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虽然尚算通亮,但阑静少人,薛姑娘这么一大活人换个衣裳的功夫便消失了,不免让她心底燃出几分害怕。
毕竟在这偌大深宫里,不知禁锢又消陨了多少哀魂怨灵,耸人听闻的异事不知凡几,叫人不敢细思。
不见了么。
高成淮幽暗的眸子闪过一阵意味不明的浅笑,薄唇一张一合:“不用找了,下去吧。”
宫女闻言哑然,不用找了么?薛姑娘不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吗?她一时捉摸不出太子话里之意,却也不敢违背,怯生生地道了声‘是’便退下了。
高成淮顺着将秋殿一路往深处走,两名宫侍紧跟在后,步履轻若未落,面容始终沉默警惕。
下了一处宫廊,眼前空寂昏暗,隐隐可以窥见一座略显陈旧不堪的殿宇,枯叶杂草筛成一地,稍有风过便沙沙作响,掩不实的木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活像一座鬼庙。
高成淮往前处探了眼,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踌躇缓行,光从背影都能看出周身怯恐缭绕,不正是他在找的姑娘吗?
她还真是什么地方都敢来。
高成淮复又上前了几步,立在树影中,声音低沉,近乎隐入朦胧月色:“前面不可再过了。”
少女闻言身形一晃,堪堪回身,清隽的面孔浮上一丝紧张,莹白色的月光洒落在她旋即蹙起的眉梢眼角,勾上几许怜楚。
“见过太子殿下。”薛翦愣了半晌方才见礼。
高成淮步步靠近,将与她之间的距离拉至不足二尺,如沉木般的暗香扑入怀中,稍微低头便可依稀看清她面上神情,颤动、无状。
“表妹似乎...很怕本宫?”他话色掺杂剔透笑声,唇角也微微吊起,极有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薛翦胸前略微起伏了一下,声音空灵飘澈:“殿下说笑...”
她一面说着,一面抬起了头,四目相视时言语一滞,剩下的声音皆吞入腹中,眉眼闪躲。
“表妹不在广文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臣女适才不慎将酒水沾到了衣上,出来更衣。”薛翦指尖微屈,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慢慢聚敛起从容的神情。
“来这里更衣吗?”两声轻笑从他齿间溢出,微睨四周的眼底泛着揶揄的光芒。
更衣不过是个逃离的由头,薛翦这么想,他亦看得出。
气氛一时静地只剩窸窣落叶卷着晚风游荡的声音,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才听高成淮淡声问:“表妹可有什么东西要赠与本宫?”
他问得随意,却让薛翦心头一顿。
少顷,薛翦神情认真专注地抬眼看他,“殿下可有想要的东西?”
此话一出,高成淮眯了眯眼眸,继而眉尖一扬,“你倒是会讨巧。”
本是问来刁难她的,她倒是会转话锋,将自己挣了个干净。
薛翦不可置否地抿了抿唇,勉强接下他的赞许,只听他玉口一张,声音缠着三分妖冶:“本宫想要的,只怕你给不了。”
言毕,高成淮还若隐若无地盯了她半息,眼底深处暗涌流动。
“臣女送什么礼物都恐难讨殿下欢心,若还叫殿下觉得碍眼,那便是臣女的罪过了。”
薛翦答得极快,就像是已然算到了他的心思,早便挖好了坑,就等他一跳,她便可以埋了。
投机取巧这一行列,她定然是个行首,高成淮腹诽道,一双锐目轻扫,颇为鄙夷地睨了她一眼,“走吧,本宫送你回去。”
回去?
薛翦蓦地撑开了眼帘,下意识地问了出声,语气满是遗憾:“回哪?”
“自然是广文殿。”
......
为太子所设的宴席,太子走了,余下的人自然也没有继续待着的必要了,故而皆陆续走出了殿门,携着家眷往出宫方向去。
薛植羡在薛翦离殿时了了看了一眼,猜测她大抵是去更衣了,遂跟薛晖在殿门外等,以便她一回来便能见到。
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远行,四周又恢复了夜色的无声宁静。
朱红的宫墙下,高成淮和薛翦一前一后缓步走着,两名宫侍与二人隔开了几丈距离,保持着相同的步速规矩地跟在后面。
他们二人的相处之道,向来都是高成淮问一句,她便答一句,鲜少见她主动开口,不论幼时或是现在。
整条宫道上似乎只剩下他们和天卫军巡查的脚步声,闲散与整齐并存。
薛翦一路走得都十分拘谨,与在宫外的肆意张扬判若两人,好像有一道沉重又灵异的经文加身,让她处处不得劲,脚下宛如拖着铅石。
高成淮稍略偏头,侧目微睐,“你若是能变成眼下这般少言少语的乖巧性子,想必舅舅也不用对你事事忧心了。”
这话说得薛翦喉间一噎,继而小小声地附和一句:“殿下说得是。”
心中却是大声回怼:你觉得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两个互相不喜甚至还颇为烦恶的人罢了,我才不屑得同你浪费口舌攀谈。若是说错了什么话,岂不是给了你机会机降罪于我?
