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翦原是想来给炙影试试李聿送的马冠,但见炙影倏然抬蹄上前,将头偎出栏杆往她身上蹭,似是撒娇模样。
故而心念一动,改了主意,“好不容易放晴,我带它出去转转。”
连绵絮雨下了数日,是该让它也舒展舒展筋骨了。
“小姐,我们不练武了吗?”小竹一路抱着长剑跟来,见她要出门之势,连忙上前问道。
小姐方才还说要把前几日卸下的劲气一并补回来,怎么李公子送的礼一来就变了呢?
薛翦将马冠在它首前比了比,如炭火一样的长鬃搭在吉金后,的确英俊醒目,还隐隐散着些战马的雄雄威风。
就是这般带出去,未免张扬了些。
她眉头轻聚,沉吟半晌,最终将其好生递给小竹,温声吩咐:“今日不练了,我带炙热影出去逛会儿,你就不用跟着了。”
“记得把它收回去,放我屋里。”
言罢,便见她牵着炙影从后门步出,一抓马鞍撑身上马,袍角边缘挥挥落下,漾着斜阳往街上慢步而驰。
廊檐下零零散散站了几个躲雨的人,袖鬓衣摆皆被打成了深色,此时见雨渐止,皆目显郁色抖了抖衣袍,似欲将其甩干。
街市上的叫卖声比往日低了些许,偶有几个小孩手里攥着糖人,从这头跑到那头,欢笑声来回荡漾。
薛翦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两旁林立的商铺,一时也不知道该走进哪家消遣。马蹄淌到深浅不一的淤水里,拖出道道印迹。
正当她经过昌琅衣阁时,眸光一闪,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
骏马踏着清脆的蹄声,悠悠停至一座高大的漆门前,薛翦跃下马背上前叩门。
不多时,朱门半开,从里走出一个身形微胖的男人,似是苏府管家。他见薛翦面生,抹了油般的脸褶了褶,粗憨的声音逸出:“您是?”
“我找苏缘。”少女润朗的嗓音清淋落下,并未表明身份。
男人蹙了蹙眉,见眼前女子比他还要高上些许,复又仰着脖子问了一遍:“不知姑娘是?”
薛翦不耐烦地抿了抿唇,将姓名告知。
男人闻言心下一惊,一双细眼拼命似地撑大盯着薛翦,暗道:这薛姑娘找我家二小姐作甚?莫不是来挑事的吧?
他滞在门首打量了薛翦半晌,只觉一阵凄风扫过面前,这才反应过来,冲她笑呵呵地说了句:“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完便闭上了府门。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苏府的大门重新打开,一道茉色的人影迈着微步款款而来,脸上挂着烦怏的表情,没好气地问:“找我什么事?”
苏缘方才刚在祖母那受了训,委屈得紧,一回院子就听管家说薛翦来找。薛翦跟她之间向来没发生过什么愉快之事,她此番来这,谁知道是憋着什么坏。
薛翦见她一副不悦之颜,冷嗤了两声,我都没生气,你还给我撂脸子呢?
她踱步至苏缘跟前,抚了抚掌,阴阳怪气道:“你们苏家的待客之道真是了得,叫我在这干等你半晌,连一口茶都讨不着。”
这话落进管家耳朵里,脸色瞬间沉了半截。薛翦跟二小姐的恩怨,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谁清楚她是不是来找茬儿的呢?委实不敢请进府呀!
他正赔笑准备开口时,却听苏缘骄声回怼:“我苏府的茶怕是迎不了薛大小姐的口味。”
“你这是什么意思?”薛翦只觉她话音刺耳,眉尖皱得更深了几分,唇畔也泄出一缕恶劣。
“合着你答应我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日在长公主府我可没强迫你,是你主动来找我的。”
若不是苏缘提出恩怨一笔勾销,她也没机会占她的便宜。说起来,还是她自己送上门的空子。
苏缘被她噎得顿了顿,思忖良久才收敛了愠气,话声也软了几分,“你想让我做什么?”
薛翦见她终于消了那不知名的怨火,渐渐展颜,抬了抬下巴道:“我今日没带小竹出来,就由你暂替她半天罢。”
“你——”苏缘素手一抬,涂着豆蔻的指尖颤颤指向薛翦,状似气极。薛翦这不是明言让她做侍女吗?还当着下人的面!
薛翦漫不经心地拍掉了她的手,“你什么你,若是反悔了,你现在说出来便是。”
反正她也只兴头上来才想起这么一个‘便宜’,能捡着便是她赚了,捡不着也无所谓。
薛翦看她默了许久,便当她是承认了,有些扫兴地转身下阶,准备上马而去。
身后倏然升起女子娇矜的声音:“谁反悔了?你且在这等着,我去换件衣裳就来。”
闻言,薛翦抬眉转回了身,却见朱门再次阖上,那道茉色衣裙也早没了影,唯留一阵微风徐徐卷过。
“......”
