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眼瞎腿残那一日起,有人便遣散了这锦秀苑中的众人,说是让他安心养病,可他哪里不知,这府里究竟是谁在盼着他死,一日三食只给清粥,活生生的困在这院中,该夺的夺该抢的抢,怕落人口实不来亲自动手,只等着他哪日熬不住了自行了断。可那些人怕是想错了,他凌锦安哪怕到了最后一口气,也不会自寻短见。
方才听送饭的人来多嘴,说是王妃念他独自寂寞,给弄了个通房丫头过来,言辞之间的阴阳怪气他听的出来,此刻屋里忽然多了这么个从,想来便是她了。
他身在黑暗中,隐隐听到眼前人像强压着抽泣一般,呼吸或粗或重......白纱边上的一双剑眉微动了一下,不觉屏息细听,那似有似无的抽泣声又不见了。
他现在当然看不到眼前景致,更看不到面前陆澜汐正独自捂着口鼻哭的梨花带雨,眼泪啪嗒啪嗒顺着手背落下,这心疼是为他,整个人瘦的都快脱了相,脸上胡茬儿丛生,衣衫上的污渍重叠,深一块浅一块,放眼望去气质晦暗苍白,这数月间想不到他一人在这里受了多少苦,和从前那人差距甚大。
因怕他察觉,自己又无从解释,只好强压了心中的酸楚与心疼,闷哭过后独自拭了泪。
“我去给世子打些水洗脸吧。”陆澜汐调整了情绪,便开口言道,自己都不知道哭过的鼻音有多重。
可凌锦安此刻才不会关心刚才那抽泣声是真是幻,顺着声响抬手一抓,正巧抓住她的手腕。
细腕被他握住,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来,看着握在自己腕子上细瘦分明的长手,不由自主心跳加速,连带着整个人亦是紧绷了起来,连双肩也不觉耸起。
“来时你主子不曾告诉过你,我已经不是世子了吗?”他坐在轮椅上仰着头,正对着陆澜汐所在的方位,唇角弯起一边,笑的阴冷,眼因被白纱蒙着,脸色苍白,那一抹阴笑让人看起来更是毛骨悚然。
唯此一笑,陆澜汐顿觉明了,他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来意,以为自己是王妃派来的犬牙。
她的确是从凌予康的院子来不错,若非因此,王妃怎会轻易让她来此。王妃念及凌予康的关系,却不知这都是陆澜汐自己求的。
“或许世子还记得......两年前您曾在久安街头救过一个女子,后来她被您带回王府里,成了府中的一个侍女。”
往事在胸疯狂搅动,过去种种不断在眼前闪现,于她而言,那是她人生中惊涛骇浪似的一年,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却以这般平静的语气缓缓流出,轻描淡写,仿若讲的只是旁人的事。
二人之间空气忽然静止,他的嘴角还噙着一抹残笑,手上力道稍松下来,归于平常。
手腕上的温度骤减,陆澜汐不由垂下眼,瞧着方才被他握住的地方微微出神。
“你该不是要说,你就那个女子?”他面容已恢复平常,这件事情虽已忘却的差不多,可还隐约得以记得那么星点儿。
记得那年宫宴,他乘马车归来,闻长随言有个姑娘扑在车前,说是有青楼的人在抓她,她奔了三条长街,才跑到久安街上,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他随之让人买下那姑娘,带回了府,就此便再不知详细,今下被人提起,才顺着回忆想起这么件事。
有多少不信任在里,陆澜汐都听得出,可陆澜汐不甚在意,他眼盲腿残被关在这里这么久,还会轻易相信谁呢。
她轻点头,“是,奴婢正是两年前被世子救下的,若不是世子,奴婢可能早就堕入无间,现在世子遭难......”
言由致此,她几乎说不下去,她不想将自己的心思以这般生疏客套的口吻讲出,于是她停顿片刻又道:“我是心甘情愿来这里陪你的。”
这句话讲的多郑重,他看不到,唯有她自己懂。
良久的沉默又自二人之间拉扯开来,凌锦安的身子重新靠回椅背上,面向窗前,侧颜的轮廓随着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细闻,原是雨停了。
......
雨过天晴,福元堂前一片清明,院中小厮洒扫庭前残水,扫把划在青砖地上,发出簇簇声响。
承安王妃崔玉儿坐于榻上一手执铜剪,一手执玫瑰亲自修剪花枝,玫瑰妖红火热,倒是与崔玉儿的气质十分吻合,如同一苞所出。
田嬷嬷端了一碟剥好的龙眼轻步进入堂内,将其搁于崔玉儿身侧。
崔玉儿只轻扫了那龙眼一眼,手上动作未停,而后问道:“人过去了?”
田嬷嬷应是,“已经过去了。”
“过去就好。”
听她话讲的不咸不淡,田嬷嬷一时不明,不由近前,“奴婢斗胆,既已打算让锦秀苑里那位自生自灭,怎的还真弄个通房送过去?”
