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止第一次觉得,太子比眼前这个凡事都要问上一句为什么的大皇子要可爱许多。“大殿下这好奇心还真是……”江亦止偏垂着头,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云奉谨浑然不觉,但隐在暗处的八月知道,他这是快没耐心了。
*
赐婚的圣旨送到恒王府之后,便没了下文。
云泱自然不会天真的认为那是圣上为了欢迎她这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表妹回京而跟她开的一个玩笑。
临近月末,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开始忙了起来,云承扬也被拘着进了宫陪太子读书。
难得无人烦扰。
云泱坐在茶楼二楼一侧临窗的位置,惬意的晒着太阳,眯着眼睛听楼下说书先生讲到故事的关键地方。
……放弃一切跟穷小子私奔的富家小姐猛然发现无论自己将姿态放得多低,穷小子永远自卑、永远愤怒。他通过羞辱小姐来证明自己的不俗,最终将心上人越推越远……
茶楼中男人居多,听到这儿有人似被戳到痛处,“嘿!这什么破故事?就离谱!”
闻言有人问了句:“这位兄台有何高见?”
只听这人得意道:“高见倒是没有,但若我是那名穷小子,定先同富家小姐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到降下麟儿携妻、子投奔岳家,难不成岳丈还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外孙跟着一个穷小子受苦?”
这竟也是个奇才!
云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周围人大都低头忍笑,等着看这人的笑话,但也不乏有个别认同这奇葩想法的人。
有人大概跟这奇葩认识,调侃道:“那胡兄怕是没这个机会了,我临出门前还见嫂夫人满大街寻你呢!想必是岳丈家又有什么活计在等着你。”
“你怎的不早说!”
这人一听见对方提自己媳妇儿骤然就慌了神,涨红着脸急忙从位子上坐起。他回头瞪了一眼拆他台的男人,摔下椅子一溜烟跑出了茶楼。
周围人哄的笑开。
他走之后,方才的话题仍在继续。
有人感慨:“所以说两家结亲还是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如此,夫妻间感情才能长久。”
立时有人反驳:“倒也未必,那恒王府跟丞相府可谓门当户对了吧?你们觉得恒王府的小郡主跟江家公子之后能够和睦吗?”
云泱八卦听得正开心,冷不丁话题就转到了自己头上。
她僵硬的将头转了回去,抬手挡住侧脸。
人群中一阵唏嘘。
“若不是大公子那病,只怕婚事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如此说来,这门婚事是丞相府高攀了?”
“可不是嘛!我有个表姐在丞相府任职,我听说啊——”那人忽然压低了声音,他看了看左右,神秘兮兮道:“大公子似乎不单单是身体不好,他那怪病每月都要发作一次,据说发病的时候六亲不认,严重的时候还要杀/人!”
“听我那表姐说,大公子院子里伺候的侍女、仆役被他发病的时候打死了好几个!”
“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什么?!”
“如此说来,小郡主还真是可怜!”
云泱想起自己见到的江亦止的样子,一副被病痛折磨的单薄身体,却永远都是一张带笑的脸。仿佛没有什么值得被放进眼里。
听旁人这样议论他,云泱有些为他不平。
她倒是不担心自己嫁过去被江亦止发病打死。腿长在她的身上,仆役们因着身份受罚的时候不敢跑,但她堂堂郡主难道还怕个身体不如她的病秧子?
茶楼里热闹依旧。
*
一顶轿子从丞相府出来,直奔城外。
这是江亦止第一次在白天出府。
他的脸色看上去相比平常要更透明一些,显得眼下的痣愈黑、唇上的色愈红,凭添三分邪气。
选在这种时候出门,实在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正是正午时候,一路行来城里城外家家户户院子里都萦绕着袅袅炊烟。
轿子在云京郊外一所偏僻破败的矮院门外停下。
江亦止等着轿子停稳,扬手掀开轿帘下来,八月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院子里只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背对他们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她身上的的衣服脏兮兮的,听到有人进院也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又专注起了地上的东西。
八月上前几步,问那孩子:“小妹,你家大人呢?”
