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滚!”
见这管事不理他,下来的掌柜倒也不生气,喜滋滋又去骚扰老张对面的管事。
这个管事姓钱,倒是个热心肠的,方才老张两人的谈话他都听到了,见这掌柜过来,一双眯眯眼往外一瞟,笑眯眯道:“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位客人是男是女么?”
“是男是女?”
老钱叩了叩墨玉台面。
那掌柜忽然踌躇着不动了。
老钱一双眯眯眼弯成了一条缝:“我不光知道那位客人是男是女,还知道她跟顾公子的关系。”
“啪!”一锭元宝砸到了老钱的柜面上。
老钱嘻笑着将元宝揣到怀里。
“老财迷!快说!”
“你注意到外面这辆乌蓬小车有什么不同了没有?”老钱不答反问。
掌柜不耐烦道:“没有!”
老钱摇了摇头,吐槽一句:“你这眼生这么大还真是白瞎了。”他思忖一番,回忆着道:“这乌蓬车的车辕满是干涸的泥土,显然历经长途跋涉,车蓬顶零散沾着不少菩提叶,据我所知这菩提树想要长成对环境很是挑剔,距离云京最近种有菩提树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吗?”
掌柜问:“哪里?”
另一边老张听不下去接了一句:“菩提山。”
老钱扬着眉看了这掌柜一眼,后者仍旧一脸懵逼:“菩提山,然后呢?”
老钱:“………”
老张:“………”
“算了,这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老钱受不了这么智障的同事,将怀里那锭元宝拿出来还给了这掌柜,“我怕花你的钱我也会变成傻子。”
老张没忍住笑了一声,老钱一双眯眯眼瞬间变成一条肿胀的平直缝瞪了过去,老张朝那掌柜招了招手:“来,银子给我,我告诉你……”
*
九层新开的那间房,窗户大开着,一名女子凭窗而立。
因着下雨整个云京城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笼罩着,就算站在窗边也看不到远处。
女子的眉心拢着一抹愁绪。
顾添在半掩的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见女子回头面带微笑从外面进来。
他手上端着一只托盘,盘中两道小菜一小碗粥还冒着热气。
他走进来将东西放下,微笑着踱到女子身边:“消息已经叫人送去了丞相府,等阿泱回来,知道您专程来看她,想必十分高兴。”
转头的一瞬,那抹愁绪早已消失不见。
只有巧笑之时眼尾几不可见的一点细纹,女子咂了咂嘴:“高兴个屁!”
第四十四章 记忆
恒王府前,等着女儿、妹妹和小姑姑回门的老王爷、小王爷还有世孙一干人望着府前街雾茫茫的街道望眼欲穿。
不多时,一辆四角缀着嫣红流苏的华贵马车自雨雾中缓缓而来,驾车的是名女子,身段玲珑一身紧致玄衣,斗笠斜向下压,远远看去只有玄褐之间露出的一截尖俏下巴。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
一直在阶上立着侍候的仆役忙搬了车凳小跑着过去放好。
江亦止听着车外的动静,瞥了眼对面咧着嘴正准备掀开车帘下车的云泱,拢在手炉上的手从袖下伸出,按在云泱腕上。
“怎么了?”云泱疑惑看她。
江亦止正要开口,忽敛了眉将头扭到一旁咳了一阵。他被暖炉捂的温热的指覆在云泱腕上,因着骤咳的震颤,云泱的半边身子也微微颤动。
过了会儿,那咳声停下,江亦止重新将脸转了回来。
“无碍。”他嗓音带了微微的哑,因离得近,云泱一抬眼便望见了他眼底因着难受氲出来的水汽,仿佛裂了痕的琉璃,云泱呼吸登时一滞。
江亦止松开握在她腕上的手,捞过早先被她丢到一边的披风,重新给她披好系上。
清苦的药味将她拢着,头顶是男人轻缓的吐息,云泱还没反应过来,左侧的车帘已经被人单手扬起。江亦止从她身旁撤开,躬身从车内出去。
阴沉的天光自车外流泻进来,那车帘并未落下。云泱眨了眨眼,手指拨弄了下胸口处的蝴蝶结,从车前勾了个脑袋出来……
对上车旁一双沉黑的眼。
江亦止勾唇:“夫人。”修长干净的手从袖下抬起,掌心向上。
云泱:“………”
她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下,忙不迭拽着裙角弯腰从车上下来。
雨丝斜飞,在车外等她这一会儿,江亦止发上、眉毛、眼睫都覆了浅浅一层水雾,映着他那身浅色衣袍,犹拢了一层圣光。
云泱歪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方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两人并肩走向阶下等着的众人。
云承扬从江亦止等在马车下的时候眉头就开始拧巴着了,尤其看见下车后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心里的烦躁愈盛。
他痛心疾首,心道:好好一颗大白菜,遭猪拱了。
旁边云承昭离他最近,见此好笑嗤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
云承扬视线死死锁住那只抓着云泱且越来越近的手,难过道:“你不懂!”
