:“你说话的时候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说?”
“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呀?!”
………
吵吵嚷嚷的,云承扬忽然成了讨伐的对象。云泱卖乖讨巧的叫了声爹爹,女儿头天回家,云裕庭终究舍不得让她难过,一家人各怀心思的吃完了这顿团圆饭。
第三章 毒身
丞相府,江亦止院子里的灯已经熄了。
但他睡的那间房窗子还大开着,卧室中炭火燃的极旺。远处偶有焰火升空,炸裂声跟身后炭炉里的噼啪作响倒也相得益彰。
江亦止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黑沉沉的眼睛里倒映着夜幕中的细碎烟火,映着眼尾的那颗小痣,面容看上去阴郁又冷厉。
几乎没有人见过他不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副笑就像镌刻在了脸上,成了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当然,也偶有例外………
江亦止等着外面完全安静下来,才抬手叩了叩窗沿。
“说吧。”
窗沿下面有个黑影不知道站了多久,闻言终于神情松动,映着满地雪白竟是个模样清冷的美人。不带丝毫情绪的向江亦止回禀恒王府所见。
万籁俱静,夜风如刃,美人薄唇开合,语调亦是冰冷。
江亦止听着,慢慢勾起了唇角:“恒王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声音温吞,眼里此刻却没有笑意,只有嘴角那抹弧度,叫人心底生寒。“既想靠着这纸婚约拉拢丞相府,偏生还要做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他撑着冻得已经发僵的身体缓缓站起身来。身后,炭盆里红光仍盛,但屋子里早已没有一丝热气。
“八月。”他唤。
“属下在!”
“你觉得……恒王府那位小郡主如何?”江亦止居高临下隔着扇窗笑睨着她。
“………”八月垂眼思考,肃声道,“妍姿艳质,明艳动人,同公子还算登对。”
江亦止闷咳了两下,沉沉地笑。他慢条斯理的将窗户合上,声音隔着薄薄的窗纸送进八月耳朵里:“我可没问你这个。”他指尖点了点窗纸,“下次如果不确定我问的是什么,就不要这么自作聪明。”
窗外寒风肆虐,呼号声中八月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被凌厉的风吹散——
“……是。”
*
元宵节不设宵禁,整个云京城都笼在一片热闹的节日氛围里,漫天烟火不断。
云泱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去了临窗的坐榻上歪头欣赏起了外面夜空中乍明乍灭的光景。
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硫磺硝石味儿,于她而言并不难闻。
窗台上摆着一盆仙客来,蓬生的叶片之间众星拱月的托着一丛颜色浓艳的花朵,枝颤摇动间有淡雅香气往外扩散。
云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那些肥硕冰凉的叶片,愣神间,无名指腹被花叶划了一道小口,两滴殷红血珠划过叶片滴落进土里。她眨巴了下眼睛,像是察觉不到痛似的,潦草将指腹间那抹腥红在掌心蹭了蹭。
失了闲坐的兴致,云泱索性抬手合了窗,趿拉着鞋上床一头扎进了铺好的衾被里。脑海里天马行空的过着从菩提山到恒王府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舟车劳顿,一夜无梦。
第二日,云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云承扬的大嗓门隔着两扇紧闭的门传了进来,其间夹杂着侍女小声的劝阻:“郡主昨夜睡得晚,小王爷还是晚些再过来。”
“这会儿竟然还不够晚?”
光听声音,云泱都想象的出来云承扬这会儿那诧异的表情。
她撅了下嘴,打了个哈欠坐起将案头一早准备着的衣服穿好。
云泱没什么起床气,今日这会儿才醒倒也不是因为昨天睡得太晚。只是昨一天都在路上,长途跋涉总是容易浑身疲累,她也没想着自己能一觉睡到快晌午。
她趿着鞋起来找到水壶给自己灌了口冷水润喉,冲外面道:“云承扬,你这一大早就赶过来找骂,咱们果真是兄妹情深!”