她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就连问话的语气也极为生硬,小姑娘像是完全没听见,这次连头都没抬。
江亦止笑了一声。
小院里有套竹编的圆桌矮凳,江亦止走过去坐了下来,变戏法似的抓了个东西在手里,语气温和的唤了一声:“小妹。”
他的声音温沉好听,连叫人的语气都像是带了笑意。
小姑娘一张脏兮兮的脸转了过来,直勾勾盯着江亦止看,然后嘴巴一咧,笑了起来。
江亦止将手张开,“我这里有个好吃的,你把你家大人叫来,我把这个给你。”
话音刚落,地上那团脏兮兮的影子一溜烟就不见了。
八月看着他手里那枚黑褐色的药丸,心里暗骂了声有病。
不多时,那脏兮兮的小姑娘拽了个大叔从屋子里出来。那大叔被小姑娘拽的脚下踉踉跄跄,等到江亦止跟前,小姑娘松开大叔的袖子朝江亦止伸出自己黑乎乎的小手,笑得呲着一口白牙道:“糖!”
江亦止将手里的药丸递给小姑娘,眼睛只盯着面前的大叔。
这人生的高大,一双眼睛灰白无光,竟是个瞎子。
小姑娘不知道跟这瞎子都说了什么,只见这瞎子呜呜哇哇的好一番比划。
………
这人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江亦止歪头朝八月看了过去,嘴角上扬:“他该不会耳朵也听不见吧?”
大叔听见江亦止这话急得忙摆了摆手。
江亦止轻笑一声:“还好不是。”他没给这哑巴反应的机会,几乎是前面话音落下的同时就问了之后的问题,“二十七年前,云州来京都的路上,你给同行的夫人下的……什么毒?”
大叔一双灰白的眼球茫然的注视着声音传来的位置,像在努力回忆,半晌惊恐地摇了摇头,连连摆手。
一旁,那枚药丸被小姑娘一口丢进了嘴巴里。嚼了两下之后甘苦的药味瞬时在嘴里蔓延开,小姑娘皱着一张脸望向江亦止,大着舌头含糊不清道:“骗……骗纸!”
江亦止笑了笑,跟小姑娘解释:“这个糖原本就是这样的味道。”他从怀里摸出一方白净的帕子叫八月去水缸边打湿,然后指着面前的大叔问小姑娘,“你叫他什么?”
小姑娘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看江亦止又看看旁边的男人,甜甜道:“爹爹!”
江亦止笑着点了点头,将小姑娘拉到自己怀里,慢条斯理地捏着沾水的帕子将小姑娘脸上的脏痕擦去,赞了声:“真漂亮。”
他强调道,“比风月无边的姑娘们还要漂亮。”
“漂亮!”小姑娘浑然不觉,还当江亦止只是单纯夸她,高兴地重复着江亦止的话。
大叔却瞬间变了脸色。
风月无边是云京城专供权贵们消遣娱乐的花楼,跟一般的青楼不同,那里最受欢迎的反而不是正常女子,而是像他怀里的小姑娘这样的。越是身体、智力有残缺的,就越得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们喜爱。
江亦止微笑着看面前的中年男人表情从紧张无措到崩溃惊恐,激动的呜呜哇哇胡乱比划着,在江亦止脚边猛地跪下。
他温和的对上小姑娘视线,声线惑人:“咱们跟你爹爹一起来玩个游戏。”
他看着脚下跪着的男人,“二十七年前的事,你现在可想起来了?”
那大叔疯狂点头,又是一阵呜呜哇哇的叫唤比划。
江亦止仍旧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指着她爹温声道:“这个游戏叫——他比划你猜。”
他俯身贴近大叔耳朵,道:“再比划一遍。”
第六章 好人
小姑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游戏,虽然在表述上磕磕绊绊但大致意思转述的还算清楚。
江亦止捋了下小姑娘转述的话,勉强有了个事情的大致轮廓。
二十七年前,这盲哑大叔与妻子踏往云京寻亲的路上,遇到了调派进京赴任的江尚一行。看夫妻二人赶路辛苦可怜,江夫人便大发善心邀他们夫妻二人一路同行。
当时的江夫人已经身怀六甲,一路长途奔波,夫人的气色是显而易见的差。
大叔的岳丈在世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老爷子去世前曾给女儿女婿留了两张方子。一张方子是求子,另一张用于生产前给女儿调养身体。
半路休息的时候,媳妇悄悄推了推大叔,拿出那孕期调养的方子让她交给夫人,好让夫人生产的时候不至于那么辛苦。
“吃了……让身体很厉害的!”
那盲哑大叔焦急的比划着,小臂上青筋爆起,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小姑娘看父亲比划的起劲,嘴里又重复了一遍……
与他们……无关么?