薛翦双眸虽是半垂着,眼珠子却神气地转了转,俨然一副暗自较劲还很上头的模样。
高成淮见状,以轻咳声掩去了浅笑,随后便没再言语。
待转入直往广文殿的宫道后,高成淮停下了脚步,地面两道影子交叠。
“本宫便送你到这了。”男人的声音落在她头顶,她抬眸旋即粲然一笑,施礼道:“是,殿下早些回去休息,臣女恭送太子殿下。”
这一套言行举止怎么看去都像是十分乐意跟他辞别,毫无掩饰。
高成淮脸色抽了抽,眉眼颇为不悦地抖袖离去。
直至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薛翦才回过身阔步往广文殿走,也不知道爹爹他们还在不在。
广文殿外的两道身影寥寥立在那,略显几分沧莫,薛晖手负身后,面容沉肃,辨不出别的情绪。
薛植羡眉间染上了几许焦炙,垂落两侧虚握的手也不自觉收了收。去更衣罢了,怎么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就在薛植羡往旁道望着的时候,一抹浅色身影乍现,从宫道另一头大步走来,他颦蹙的浓眉终于徐徐舒展。
薛晖顺着薛植羡的目光转去,声色平淡几无落差:“去哪儿了?”
“适才去将秋殿更衣了。”薛翦如实答道,擅自将遇见了太子这一桥段给折了。
薛晖上下看了眼她身上锦裳,沉声道:“走罢,回府。”
*
翌日清晨,稀薄日光透过枝缝花间洒落,在碧痕院里铺开一片醉人的光影。
如燕雀般轻盈舞转的少女执剑在院中习武,散出的几缕发丝微贴上眉梢,将她清灵的眉眼遮去了一半。
再过几日便是她和魏启珧约定好的比试了,师父说过,比武场上不分男女,魏启珧大抵会全力以赴,她自然也没有退让的道理。
她可是稳稳实实在山门学了七年的武,若是叫她输给魏启珧,如何能服气。
就这样潜心修炼了两个时辰,方才歇下,沐浴更衣后到正厅一家人一同用午饭。
薛翦脚底生风,走得悠然惬意,却蓦地瞥见厌恶的身影,驻了足。
小竹依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回廊上一素衣婢女正在招呼别的下人做事,碰巧就是前几日惹得小姐不快的庄兰。
小姐有一个优点,那便是对自己非常好,能不苛待就绝不苛待,心中未吐的气也定然得找了机会吐出来。
眼下见到庄兰,再看小姐嘴边酝酿起的坏意,心下了然。
薛翦敛起眸中神色,继而换了种诡异的步调走进了正厅,视线直到庄兰的身影消失才将将收回。
桌上布满了薛翦爱吃的菜式,可她今日却吃得草率,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饭毕,说了几句讨薛晖和魏氏开心的话,而后先行退下了。
薛晖虽察觉出她的古怪,但也没去管,由她去了。
“小姐,我们要出门吗?”小竹笑吟吟地跟在薛翦身旁,眼角眉梢具是欢喜。
“备马车,我们去买点好玩意。”少女的声音清透如潺潺流水,吊着几许玩味的笑意。
小竹原本就十分好奇小姐所说的好玩意是何物,直到她跟薛翦走进了一个特殊又新奇的市场后,心底的探究便更深了。
两旁摊铺卖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可是来此地的人却极为稀少,整条道上几乎只有她和薛翦、还有薛翦带上的车夫。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终于见薛翦停在了一处招摇撞骗,口口声声称是卖未开的玉石之铺前。
她看着一块块形状各异的丑石,眼中迸射着狡黠的光亮,打了个响指,满意道:“就它了!”
......
马车由西街市一路吃力地行驶到薛府门外,车辕在路上刻出两道沉甸甸的滚痕。
薛翦嘴边一直噙着兴致盎然的笑,从车轼上轻松跃下,站定在门前未进。
车夫停好马后便将车室摞叠的数个木箱搬了下来,门房见此连忙上前帮忙,还未迈出两步,就听薛翦厉声道:“都别动。”
话落,下人们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薛翦冲离她最近的门房扬了扬下巴,清声吩咐:“你,去把庄兰叫出来。”
未过多久,便见一道素影疾步走来,神情不解地行礼问:“小姐,您找我?”
