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她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去脸上尴尬,当即心思一转,站起了身。
“我不押了,我要下场。”
“啊?”小二皱着一张脸,满容不解。
来这儿的人大多都是押注寻个消遣,场中投壶的二人也都是在“招贤馆”找来的。眼前这位公子却说要下场,莫不是来砸场子的吧?
小二一时拿不定主意,眉尖一锁四处张望,寻找管事的身影。
薛翦瞧他瞻前顾后一脸疑惑的样子,索性抬脚往中间走。
小二见状连忙小跑跟上,一个劲地在后头喊:“公子!公子留步!”
他一手抱着册子和茶托,另一只手猛地想要抓住薛翦的衣袖,阻止她入场。
一片衣料从他手边划过,但见薛翦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很快便走到了箭杆前。
正准备投壶的二人见状,皆面露狐疑地盯了过去,寻思这都快开场了,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人?
只见这人随意取出一根竹矢,施力一掷,在空中形成一道漂亮的曲线,最终稳稳落入壶中。
李聿下来的时候,看到得便是这一幕。
场中的少女如男子般负手而立,倨傲又不可一世的气质与七年前一般无二。
倒是不知道她还有这一手。
小二见拦不住薛翦,只好跑去将管事的找来。
薛翦斜眸一睨,语气颇为自负:“让我下场,肯定比你招来的那几个赚得多。若是亏了,你只管叫人上薛府拿钱。”
话落,管事眉目一凝,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了她一眼,心想,薛府公子他虽未见过,却也知道年过二十,眼前这位小公子瞧着不过十五六岁,难道京中还有别的薛姓人家?
心中存疑,面上到底没撕破讲,反而略带小心地问:“敢问贵客是?”
他心下想什么,薛翦一眼便知,故漫不经心地报了自己的名字。
她甫一说完,就见管事眼底划过一道明晃晃的惊讶,缓了许久方才陪笑道:“恕小的眼拙,一时没认出薛姑娘来。嗳!这有什么钱不钱的,您尽管玩儿!”
薛翦纵然离京多年,到底名声在外且极其响亮,谁敢与她说不是?
只能自怨倒霉,把这尊金身给请了进来。
转而冲小二挤了个眼神,示意他好生招待着,后又招呼客人重新下注。
而他自己刚走出后院,便迅速派人去薛府打听,问问薛翦是否已经回京了。
李聿环抱着双臂侧倚在院门上,眼底染着兴味看着薛翦,虽听不见她与管事说了什么,依样子猜,管事大抵是知道了她的身份。
李聿见跑场的小二抬头,便冲他招了招手。
薛府处于皇宫东面,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一公一母的石狮左右对称搁在门前。
一位年轻男子怯怯走到薛府门首,同门卫低声闲谈了两句,末了还将一钱袋悄悄塞入门卫手中。
绕过校场与几道错落有致的回廊,便可见一处僻静的院落。
这是薛晖处理公务的地方。
赵管家在门外唤了声“老爷”,只待听见里面的人回应,方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薛晖正执笔书写,见他走来也未停下,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怎么了?”
赵管家思忖着方才所见,苍老的声音中绻着一丝困惑:“老爷,方才有个茗品楼的小厮向府外门卫打听小姐是否回京了。老仆以为,事有蹊跷。”
话落,薛晖罢下手中的狼毫,抬了眸,“打听翦儿?”
薛翦刚离京时倒是有不少人打听她的去向,他都曾一度怀疑其实翦儿的人缘是不是也没有那么差。
可不久后他便听见了“京城终于得以安宁”之类的风言风语。
现如今她已经离京七年,居然还有人在打听,问的还是她回来了没有?
委实稀罕。
薛晖复又转念一想,距上次送信去琼危山已十日有余,算着日子,翦儿这几日确实快回来了。
可茗品楼的人怎会知道?
薛晖眉心一蹙,“你亲自去一趟茗品楼,若是翦儿在那惹了什么烂摊子,赶紧收拾了把她带回来。”
“是,老爷。”
第6章 请罚 “我押的,是薛翦。”
管事移着轻快的步子,乐呵呵地走上长梯,行至仙居阁外,规矩地叩了两声门。
不一会儿,便见一面容沉肃的男子将门扉由内打开。
管事径直走了进去,背脊微弯,脸上堆着笑:“恭喜啊,李公子!”