江亦止低敛着眉目,思忖着这盲哑男人话里的真假。
半晌,他忽而笑了,指着小姑娘道:“有没有可能……你那岳丈其实是个庸医?你看你女儿这个样子,想来那求子的方子也不顶用。”
所以,那调养身体的方子成了要人性命的毒药,便也不奇怪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好似落不到实处,连眼尾的痣也失了几分神采。
盲哑大叔听见江亦止这话仿佛更激动了,他不再比划,仰头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呜呜哇哇的叫嚷着。
江亦止哼笑一声道:“你凶什么,我不过………”他轻勾着唇,忽而脸色一白,后面的话被一串咳声阻断。
“算了。”他摆了摆手,强压着身体里几乎抑制不住的蚀骨疼痛起身一步步往院子外走,坐进轿子。
*
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讲完。
云泱舔了舔嗑瓜子嗑的有些干裂的唇角给自己又叫了壶茶。
小时候母亲也给她讲过许多故事,跟说书先生口中身份悬殊的书生鬼怪、富家千金和穷小子不同。母亲故事里的主角,大都是落难公主和皇子。有被继母算计的天下第一美人、因诅咒而陷入沉睡的公主、被敬献给野兽的富家千金,最后拯救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皇子。
所以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结局大都是悲剧,而母亲故事里的公主和皇子永远都是美好的结局。
云泱塞了满满一口糕点,鼓着腮帮子想:果然,爱情也要势均力敌才行呐!那她以后嫁给江亦止,一定要表现的更柔弱一点!
云泱摸出一枚银锭丢到桌上,起身抓了把瓜子准备再去望月楼逛逛。
从茶楼出来,太阳有些刺眼。
地上的雪刚有化的迹象,一上午的人畜踩踏,街道上全是脏污的雪泥。
云泱偏头躲了下阳光,一扭脸看见不远处四人抬着的轿子里,跌出来一个雪色人影。朱色帘门随着那抹雪色坠落,如同跌落枝头染了血的玉兰。
抬轿的人瞬时手足无措。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跟在轿旁的黑衣女子只蹲下来看了看,却没什么动作,旁边还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需要帮忙吗?”云泱的声音插了进来。
八月回头,看见身后站着的人,眼里一闪而过复杂神色。
云泱直接上前,伏身将小臂拢进地上躺倒的人颈后,另一只空着的手搭上这人另外一侧肩膀,口中道:“化雪天寒,地上又全是雪水,即便你一个人扶不起来也要叫……”人来帮忙啊!
她用了猛劲将人撑坐起,一低头看见臂弯里的人那张痛苦憔悴的脸,后面没说完的话一下子梗在了喉咙里……
竟然是江亦止!这么……巧的吗?
她视线勉强从江亦止脸上挪开,强做淡定问身后黑衣女子:“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旧疾发了。”
那就不奇怪了………
“可有随身携带应急的药?”云泱摸了摸江亦止胸口。
八月瞥向旁边傻笑了一路的小姑娘,心说:原本有的,只不过某些人作死。她视线落回到江亦止那张透明惨白的脸上,冷冰冰开口:“没有。”
明明人都晕死过去了,但仍旧一副极痛苦的样子。云泱不由自主抬手抚了下他紧皱的眉心。
“那他这是什么病?发作起来如何缓解?”
“………蚀骨之痛,头痛欲裂。应急之药也只是暂时压制疼痛,无法根除。”
这算什么病?云泱纳闷。
她没发现,江亦止的面色明显已经平和许多。
云泱将扶在江亦止肩上的手腾开,抬手扯过腰间缀着的藕色荷包,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巧精致的琉璃瓶子。瓶盖开启,清爽淡雅的香气瞬间在周围散开。
她将琉璃小瓶在江亦止鼻间放了一小会儿,又拿手指点涂了些在他两侧太阳穴,旁边一道视线从她过来的时候就一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云泱只当不知。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忽然就伸了过来,手上是一个坑坑洼洼的玻璃球,云泱眨了眨眼。
黑衣女子旁边那个小姑娘呲着牙甜甜的笑,朝她道:“姐姐,香香!想要!”
云泱弯着眼睛,指着小姑娘手里的玻璃珠:“你要拿这个跟我换香香吗?”
小姑娘重重的点了点头,满脸期待。
这打扮不像江亦止从府里带出来的,倒像是从外面捡的。
云泱将放着精油的琉璃瓶子放到小姑娘手里,问黑衣女子:“这小姑娘是?”
“公子捡的。”八月面不改色道。
云泱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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