薛翦望着苏府门匾“啧啧”了两声,“德行!”
苏府内院。
如琪站在妆奁后,为苏缘重新绾了个发髻,语气中聚敛着满满的担忧,手下仍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小姐。
“小姐,您真的要一个人跟薛姑娘去吗?奴婢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对您不利的举动,还是让奴婢也跟着吧。”
苏缘在镜中触到她的眸光,心知她是真真切切地为她着想。可是谁说得准薛翦会让她去做什么荒唐事?她还没有大方到让自己的侍女去见证她出丑。
遂轻哼了一声,即是逞强、也是宽慰:“不必了,我谅她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苏缘再次出现在薛翦视线里时,换了身由上好蜀锦所制的淡绯罗裳,衬得她眉眼柔和似水,绒娇欲滴。羊脂玉镯不掺一丝杂色,娴静地扣在她腕上,矜贵明丽。
薛翦眼底掠过须臾惊艳,复又鄙夷地看了过去,腹诽了句:她还真是时时刻刻都要披着那副‘我最好看’的罩衣。
心中所想到了嘴边,便换了种方式讽刺出来:“倒也不必为我打扮成这样,毕竟我也是女子,对你生不起兴趣。”
不待苏缘反应,薛翦已然高坐马背之上,低头俯瞰,淡然落下两个字:“走吧。”
苏缘愣眼看了她半天才缓过神来,怒不可遏地低骂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后面追你吧?薛翦,你不要太过分了!”
尽管她答应了让薛翦差遣一月,但她也是有底线的,断做不出这等屈辱之事!
薛翦听后笑了笑,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随后左手垂落,朝她伸着,“想什么呢,上来啊!”
上去?
苏缘微微一怔,怵在原地目光茫然地看着她。
第39章 女扮男装 “你怕什么?”
天色渐暮, 和畅的晚风直面而来,刮得耳畔呼呼回荡,两旁商肆树木飞快地往后奔去, 苏缘的手不由紧紧扯住了薛翦的衣角,张口就想骂她, 可嗓子却跟干了似的只声不出。
薛翦略微侧首,睹了她一眼, 继而笑地十分潇洒得意,好像是故意而为之。
不知这样策驰了多久,忽见远处乌泱泱地团了一大群人, 迫使薛翦只得将马催慢了些。
不多时, 便停在了一座高楼前。
楼外聚着好些车马, 挂在车门上的铜铃声声声震响, 华服男子络绎从车厢内步出, 皆是一副风流之姿。
苏缘还未缓回神来,就见薛翦驱马到了人群外围,下马后随意找了个人攀谈。
她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眼匾额, 光是那拥着春意的“藏花楼”几个鎏金大字便足以让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何处了, 不觉面颊烧得通红,低声喊着薛翦,飘忽的目光不断向两侧来回闪躲, 生怕被人看见。
薛翦怕不是疯了!居然停在这种地方,是嫌自己名声不够臭, 顺带拉她一个垫背吗!
一个打扮光鲜的男子正推推挤挤地打算往藏花楼里去,手上却兀然搭了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止住了他,他眉间略略颦蹙,扭头去看。
但见一名容颜隽秀绝尘的少女冲他笑了笑, 利落的长发垂落在肩头,嗓音清透:“这位公子,大家都聚在这儿可是有什么热闹之事?”
男子原本抚上心间的厌火被她这般一笑尽数熄灭,有几分脸红地说:“楼里新来的那位颖姑娘今日要和之前的花魁争名头呢,听闻她是从江南来的......”
后面的话薛翦并没再听,只是道了声“谢了”便折回马上,眼底溢着玩味偏了偏头,“你这一身华妆,真是可惜了。”
薛翦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地无头无尾莫名其妙,惹得苏缘心中徐徐升起不祥的预感,不断追问:“你什么意思?你要带我去哪?”
身下骏马拥出人群后,复又在街道上驰聘起来,苏缘胸腔的心跳声几欲跳出怀中,直入耳畔,隐约携着些许少女的清笑。
下马时苏缘差点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犹如踩在虚无云端,若不是薛翦扶了她一把,估计此时她已然坐在了地上。
“还愣着作甚?走啊。”薛翦抬眉斜睨了她一眼,继而大步迈进了成衣铺,一入内便有人咧着笑脸上前相迎。
苏缘颇为迟钝地跟了上来,环视四周,柜架上罗列着几套收腰罗裳,旁边陈设着各式锦缎轻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矜贵优雅,顿觉周围颜色尽失,缓缓扬首,神色骄傲,又对薛翦挑商肆的品味咂了咂嘴,“你要买衣裳?”