说着,便将手里捏着的银票送到李聿手边,奉承道:“李公子好眼光,您押得那位银衣公子投了个全壶!这是您赢下的,过过目。”
李聿自斜入室内的阳光中抬眸,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运气好罢了。”
管事复又与他闲说了两句,继而一如来时腆着笑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陆衡方听他们谈话,心下一阵疑云飘浮,迟疑半晌,遂问道:“公子,我记得下边投壶的二人都未着银衣。”
倒是薛姑娘穿了一身银色锦袍。
况公子让他回府取银子不是为了那位新来的投壶高手吗?听闻那人在蜀地都找不出敌手来,近几日才到的京城。
公子此次来正是为了一睹其风采,顺便捧个钱场。
李聿搭上手边的茶盏,轻呷了一口,“的确不是他们。”
似是一声轻笑,方听他道:“我押的,是薛翦。”
适才在后院见她那么随意一掷便知道,对于投壶,她定是各种好手。连那两个下场之人都被她所举震得神情一滞。
闻言,陆衡不由掀起眼帘,语气挂满惊愕:“薛姑娘?她竟下场了?”
在茗品楼投壶之人多是为了谋个营生,讨点小利,哪里有官家小姐下去比试的道理?这薛姑娘莫不是傻了?
李聿斜了一眼陆衡,话色清浅:“像她这般会作弄人,做什么都不奇怪。”
陆衡听后抿了抿唇,李聿话锋所指,他心下了然。
七年前,薛翦假借送礼之由,送了数十只硕鼠与李聿,令李聿病了一夜。又不知被哪个舌长的给传了出去,害他当即沦为京城笑柄。
李聿对此一直难以释怀,如今薛翦回京,恐是少不了要寻她报复了。
李聿偏首望了眼窗外天色,轻轻起身整顿,“走了,还要给我娘买桂花糕呢。”
薛翦步出茗品楼时,正好碰上了赵管家。
赵管家虽然看上去瘦瘦巴巴的,可一双深陷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哪怕时隔七载未见,薛翦仍是在撇见他的第一瞬便认出了他,心中暗道不好,蓦地扭过头,疾步走向拴马处。
她原是想先回家的,可经过茗品楼时偏生很想再尝尝栗子糕的味道,至于投壶之事她也未预料到。
若让爹爹知道她回京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回家,定该说教她了。
薛翦将唇抿出一个“一”字,心弦紧绷,正快走到她的红马旁,即将踩镫而上,仓皇而逃之际,不防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小姐?”
便是如此单薄的两个字,如同施了咒一般附在薛翦身上,教她身形一晃,遂定在了原地。
这都能认出来么。
她现下一拢男装不说,纵是这些年也长开长高了许多,单凭方才一个照面便认出她了?
薛翦兜着几缕侥幸之心,试探地挪了挪步,又听身后传来一句:“小姐,是你吗?”
他的话虽是在问,语气却尤为平缓,甚至掺着八分笃定。
但见薛翦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自唇畔扯出一枚摇曳的笑:“赵叔......”
见状,赵管家忙上前几步行至她身旁,正欲开口便听她音色怏怏闷了句:“赵叔是怎么认出我的?”
斜阳落在少女眼梢,照出一片浓郁睫影,眼底似还浮着一抹不服气。
赵管家弯目笑了笑:“小姐还跟从前一样,欲逃跑时总是那般硬生生地别过头,复强作镇定。”
话落,薛翦大抵是面子上挂不住,眼神逐渐开始四处飘荡,仍低低应了句:“我没想逃......”
赵管家听出她一如儿时的矜骄逞意,心下不禁升起几分感怀,须臾,向她指了指对面的黑色马车,“小姐,上车吧。”
薛翦看了看她的马,又转眸望向赵管家,眼底写尽了不情愿。
“小姐,您的马儿我会让下人牵回去。老爷,夫人还有公子都很想念您,您还是先跟老仆回去吧。”赵管家瞧着她,生怕她又骑马跑了,说什么也要将她带回去。
薛翦本欲再争取一二,可一听他道出爹娘还有哥哥,心思一下消了个干净,遂点点头,上了车。
马车辘辘驶过几道街巷,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薛府。
薛翦径自撩开车帘步出,自车轼上一跃而下,站定后举首望了望头顶的黑金色门匾,恍然间思绪万千。
自宣麒门进京时,她都不曾有一分近乡情怯之感,眼下回府倒是滋长出来了。
七年了,是该回来的。
薛翦隐隐一叹,复将视线调回,却有门卫看她面生,忙拦着询问她何故来此,通报姓名。
薛翦笑了笑,正欲开口便见赵管家为她开了路,遂略掀衣摆跨过门槛,跟着赵管家一路往书房去。
院中的西府海棠正值花期,香气缭绕,沁人心脾。这是魏氏最喜欢的花,故薛晖命人种满了整座府邸。
每逢花开,薛府上下遍地嫣红,暗香浮檐。
书房的门正敞开着,依稀能看到一中年男子坐在书案前,眉目雅洁,冰若美玉。
待赵管家通报后,薛翦方才迈了进去,语含笑意地唤了声“爹爹”。
薛翦眸光浅淡地盯了她半晌,遂开口道:“回来了也不晓得先回家,跑去茶楼里寻乐,你眼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这个爹吗?”