木门从外面被粗暴推开。隔着花鸟屏风,云泱看见一条绯色袖子在门旁垂了下来,紧接着那绯衣的主人踏进了屋内。
云承扬大大剌剌往外间的圈椅上一坐,二郎腿惬意翘着,十分不客气的吩咐还在门外站着的侍女:“给我泡壶蒙顶黄芽过来。”
小侍女手上还端着清水,闻言一脸为难。
云泱披散着发从屏风后出来,朝门外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十分嫌弃的将刚刚自己喝剩的水壶放到云承扬手边:“只有这个,你爱喝不喝。”说完推着侍女进去伺候自己洗漱。
云承扬嘁了一声,倒也没真矫情,翻转过漆色托盘里倒扣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冷水,边喝边等里面的云泱洗漱收拾。
“今日不是十五吗?你不出去玩?”侍女给自己编着辫子,云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精致乖巧的眉眼,难得主动开口跟云承扬搭话。
“这不是等你?”云承扬挑眉,一杯冰水见了底。
“等我干嘛?”云泱撇了撇嘴,“我可不能跟你出去鬼混。”
“哦。”云承扬笑了下,撩撩衣摆站起了身,“那我就不等你啦,反正跟你一个女孩子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望月楼的位置左右不能白定,我去叫几个……”
听见望月楼,云泱激动地直接从矮凳上蹦了起来,风一样从屏风后面冲出,顾不得被拽的生疼的头皮,谄笑着一把抱住了云承扬的腿,掐着嗓子撒娇:“哎呀哥哥~”
云承扬被她这声哥哥叫的脸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抽着嘴角斜睨着云泱半晌才找到自己声音:“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相当能屈能伸!
云泱兴奋不已。菩提山虽说距离云京城遥远,前后百余里不见村落人烟,但也挡不住望月楼‘一楼抵一城’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
她曾在小时候听母亲讲过望月楼,对能想出这样一个点子的掌柜属实敬佩。
云京十字街,纵横街道交汇之处一座十层的八角建筑就是望月楼,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初具规模了。至于‘一楼抵一城’的由来则是因为这栋十层建筑里囊括了衣、食、住、行、娱、等各个行当,能够满足顾客的各种需求。
因在十字街正中,望月楼一层八面各个方向都开了一扇门,除了南北两扇能够直接进入望月楼内,其余六扇分别临街贩卖不同类型的果脯小吃、小玩意儿,都是在别处摊贩处很常见却又更精致的东西。
一层虽被分作两种用途,但丝毫不影响望月楼的气派,六个铺子只占了极少的地皮,一层大厅空旷大气,两侧墙面通顶的博古架上各种奇珍异宝看的人眼花缭乱,中间的位置各有一位管事,立于墨玉柜台之后,神情八面玲珑。
二层是专供文人墨客光临的场所,文房四宝、名墨书画、乐器、古董。转到尽头还有家开了多处分号的典当行。
再往上是布庄、制衣铺和鞋行,光这三样铺面就占了三层,往后两层是女客较多的香料、胭脂铺。第九层是间客栈,客栈位置视野开阔,八个房间风格迥异,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第十层是所典雅精致的食肆,临墙一面放置餐桌,桌与桌之间做了隔断,外侧置了垂帘,刚好能够隔绝外面站着的人的视线。正中是片圆形空地,空地周围流水环伺,上有乐师奏乐、舞姬献艺。白天的时候天光自上流泻,穿过圆形空地上方的琉璃顶投射到地面,颜色斑驳绚烂,妙不可言。
这里坐着的人,又何止是会享受那么简单?
但十层之外其实还别有洞天。
望月楼的主人将这栋建筑的作用可谓发挥到了极致,楼顶被修建成了一座大型观景台,跟下面十层完全隔开,甚至许多人并不知道望月楼上还有这么个地方存在。
观景台的数量同样也是八个,但有资格定观景台的客人却不光是有钱那么简单。这里更多是对权贵开放,收取的也不一定就是金银。就像云京首富的苏家,从望月楼立在这起,就从未成功在这预订过一个观景台的位置。
云泱跟在云承扬身后,被大堂里的管事笑着迎到了博古架前一个雕工不俗的玉摆件前。那管事从怀里掏出一个跟摆件同材质的玉饰,随意放进了博古架那个玉雕的凹陷处,下一刻,只听“咔哒”一声,博古架自这间摆件旁的架柱分成了两个部分,向两侧徐徐拉开,一个能容纳三四人的小格子在架子后显露出来。
管事率先上去,回头示意两人跟上。
三个人进入格子之后,那架子重新合上,逼仄的空间内只有管事手上的火折子亮起的一抹微光,脚下有轻微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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