新女婿头回上门,王府许多人都还是头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大公子,云奉玥早先就对这位要娶走小姑姑的男子十分好奇,从听说小姑姑小姑父今日回府开始,就巴巴地盼着,就等着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抢走了他的小姑姑。
他被云承擎按着,便只能等着云泱和江亦止过来。
夫妻两个见过王府众人之后,云泱将手从江亦止手心抽出蹲到一直眨巴着眼睛看她的云奉玥面前。
她抬指点了点云奉玥鼻尖:“玥儿有没有想姑姑?”
云奉玥拼命点头,然后滚圆的眼睛望向一旁微笑立着的俊美男子:“小姑姑以后是不是就不要王祖父和玥儿了啊?”
云泱震惊看他,然后失笑:“怎么会!姑姑可舍不得我们玥儿。”
她变戏法似的从袖拢里摸出一个绣着金色祥云的红喜袋递到云奉玥手里:“姑姑只是换个地方住,但还是我们玥儿的小姑姑。呶——”她点了点云奉玥手上的喜袋,附在小哭包耳边轻轻道,“你小姑父特意给你准备的利是钱,他不好意思,所以托了我来给你。”
她身上的味道清爽好闻,气息拢着云奉玥的时候小家伙盯着她粉嫩的耳尖,瞥向江亦止,微微红了红脸。
江亦止自是不知道姑侄两个说了什么,只见小家伙再看他的时候眼神里的防备明显消散,甚至去往花厅的路上不住的打量他。
“你方才同……世孙说了什么?”江亦止敛着目,借着转弯与王府众人拉开距离,小声问云泱。
“也没什么。”云泱弯了弯眼,将方才偷偷告诉云奉玥的话又同江亦止说了一遍,目不转睛盯着他,好奇他地反应。
江亦止脸上那抹浅浅的笑凝滞了一瞬,眉尾不易察觉地轻扬了扬。而后失笑:“还要多谢夫人思虑周全。”
他原本也没对今日来王府的事情有多上心,便只吩咐了初七来做备礼的事,恒王府各处院里有哪些人,回门礼需要准备什么东西他都一概不知,只让初七做好之后将礼单给云泱过目。
江亦止分了会儿神,视线一直留在云泱身上没有收回,落在王府众人眼里便更觉这门婚事稳妥。京中传闻果然不错,新女婿除了身体差些人是顶好的。
云裕庭暂时放下了与江尚之间的恩怨,慢走两步等着江亦止同他搭话。
一家人在花厅用过午饭,云奉玥同云泱疯闹了会儿累的在世子妃怀里睡着了,之后被奶娘抱回了院子。云承扬看着在云泱身后形影不离的江亦止气的也寻了个借口离开。不一会儿云承擎和云承昭也各自被同僚叫走,花厅里便只剩了云裕庭和王妃周氏、云泱和江亦止四人。
翁婿乍然独处,气氛一时沉寂。
周王妃体贴解围:“人既然都散了,长乐也早些带姑爷去琼瑶苑歇息歇息。”
云泱歪头询问云裕庭,后者鼻腔哼哧哧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他们从花厅出来的时候天上飘得还是毛毛细雨,往琼瑶苑的路上雨势竟渐渐大了起来。顺着抄手游廊一直往前就是小花园里的观景亭,云泱同江亦止过去避雨。
这情形似曾相识。
云泱倚着亭子的廊柱坐下,眼睛余光瞥见在一旁安静立着的江亦止,微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影。
他披风的下摆沾了些雨水,一路走来湿迹蔓延,显了脏污,但却一点不见狼狈。
她想起当日倾瑶宫前的情形,今日的江亦止同那日很是不同。
明明应当更亲近些的,但偏偏没有……她察觉的到对方的若即若离。
雨水淅淅沥沥,打在青色瓦檐砸出清脆声响。
雨幕细密拉扯着云泱的思绪,她忽然回想起,好像每次见江亦止,她从未成功探进过他的眼底。这人的身上总是有种神奇的魔力,能将人的注意力瞬间引到他那能溺死人的温柔里……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久到云泱以为他们两个就要这么安静呆着直到雨停的时候。江亦止忽然折身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云泱扭头。
江亦止看她,笑道:“有话同我说?”