薛翦压根没听她说话,而是对身前的掌柜扯出一抹淘气的笑,双手负在身后,身形笔挺,一套假斯文的架势。
“店家,你们这有没有适合我跟她穿的——”说及此,薛翦停了停,举起手背遮掩在唇边,音量只容掌柜一人听清,“男装。”
苏缘见她不仅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还跟防贼似的同掌柜说悄悄话,俨然没把她放在眼里,气得咬了咬牙,小指紧紧攥着袖角,“哼”了一声便独自走到展架旁,暗生闷气。
掌柜望着薛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递去一个‘我懂你’的眼神,走到右门掀起门帘,“有的,有的!您跟我来,咱们这儿都是豫京最时兴的款式,您挑挑。”
说着便一手为她打着帘子,另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现在的女娃娃老有那么几个喜欢女扮男装出去玩的,委实不稀奇。掌柜隐隐打量了薛翦几番,暗道生得真俊,换上男装约莫也是迷离难辨叻!
薛翦满意地颔了颔首,喊上苏缘一同走了进去。
右门内五光十色具是男子服饰,按照身量依次由左至右摆放整齐,掌柜领着她们复往右手边走,“您瞧瞧,雪青色的这几套都是新裁的,独一无二的款儿。”
苏缘被这满目的男装窒了窒,迟疑片刻,“你买男人的衣衫做什么?”
“当然是买来穿啊。”薛翦自然地扫了个眼风过去,神情之意一目了然。
苏缘喉间咽了咽,猛地伸手抱在身前,百般抗拒:“要穿你穿,我可不要!”
她好好一个姑娘,为何穿男子的衣裳?
“你不是随我差遣么?”薛翦鄙夷地睇了睇,语气稍绻不豫。
苏缘被她所言噎了一瞬,后又凝视着她身后锦衣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是想——”逛花楼吧!
她犹不敢相信地盯着薛翦,杏眸中尽染错愕。怎么说她也是京中有名的贵女,答应凭薛翦使唤已是自降身份,怎可再女扮男装去那种烟花柳巷!简直荒唐!
“你哪来这么多话?小竹可比你伶俐多了。”薛翦捏了捏额角,神情不大耐烦,垂在阴影里的眸光掷了她一眼,“你换不换?”
“不换!”
闻言,薛翦再懒得和她多说,随意指了两套,随后走到了苏缘身旁,手上一施力把她拉到了隔间。
只听隔间内不断传出女子的惊呼声,喊得多半都是:“薛翦!你疯了!你放开我!”
少焉,薛翦抚了抚前襟从屋内步出,乍一看去,整个人清贵非凡,面若冠玉,身上仿有流光淌漾,惊心眩目。
而那清冷的面上,少女眉尖轻皱,骤然侧过身去,把那抹忸忸怩怩的人影带了出来,顺便把手中钱袋丢给了掌柜,“帮我看一下马,我晚点回来取。”
毕竟现在做得是男子打扮,若仍共乘一骑,总归是不太像话。
掌柜接住钱袋掂了掂,喜上眉梢,连声应是,却见她又加了句:“若是亥时我还没来,你便明日将它送到城东薛府,余下的酬劳管家自会替我给你。”
京城还有几个薛府?
掌管几乎是下意识地呼出:“您、您是薛家小姐?”怪不得出手这般阔绰,生的也是一副好容貌。
不待薛翦颔首,掌柜立马补了一嘴:“好嘞,您尽管放心,小人定按照您的吩咐办好。”
......
藏花楼门外支起了通黄的灯笼,如同一簇簇流萤在上闪烁。层层艳丽锦缎从上铺下,无不拖拽着旖旎之景。
苏缘看着眼前车马络绎不绝之所,辕声蹄响霍然而至,藏花楼的姑娘们个个腕着水纱,扭着腰肢走来,脂粉气直扑面门。
她的脑袋像是被敲撞的铃铛,左右来回摇摆,口中喃喃:“不行不行,这我不能去。”
莫说她是个女子了,就算她是个男的也没胆子来这种地方!这要是叫人发现了,回去又报给了她的父亲、祖母,恐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苏缘骤然扣住了薛翦的胳膊,抿了抿唇,嗓音拐着几许畏怯:“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别在这胡闹了。”
薛翦忽觉手上一重,原本往前迈的步子生生给她制了回来,不由目光往手上转,沿着那只雪青色的袖子向上游走,但见少女眼尾沁着光亮,唇角下垂,眸底透着浓烈的企盼。
薛翦被她这副神情恍得心中动容一瞬,转念又想她们折腾如此之久,好不容易来了,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更何况她就是冲这个热闹来的。
薛翦按了按思绪,脸上挂着几许淡淡的轻蔑,也没拂去她的手,只道:“你怕什么?”
她从小隔三差五混去停云书院,一直以来都是有惊无险。今日至此又不是来砸场子的,瞧瞧那些解语花怎么了?身上这袭男装还能被人给拔了扔出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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