“你也见了,那人是予康挑的,这事儿也是予康提的,我个做娘的,也不好推辞。”
“世子心善,倒底是不忍见着那位落难,世子还是念着兄弟情分。”
“这孩子自小便是如此,胸无大志,过于软懦,”伴随着崔玉儿细不可查的一声叹息,将花枝插入瓷瓶中,随之又取了一枝在手,“可他总有一天得想清楚,成大事者,切不可有妇人之仁,他临危受命,当了承安王府的世子,一时之间转圜不过来也是有的,待过阵子这些事都平息了,再一个个的收拾。”
话音未落,她轻笑一声,眼中神色高傲冷然,“区区一个通房丫头又能如何,送了个这个过去,外人若提起,也不能再说我苛待,就当堵外人的嘴吧。”
手上力道加重,铜剪一捏,将手中的花枝拦腰齐断,这一声脆响,让她心里觉得十分爽气,“一个废人而已,我让他今日生他就生,我让他明日死,他就得死,现在以他的情境,死了才是解脱,我怎么会让他这么痛快呢,可得让他好好享受一下这人间的凄惨。他娘欠的,先让他还吧。”
第3章 宽衣
自打眼盲以来,凌锦安对声……
自打眼盲以来,凌锦安对声音便一日赛过一日的敏感,一只虫飞过,或是一滴雨落下,都听得异常清晰,就比现下身后不远传来的水声,还有那人的步伐。
陆澜汐双手端了铜盆头先过珠帘,惹得一身翠响,而后将软巾摁入盆中打湿,再拧得半干来到凌锦安的身前,双手递上,“世子擦脸吧。”
他面朝窗外,手并没有去接,陆澜汐这才反应过来什么,踌躇片刻,大着胆子将软巾扣在他的脸上。
这举动太过突然,连坐的那人亦是惊了一下,随即脸上久违的温热感传来,一下一下,轻柔有力的在他脸上游走,所到之处一片净爽。
见他并没有明显的抗拒,陆澜汐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来,手上力道温柔轻慢,生怕弄疼了他,这满身上下,除了这张面皮之外,看起来皆是灰雾雾的,送饭的小厮每日例行公事,只将饭食送到,其余不理,更不会帮他梳洗。
别说这人世间本就是人走茶凉,如今王府继妃当家,这样的安排谁又看不出,谁又敢随便对他好。
想到此,陆澜汐不禁咽了一声叹息。
她曾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此时就在她掌下,这两年来的一点一滴,都化为了云雾,一层一层的晕在她眼前,不由得在心口泛起了涟漪,也说不好是喜是悲......
替他擦过脸后又为他净了手,这才又端起盆子出了门去,一盆水朝院中泼出,同之前的雨水混在一起。
这一整天之内,原本死寂的锦秀苑一下子活泛起来,明明只多出来陆澜汐一人,可凌锦安却觉似有千军万马,从东奔到西,又从西跑到东,只这阁内的珠帘就不知被她撩了几回。
唯有二人时,他亦未开口同她讲一句话。
到了傍晚时分,天彻底放晴,院中青砖被雨水冲刷的干净,沙砾齐齐挤在砖缝中,屋檐上的残滴顺着边角悬挂,将西铺的霞光装在里面,熠熠生辉。
那夕阳照的云彩格外好看,陆澜汐独立在院子正中,眯着眼望着那头,旁的不记,唯想着,终于有一片天地,是她同凌锦安一同所处。
忽然从前面传来几声叩门声响,门外的人显然想推,但是没推开,这才没好气的拍着门板。
陆澜汐忙小跑过去,口中边应着,手忙抽开门闩。
来人是一小厮,本是一脸的不耐烦,可是在看到陆澜汐的瞬间一下子变了脸,由阴转睛,嘻笑起来,惊喜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澜汐你啊!”
话间未落,脸上的笑意明显又僵了一下,显然带着些失落,“听他们讲,锦秀苑里送来了人,不成想竟是你......”