只见少女忽地一笑,左颊酒窝浅浅一陷,明艳动人。她指了指身后的箱子,“不错,这些东西都是我精心采买来的,都矜贵着,交给他们搬我不放心。”
庄兰闻言心底一阵,哪还听不明白?秀丽的面孔登时变得惨白,双手也跟着僵了几分。
她上回去碧痕院请薛翦出府裁衣,薛翦不愿,是她拿了赵管家的名头塞绝薛翦。
“庄兰姐姐秀外慧中,又是个能办事的人,只有交给你去做,我才能安心。”
第30章 少年将军 “合着你们都是蹴鞠高手,就
“庄兰姐姐秀外慧中, 又是个能办事的人,只有交给你去做,我才能安心。”
薛翦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停留在她身上, 眼底神色真诚,好似所言非虚。
府门前的一众家丁仆役都面露惊色地看了过来, 却只敢半垂着眸偷偷打量。
庄兰是跟着赵管家办事的,在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当中, 也算是有点地位说得上话的人。可她平时大多在东院活动,也没怎么见过她去小姐的院子,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把小姐给得罪了?
“怎么, 庄兰姐姐是觉得我使唤不了你。”
她声音轻柔, 入耳如仿若春风拂过, 可话里透出的傲慢与不可违背就像一根冰针, 将庄兰那一点仅存的侥幸之心挑得支离破碎。
“奴婢不敢, 还请小姐恕罪!”庄兰身子一颤,登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将脑袋埋地极低。
薛翦睥睨着她, 眸中深处尽是厌恶, 过了半晌才缓缓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过让你帮我搬些东西罢了,你这一跪,弄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她踱步到庄兰身前, 见她绻在大腿上的手一直哆嗦,顿时失了兴致, 只侧身吩咐了小竹一句便转上了回廊,往碧痕院去了。
“庄兰姐姐快起来吧,你早些做完小姐吩咐的事,我也好回去交差呀。”
小竹得令守在门前, 虽是对着庄兰轻声说话,视线却一直追着回廊上那抹倨傲的身影,心下浮着小姐方才交代的话。
——让她先搬着,差不多了就让车夫帮她搬进来吧。
......
七月的天气炽如火烧,偶有微风掠过,卷着层层闷热。
蹴鞠场南北两面设有长阶看台,顶上朱檐一挡,隔去了刺目的阳光。
适才从蹴鞠场上下来的少年们皆推推拉拉地坐上了看台,服色鲜艳,两色队服融聚一处,调侃嬉笑不绝于耳。
魏启珧搭上了身旁男子的肩膀,一双蓄着笑意的桃花眼微眯着,英俊的面孔上具是揶揄,“我说周兄,你是不是那边派来细作啊,踢得那叫一个差!”
话落,身着红色锦衣的少年们纷纷应和,而后又笑作一片。
周灏大抵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当即抖落了肩上的手,愤愤起身,语气半嗔半怒:“合着你们都是蹴鞠高手,就我一个废物!”
“也不尽然。”魏启珧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先坐下,而后神情挑衅地往李聿那瞥了两眼,提声道:“那边不也有个废物陪你吗?”
周灏十分单纯地顺着魏启珧所睇的方向看去,只见李聿懒洋洋地平躺在阶上,双手枕于脑后,一腿屈起,另一条腿搭在上面悠悠地晃着。
周灏的脸无端抽了抽,面色略显几分痛心疾首,连话声都掺上了一丝伤感:“你怎么能拿我和李聿比......”
李聿的水平可是被禁止入蹴鞠场的,他怎么说也胜得过李聿好几筹罢!
闻言,魏启珧咧嘴一笑,“开个玩笑,周兄莫要当真。”继而低头拍了拍衣袍,站起身道:“我先走了,你们......”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周灏脆生生打断了,“又去校场啊?你这是要承袭家风,当个少年将军么?”
魏家名将辈出,深得历代君主的信赖和喜爱,立功无数,在豫国称得上是将门世家。只不过现下世道太平,民康物阜,到了魏启珧这一辈应该会开始从文了吧。
毕竟魏二公子怎么看都像是个言情书网出来的人,每次有比赛都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是翻书就是诵文。
“你就当我是吧!”魏启珧嘴角扬了扬,转身下了看台。
周灏捏了捏下巴,被他这个模凌两可的答复勾起了浓烈的好奇,倏然翻身跃到了下排,挥手隔去了魏启邵看书的视线,真诚地问道:“你兄长莫不是真要去做个小将军?那他以后还来书院吗?”
“没看出来周兄这么关心我兄长。”魏启邵合上书册,抬眼将他淡淡一瞥。
周灏诚恳地颔了颔首。
“他同阿翦约了比武,应该是很想赢吧。”魏启邵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后半句声音低得有如自语。
“阿翦?谁啊?”周灏蹙了蹙眉头,这京城里还有名唤翦字的少年?他怎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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