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抬眼,明亮澄澈的眸里盛满惊恐,似是所有的回忆瞬间回拢。
“昨、昨夜——”
一开口嗓音嘶哑,鼻息闷堵,显然一夜的冰凉地板让她受了寒。
江亦止迎上她的视线,眉心拢着一丝极轻的褶皱,像在酝酿沉思,又像是欲言又止。
翠鸟轻鸣,微风和畅,清亮的晨光中,门扉被人叩响。
“公子……郡,少夫人?”
是青荷的声音。
昨夜歇下的晚,她实是累极因此夜里睡得很沉,也不知道后来新房里是什么样的情形。但眼下是过门的头一天,依礼郡主可是要早起去给公公敬茶的。
青荷硬着头皮过来叫门。
“进来。”
云泱踌躇着还未回应,江亦止的声音在对面响起,嗓音亦是沙哑。
青荷轻手轻脚地进来,本以为面对的会是小夫妻和衣卧榻的情形,她尽量背着身子想要等两人衣衫穿好再服侍洗漱。等了许久不见珠帘之后有动静传来。
她硬着头皮,添水试温的空隙往内室瞄了一眼,一转头迎上桌后面云泱灼灼的视线……
青荷:“………”
她神色复杂的掠过桌旁气氛诡异的两人,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酒气。
她装作不经意往旁处瞥,然后瞥见靠窗那边的地板上一只碎裂的酒杯。视线偏转,另一只在云泱脚下。挨着云泱脚边,镶金嵌玉的华贵凤冠歪倒着……
这?
青荷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江亦止感受着面前的少女开始闪躲的眼神,唇畔忽地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看来夫人的爱意,也不过如此。”
他从圆凳上起身,一身朱红,墨发拂动,只有一张脸惨白似鬼。
撩动的水声捞回了云泱思绪,她眨了眨眼,瞥向外间优雅洗漱的江亦止。
温和儒雅的夫君乍然间变得病态神经,云泱勉强才按捺住自己八卦的冲动,配合他演这么一出戏,但对方……好像很不满意。
她万分好奇江亦止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从宫宴到昨日婚礼不过短短几日,他如何就彻底变了一副样子?
若他那副温润谦和的样子向来只是伪装,那何苦装了那么些年,昨夜才忽然发作?
云泱心里满是好奇。
鼻息闷堵,一说话语气本就听着娇憨,无论如何都像撒娇。
云泱朝青荷挥了挥手,趁着江亦止低头净面,朝他走了过去。
一个中毒病弱这么多年的人,她还真是没几分怕的。
听见身后动静,江亦止警觉直身。
他颈微侧,余光瞥见身后一抹朱红。
“夫人做什么?”
软软的嗓音带着一点哭腔:“你要是不喜欢我,那日雨夜了当跟我说了便是,我自不会厚着脸皮硬要嫁——阿嚏!”
“………嫁你!”
云泱又补了一句,然而因着那个喷嚏气势早已全失。
江亦止完全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预想中的恼怒以及惊恐丝毫不曾出现在少女的脸上,连这番话似乎都只是对他欺瞒了她的质问。
他脸上还沾着水珠,纤长的眼睫下一双黝深的瞳挣扎翻腾着一种复杂情绪。还未及开口,云泱瞪的发酸的眼眶泛着红,伸手捞过木架上干净的布巾,抽着鼻子给江亦止擦手,然后又踮着脚准备给她擦脸……
江亦止唇畔的弧度逐渐消失,木着脸退开半步。
好像看起来也不是真的神经……云泱心下思忖,心说:难道这毒以酒催化还能诱人发疯?
她眼尾的红还未退散,此刻歪着头瞪着一双水意盈盈的眼仔细望进江亦止,只见对方那双瞳虽然幽深却异常清明。
大概,酒意散了,这疯病也就好了吧……她松了口气。
江亦止愣愣绕开她,回到内室思绪纷乱的将身上的婚服换下。
青荷默不作声悄悄收拾着屋子,云泱打算事情忙完之后叫来初七八月再仔细问问。
倘若当真是因着这酒的事,那以防万一还得带他再回一趟菩提山,好让师父帮他看看脑子。
酒下次也是万万不能再让他沾了。
云泱打定主意,等青荷忙完伺候自己梳洗。
……
青荷从镜子里看着打扮爽利的云泱,调整了下她发上的玉钗,往一旁退开。
时辰已经不算太早,青荷踌躇了一会儿,朝江亦止福了下身:“公子,咱们该去前院了。”
江亦止掀了掀眼,沉默了会儿,低声道:“不急。”
云泱转过去脸,看见的便是江亦止复又垂下的眼。她挑了挑眉。
不一会儿,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院子里,初七闷头闷脑的从门口伸了个脑袋进来,瞧见洗漱好的云泱,颠颠儿从门外进来。
他手里仍是一方托盘,托盘里只有一碗褐色的药汁,冒着丝丝热气。
苦涩的药味儿瞬间在内室蔓开。
江亦止看着将药举到手边的初七,敛着眉目将青碧色的碗从托盘里端起。
他拿起汤匙将药汁轻轻搅动,瓷制的勺子触碰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亦止抬眼,正好迎上云泱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云泱仍灼灼盯着他看。
江亦止抿唇,从榻上起身走了过来。
云泱:“?”