漆黑的瞳孔缩了缩,安静了一瞬,云泱长舒了口气,她认真看着江亦止:“还记不记得季大人寿辰那日,我曾同你说过我的身世?”
江亦止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闻言点了点头。
云泱将披风系带解开,伸手捞出脖子里挂着的那枚平安扣,食指勾着绳子猛一用力。青碧色的玉坠带着断了的丝线被抓握在云泱手里。
她将玉扣给江亦止递过去。
江亦止虽疑惑仍将玉扣接过,小巧的玉料入手温润,虽用料不多确是一块上乘的好玉。
他将玉扣翻来覆去看了一遭,那玉扣正面光滑,背面摩挲着刻的却有东西。
他垂眸,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一左一右映入眼帘。
上刻——“平安”。
他想起那日少女盈亮的眼。
[……我这体质有些特殊,所以小的时候我娘便打了这个平安扣给我,寓意平安、长乐……]
他又将玉扣翻转到正面,看来“长乐”在另外一枚玉扣上面。
果然,云泱指着他手上的玉扣:“这玉扣一共两块。”
江亦止掀眼,他唇角的弧度不减,只是沉黑的眸里不见笑意,他顺着他的话问:“另一块在哪里?”
云泱却不回答,只定定看他:“你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不是疑惑,而是陈述事实。
她早该猜到的,从当初在季府,她问他教他五子棋的老师是谁的时候开始……
……
江亦止捏着玉扣的指顿了顿,袖下的另一只手逐渐攥紧。
第四十五章 “种”毒
云泱收回视线,听着檐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低头把玩着手指,深吸了口气。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孩子,云承扬可以一出生就被带回恒王府,而我一直到五岁生辰过完才见了父亲的第一面。”
“我每日要在又臭又黏的药汁里泡两个时辰,一个月要泡三十天,一年要泡十二个月,从出生起一直泡了五年……合起来是三千六百个时辰。”云泱说着便有些讶然。
想来那个时候天天被姜书瑶摁在药桶里竟也渐渐习惯了,这么算来她的身体与那些毒物相融也用了好多年。而江亦止的身体,被侵蚀的时间更久,想要拔除大概并不容易,也非一朝一夕的事……
她骤然开始失落,一直弯着的唇角也逐渐扁了下去。
江亦止喉结滚了滚,他轻蹙着眉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整个握住,在掌心轻缓揉搓。虽不致命,但那种悬着的压迫感让他整个人有些滞闷。
初时,八月说,恒王府的那位小郡主也是个同他一样的病秧子,打小就在药汤里泡着。可他在望月楼见到的小姑娘娇健鲜活,又哪有半点药罐子的影子?
他逐渐放下戒备,只一心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温柔,儒雅,谦和,智慧,耐心。小姑娘从未对他设防,他以一个猎者的姿态一步步引着云泱迈进他为她编织好的完美陷阱。
然后距离成功只差一步,他却忽然陷入矛盾。
小姑娘每次见到他时盈着水光的明澈双眸,闲隐居里她倾家荡产寻来的那些衢州三色锦,想要帮忙解毒又没有自信的拙劣演技,以及瑶倾宫雨夜她那心疼诚挚的眼神……
他仗着酒意借着云承扬教训他乳娘的由头狠着心肠给她喂了那药,隔日便开始无尽的后悔。
母亲,报仇,云泱……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流窜,江亦止面色泛白,胸腹一阵阵恶心上涌。他抬手使劲揪住胸口衣襟……
一阵针扎似的痛倏地闪过。
他听见耳际一闪而过的暴躁女声:“……气死我了!!!你儿子到底懂不懂得尊老爱幼啊婉婉!!!”
一阵轻缓的女声笑了笑,然后是一声稍显稚嫩的少年声音,“原是想让着您的……是您偏要往这处下……”
“嘿!你这死孩子!谁教你的五子棋啊?你这就叫欺师灭祖你知不知道?!小心我让你娘揍你!”
………
[江公子的五子棋是跟谁学的?]
[记不清了……郡主的五子棋又是跟谁学的?]
[我娘啊!]
[谁教你的五子棋啊?你这就叫欺师灭祖你知不知道?!小心我让你娘揍你!]
……
两道女声纠葛交错,江亦止骤白着脸从石凳上起身,扶着凭栏弯腰干呕。
脑中零散的记忆碎片瞬间消散。
云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小跑过来,将失落抛诸脑后,抬手轻轻帮江亦止顺着后背,有些急切道:“怎么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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