这人唤她唤的亲昵,她自己倒觉得与这人倒没熟到这个份上,只是勉强记个脸熟罢了。
她轻笑一声,没再说话,目光移到他手上拎的食盒上。
见她瞧着自己手中的食盒瞧,那小厮像献宝一样高其高高举起,笑言道:“饿了吧,我这不来给你送饭了。”
说着,双手递上,还不忘加一句,“你的在上面两层,最下面的,是那位的。”小厮朝影壁里扬了扬下巴,陆澜汐立即会意。
双手将食盒接过,旁的并未多言,只低声道了句谢,这才将这依依不舍的小厮送离锦秀苑。
来此收拾了大半天,陆澜汐早就已经觉着饥肠辘辘,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食盒,似已透过这严实的竹盖闻到了里面的饭菜香气,想着来这一日也没见着凌锦安吃东西,定也是饿了,于是脚步加快,朝前行去。
透过珠帘瞧见他还坐在那里,头仰在椅上,不知是不是睡了,她将食盒搁在八仙桌上,将盖子打开见着一碟清炒笋丝,还有一盘烧豆干,再打开第二层,是两个四方小馒头,看第三层时,里面只有一碗白粥,上面淋了些许豉汁,再无其他。
不禁心里疑惑,那两碟菜只是府里下人平日的餐饭,自己吃这些也是应当,记得那小厮还刻意叮嘱过最下面那层是凌锦安的.....至此终一下恍然,原他被困在这里衣不净食不饱,想不到王妃竟心这般狠,让一个眼瞎腿残之人受这般待遇,不管如何,凌锦安也算是她的继子,王妃竟能为了一己私欲这般搓磨他,目的可想而知,就是让他活不下去,若是受不了屈辱自尽,说起来,外人不知内情,她倒是干干净净。
陆澜汐不由紧抿了嘴唇,连端着瓷碗的手都在颤抖。
凌锦安仍在梦中,忽然觉着身下椅子抖动轻晃,他一下子醒过神来,警惕的僵起上身,直到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世子,该用饭了。”
简单一句话,他如梦初醒,原是今日起,这院子里又多了个人。
话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便觉得调转了方向,是陆澜汐在身后推着他,朝外堂行去。
没行至多久,闻到了一股饭菜香气,这香气久未闻过,与平日的白粥相比格外突出。
将他的轮椅放好,陆澜汐这才将竹筷塞到他手上,又将那两碟子清炒推到他面前,最后往他手中搁了一只四方小馒头,“世子,用饭吧,菜就在您面前。”
凌锦安手指捏住那松软的馒头,双目正蒙着纱布,看不出他眼中流露的情绪,可他的眉头微沉,不难瞧出像是心里犯了疑惑,素日皆是白粥一碗,怎的今日竟来了干食?
他亦瞧不见往日的那碗粥今日到了陆澜汐手里。
将信将疑,将那馒头塞入口中咬了一口,想来除了粥,已是许久没吃过这个了,今日一咬,竟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现下倒是也不担心有人下毒,若是那人想让他这么简单的死,早便下手了,根本不会等到今日,所以他吃的也算是放心。
对面的陆澜汐瞧着他,一口一口的将粥送到口中,倒也不觉着难,反而心里生出些许欣慰来。
久坐不动,他的食量倒是没那么大,今日也算吃了个饱,饭食过后,他被陆澜汐推着出了房门,被留在院中,雨后的气息清新爽朗,他也不开口问,只留意着屋里动静,也不知她在忙些什么。
对她的警惕心仍旧高悬,由此,他觉得以不变应万变是为上策,于是多一个字也不愿意开口说。
良久,他再次被推到屋里的时候,倒觉得屋里有一股子香气弥漫,是淡淡的花香气,十分好闻。
“这是我平日闲来无事采着花瓣制的香,这次来我带了一些,给世子安神用。”她本不知他心头所想,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正中他心中疑惑。
进了屋里她仍旧将他朝前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她将沐房的门打开,一股氤氲之气朝他扑来。
“热水已经烧好了,世子去沐浴吧,”她一顿,“不过在这之前,世子该先刮刮胡子了。”陆澜汐随手拿起早已备好的刮刀坐到他的面前,语气轻快,带着轻松的笑意,像是与熟人拉家常。
凌锦安仍不讲话,亦不动,只随着她去。
只觉她手法轻巧,举着刮刀在自己脸上来回游走,倒没觉着疼,二人气息相近,她身上的香气亦是淡淡的花香,如若天成。
最后手指抚过他脸上的碎茬,她淡然开口道:“世子,已经好了,我先出去了,您沐浴吧,换洗的衣裳已经给您找出来放在沐桶旁的小几上,您一伸手就够的到。”
说罢,起身便要走,却被凌锦安唤住。
“你去哪?”他语气平常没有情绪,显得有些冷硬。
陆澜汐不明所以,手指了门外答道:“在外面候着。”
“你觉得我现在这样,自己洗得了澡?”凌锦安头微微偏过,朝她在的方向微抬了头。
下一瞬,陆澜汐才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心口提了气,像是忘了呼出,随即脸色红到了耳根,被这屋里的水汽罩的若隐若现。
凌锦安瞧不到她此时呆若木鸡的模样,却隐约感到了她的窘迫,他本就对府里的人没了任何的好感,更何况还是王妃那边派过来的,索性用便用到底,干脆将双臂摊开,“为我宽衣。”
......
宽衣......
......
再次从沐房中出来时,陆澜汐的脸色已然红的若秋日高粱,同雪白的脖子成了鲜明的对比,脸皮像是后配的,后背抵住沐房的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方才的水汽外扑,加上她因紧张而出的汗,这一里一外,已将身上的衣衫打湿。背后的门板里,传来一阵阵哗啦的水声,里面的人好像并未受到任何的影响,反而自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头晕脑胀的找不到北。
宽衣......从他凌锦安的嘴里说出来好轻松,可那衣带真的落到自己的手里便像是有千斤重,一抽一拉之间,衣衫滑落,虽在水雾之中,可她仍旧看得到他肩上瘦劲的线条,臂上突出的血管,还有腹上分明的区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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