青碧的药碗“咔哒”一声,轻轻放在了妆台。江亦止扭头吩咐初七,“再盛一碗。”
云泱:“………我、”
江亦止询问的视线探了过来。
云泱苦着一张脸,苦涩浓郁的药味循着那股上升的袅袅热气直直往她鼻腔里钻,原本闷堵的鼻这会儿竟忽然透彻起来,单是闻见那股味道,她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她欲哭无泪,幼时的记忆汹涌,如潮般涌来,她咽了咽口水,此刻只想同江亦止摊牌——
……
给江亦止熬药的厨房距离闲隐居不远,不多时,“哒哒”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初七又端了一碗药汁进来。
他将药递给江亦止,好奇的看向妆台那碗,问江亦止:“不是说这次的药是林大夫新研制的吗?”他有些担忧,毕竟听闻这次的药里新加了不少毒草,究竟哪些能跟公子体内的毒相克,哪些又是要人命的都不好说。
江亦止将手上的药碗递给云泱,空起的手端过妆台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执起云泱手腕两厢一碰,面不改色将那碗药汁一口干完。
“到你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因着药汁浸润,原本苍白的唇带了些润色,那只温热的碗抵着云泱的唇,虽未强迫,手上的力道也不曾松懈半分。
云泱闭了眼,视死如归半张着唇,将苦涩的药汁灌进嘴里……
第四十三章 回门
近来云京城内连天阴雨,雨势不大但从早到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街巷上往来的行人很少,大都是各府内负责采买的仆役冒雨出来购置主子们的日需。连十字街口的望月楼都是如此,门庭冷落。
天气晦暗阴沉,云层低的像是要同地面融为一体。雾蒙蒙的街巷尽头,一辆单匹马拉的乌蓬车踏着满城湿寂而来,缓缓停在望月楼前。
*
今日,是云泱回门的日子。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场雨水自她嫁来相府的第二日起就断断续续一直下到现在,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云泱倚着悬台木栏,她今日换了一件浅粉对襟窄袖长衫,素色的罗裙迤地。一边看着细雨打在湖面荡漾着的一圈圈涟漪,一边听着初七和青荷絮絮叨叨掰扯一会儿回恒王府都要带什么东西。
嘴里的药味久久不散,云泱蹙着眉努力适应着,她生无可恋地看了下凭几上空了的青碧小碗,心道:这玩意儿她要再喝下去,被苦死大概是早晚的事。
轻缓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云泱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这熟悉的清苦除了江亦止,也没有旁人。当然,再过不久可能还会多个自己。
她抬手弹了下落到她手边的蓝宝脑袋,听着江亦止越走越近,直到在自己身后停住才笑着转头。
眼前的视线被一抹藕荷色遮挡,云泱被脸侧骤起的轻风打的微眯了下眼,只觉得肩膀一沉,睁开眼身上便多了一件薄锦披风。江亦止修长的指在她颈处交缠,稍时一个漂亮的结便打了出来。
他今日同样也是一身浅色,外罩一件跟她身上同款的练色披风,衣领高竖却遮不住他修长的颈,云泱视线刚好与他的唇平齐,见他薄唇微抿,唇角往上轻轻扬起。
“连日阴雨,还是要多穿一些。”似是不经意间,他的手回撤时触到云泱下巴,转瞬即逝的刺骨冰凉触及皮肉仿佛针扎,云泱颈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手怎么这么凉?”她皱眉,反手将江亦止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握住,回头叫了一声青荷。因为回头便没看到江亦止望向她时那抹复杂神情。“给大公子取个手炉过来。”
她拉着江亦止从悬台上下来,将青荷拿来的手炉递到江亦止手里。
温热触及僵木的指尖,江亦止眼眸低垂,忽地轻轻笑了一声。
一室安静,偶有轻风吹来打着珠帘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伴着屋外雨声是初七忙进忙出的身影。
一切收拾停当。
雨仍在下着。
细雨如线,随风飘散。云泱从青荷手里接过油纸伞打开撑在两人头顶,往门口走的路上发现……这伞好像打了个寂寞。
她面无表情的感受着疯狂往脸上飘落的细碎雨水,举着伞的左臂隐隐作痛。
上车的时候两人的披风外面都微泛着潮意。
因着雨天,街上基本没几个人,马车一路朝恒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的车驾离开不久,一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满身泥污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跑向了相府门口,因着先前望月楼送鱼一事的前车之鉴,府门口的守卫并不敢强行将人赶开。
不知道这人究竟跑了多久,赶了多远的路,雨势明明不大,但这人却无比狼狈,蓑衣上的水愣是涓涓往下流,不多时相府高阶上他趴跪着的那一片已经湿了好大一片。
一个守卫上前想将他扶起来:“喂,你——”找谁啊?