这话虽严厉,听起来却极为温雅,一时让薛翦也辨不出他是喜是怒。
遂悄悄觎了他一瞬,轻哂道:“爹爹,孩儿这不是回来了吗?方一收到您的信,孩儿便立马动身了,小竹应该明日也会到了。”
闻言,薛晖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声音却较先前冷了一度:“还想让我夸你听话懂事吗?当年留下一封信就跑了,若非你娘拦着,我早就派人去把你抓回来了!还会任由你玩到现在不成!”
这一番话听进去,薛翦不觉撇了撇嘴,腹议了一句她那是习武,并非玩乐。
纵使心中再有异思,到底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双膝一屈,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廉垂双目,“孩儿不孝,请爹爹责罚。”
但见少女跪得笔直,头也往下压了压,倒真像一副认错的模样。
可知女莫若父,她是真知错了还是做做样子,薛晖岂会看不出来?
只怕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旧会做出与当年一样的事。
薛晖心中冷笑,作势颔首,用指尖搭了搭桌面,“好啊,既然你主动请罚,那便罚你去祠堂跪上两日罢。”
话音甫落,薛翦讶异抬眸,犹不愿信地撑着眼睛看他,到底是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求饶的话,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继而直起身退了出去。
本想让爹爹心软翻过此页,谁承想,爹爹倒是接着她的戏唱了下去。
可不是一出“自讨苦吃”么?
薛翦失落地低着头,步履尤慢地往祠堂走,嘴里还不忘嘟囔着:“让我跪祠堂,也不恐我扰了祖宗的清净!”
话音刚落,她便蓦地撞到了一个硬挺的胸膛,身上散着的香气与府中海棠如出一辙。
薛翦折着眉心倏然抬头,探进一双干净温和的眼睛里,不由一怔。
少顷,她挣开肩上握着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满目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他身穿竹青色直裰,衣领处绣着凌然云纹,一双玉眸内敛含蓄,唇边抿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浅笑,修雅温润地站在她身前,朗若清风。
薛翦脑子里晃然飘过一词,眸光又滞了滞,继而似是犹疑地唤了声:“哥哥。”
薛植羡方撞见她亦是一惊,几乎是在她开口的上一瞬便认出她来,双唇弯出一道宠溺的弧度,“小翦,怎么一副这样打扮?何时回来的?”
薛翦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男装,遂不拘地笑了笑:“这样行路方便,今日方到。”
薛植羡颔了颔首,又望了眼她身后的书房,“是要去母亲那吗?”
她既从书房出来,想必是见过父亲了。
闻言,但见薛翦的嘴角渐渐下垂,没答话。
她倒是想去,奈何祠堂的蒲团还等着她,早些跪了,爹爹便早些消气。
见状,薛植羡大概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遂伸手揉了揉她脑后的头发,柔声道:“先去母亲那吧,母亲每日都惦记着你呢。父亲那边,哥哥尽量帮你说说情。”
得了薛植羡的话,薛翦略一思忖便乖巧地点了点头,眼底复又掠起澄明的笑,步履轻盈地往玉棠院走去。
李府门前,一前一后两匹骏马奔驰而至,薄尘轻扬。
门房瞧见来人的面庞,忙推开府门,继而漩着笑脸相迎。
李聿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交至旁边下人手里,身上还捎着一只小巧的食盒,敛含笑意问:“母亲在府里吧?”
“回公子,老爷夫人正在堂屋会客呢。”管家方从回廊走来,呵着腰回道。
闻言,李聿眉梢轻挑,转眸看了他一眼,“有客人来?谁啊?”
挑酉时来做客,莫非还要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管家匆匆跟上他的脚步,“是苏大人和苏夫人。”
话音甫至,便见李聿停了下来,剑眉微蹙,似作思量。
苏夫人与母亲尚在少时结识,算是手帕交,平日也来过府中几次,他也见过。可苏大人却鲜少来过府上,若是须商议朝中之事,苏夫人与母亲当回避才是。
如今四位都在是个什么道理?
片晌,李聿将食盒递给了管家,留下一句话便要径自离去,“这是给母亲买的桂花糕,既有客人在,我便不过去了,替我拿给母亲罢。”
管家接过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公子,苏大人家的嫡小姐今岁便要及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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