话还没问完,蓑衣下湿/漉漉的手臂一抬将这守卫一把挥开,斗笠下露出一张黝黑苍老的脸,脸上一对眼珠泛着青白。
他呜呜哇哇地一通比划,颤着嘴唇满脸激动。
守卫被吓了一跳。
这又瞎又哑的老头儿该不会是找错地方了吧?
两个今天轮值的守卫都十分头痛,另一个见此情形索性一咬牙心一横,从怀里抹了两块碎银子出来,到这大叔旁边。
“看不见也不能说,怪可怜的。”他跟同伴说了这么一句,拍了拍这大叔的肩膀,强抓着他的手将这两块儿碎银塞到了大叔手里。“大叔,这里是丞相府,你要是讨饭可就来错地方了。不过我们相爷仁慈,我们哥俩就让您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停了您就赶紧走吧。”
那大叔听见这话,又抖着唇呜呜哇哇了一阵,抬手指着相府大门,守卫塞给他的碎银被他一把丢开,砸到了大门的金属钉上面,“铛铛”两声,落在地上。
“嘿!这么不识好歹?!”另一个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就想上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被另一个拦下了。
“周哥别!”
这守卫将那两块被大叔丢了的碎银重新捡了起来,无奈一笑:“兴许是我说错了,大叔可能不是叫花子。雨还下着,就由着他在这避雨吧。”
另一名守卫闻言不屑地嗤了一声。
而这大叔显然对两名守卫的反应十分不满。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仍旧执着的指着相府大门,嘴里呜呜哇哇,听着守卫再无动静,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循着刚刚两名守卫说话的位置撞了过去……
“哟!这是做什么!”
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拽住。
先前给他银子那守卫又听他乱叫了一阵,拧着眉问那名姓周的:“周哥,他不会……真的要来相府找人吧?”
姓周的侍卫看傻子一样看他:“你还能听懂哑巴说话?那你说说他呜呜哇哇说的什么?”
“………”另一名守卫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不太确定道,“……莫…莫?”
“摸你个头啊!”姓周的侍卫终于绷不住了,铁青着脸勉强拽住不知怎么突然极大力挣脱的大叔,咬牙道,“相府有什么摸摸给他?!”
另一名侍卫心思稍细一些,他明显察觉到自己那两个字说出去之后这大叔更激动了。
他像是没看到姓周的守卫逐渐铁青的脸色:“不如……咱们叫赵嬷嬷出来看看?”
一直挣扎的大叔忽然不动了。
姓周的看看同伴,另一个守卫看了看姓周的,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被他们摁着的瞎哑大叔身上。
两人的瞳孔同时震惊收缩。
姓周的干巴巴松开钳着大叔的手,咽了下口水,半天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只有同伴能听见的声音:“嬷嬷这口味……还真是非同凡响……”
说着指了指大叔示意同伴看着,转身推开大门就朝下人们住的厢房处跑。
*
望月楼。
难得清闲的九层客栈新住进来了一名客人,顾公子竟亲自上去伺候。
管事们闲的发慌,一个个窝在各自的柜台后面无聊的直打瞌睡,其中一个从楼上转下来在大厅的两个管事柜台敲了敲,八卦问道:“早上外头那辆乌蓬马车上下来的是谁啊?我还没见顾公子这么殷勤过!”
被他敲掀了眼的管事面无表情看他:“不知道!”
“啧——老张你这就不地道了,怎么?难不成还不死心想把你女儿跟顾公子撮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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