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复拿眼觎她,“就在前几日,好像还死了几位”
竟像是怀疑她与那几名黑衣男子的死有关。
小竹起初没看明白,琢磨片刻方觉不对劲,硬将秀眉一歪,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区区一个小楼掌柜也敢对小姐这般不敬?
话落,管事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撇目到小竹身上,正待说什么,即见正主踱步到她跟前,将她拦至身后。
“小姐!”小竹掣上薛翦袖摆,跺脚低呼着,语气似有不甘。
薛翦抽回手,面色平淡地睇向管事,心中暗忖,他既然敢如此出言试探,自然是不怕他们的。
顿了俄顷,接着问道:“我若要寻锁月阁的人,得去哪里?”
“这个我知道啊。”厉周自一进门便找了条圆凳架腿而坐,一搭一搭地拨动手中未弃的野草,此时闻听薛翦所言,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室内一瞬间静了下来。
薛翦侧过身,遥见那人向自己抬了抬唇角,“他与你的交易已经做完了,简姑娘不如跟我谈谈?”
倒消息这行的,从来是一金换一个,她方才所问,可属另一桩生意了。
管事不置可否,只对旁边敛衣的丫鬟吩咐道:“手下当点心,勿要给这位姑娘勾坏咯。”
见状,厉周左腿往地上一撤,懒洋洋起身朝楼外走去,“我到外面等你。”
雨水渐渐落下来,沿街喧嚣的商贩也短了力气,延捱许久才吆喝一声,恰逢此时北风坚烈,狭杂着花木中的浅浅香气弥漫在郸城半空。
薛翦跨过门槛,即见厉周背对商肆而立,手里执一把不知何处寻来的绸面伞,光瞧背影,倒与京中许多纨绔子弟相似。
她站在檐廊下,隔着缕缕银丝打量过去,目光愈见深沉。
这几日她一直在寻黑衣男子的下落,厉周可谓是寸步不离地黏在她身边,怎会不知道她打听的东西作何模样?
他若真有锁月阁的消息,这么多天,居然只字未提
薛翦没言声,厉周却听见响动,撑伞转了过来,以为她是娇气淋不得雨,便笑着走近,将伞面高高笼罩在她头顶。雨点与锦帛相击之声延绵耳畔,竟有几分江南小调的味道。
“怎么了?”
薛翦收了神色,开口沉声道:“锁月阁,你如何知晓?”
“简姑娘忘了,在下以四海为家,江湖上的门派,我大多有所耳闻。”
“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当时若说了,简姑娘敢信么?”厉周笑了笑,扭头将视线肆无忌惮地游荡在她脸上。
分明是一张少女的脸,仍存着几许尚未褪净的稚气,可那周身的寒肃之意却让她颇显老成,实在惹人注目。
她似乎笑了,语调依旧平稳:“那你如何确定我如今便会信你?”
厉周默了默,半晌才淡道:“我不确定。”
“你耍我?”
终是忍无可忍,眼尾愠色尽数迸出,唯独嘴边还勾着一抹清浅的笑,却不见丝毫暖意。
厉周怔了须臾,继而摇头叹道:“简姑娘怎么总把在下想得那般无状?”
话刚说完,但闻身边人冷哼一声,仿佛认定他是故意作弄,也不顾这瓢盆大雨便径自往马车方向踅去,衣袂甫一越出伞外,顷刻就着湿了。
厉周连忙拽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伞下,皱眉道:“我与锁月阁阁主算是旧识,你若有何不解之处,他或许能帮上一二。我所言句句属实,你要还不相信,把伞拿走,我不跟着你便是。”
他既承人所托要护她周全,怎可不践?反倒让她淋一场雨,传出去了像什么样子?
手腕被厉周攥住,薛翦不得不停下脚,回眸仔细端详他的神情,似在揣度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思忖会儿,唤来车夫,挣脱他的手欲踏上马车。
正当厉周以为她置气要离开时,忽然听得一句:“还请厉公子带路。”
遂心底一松,笑意复挂眉梢,缓声喊道:“等等。”
二字入耳,薛翦蓦然回想起他方才在百妙楼内曾说过的话。
——他与你的交易已经做完了,简姑娘不如跟我谈谈?
未几,厉周果然丢来一个狡黠的眼神,笑嘻嘻道:“带你去可以,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保护一个小祖宗委实辛苦,偶尔还得跟她勾心斗角,便想着,须得找个机会让她安分一些。
薛翦不耐烦地抖了抖浇湿的袖笼,眉头慢慢拧起,“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第106章 出府 “殿下,事关樾州。”
京城, 李府。
一缕狂风自窗柩引入室内,将案上书册拂撞出簌簌响声。
陆衡怔了怔,方才低低问道:“公子, 可是那信有何不妥?”
这些天公子一直在盼郸城传信,虽嘴上鲜少提及, 可案角那一摞写满文章的南纸里,却狭藏着不少笔迹工整的薛字。
如今终于得其消息, 理应卸下忧思,消解一阵才是,怎会这般生怒?
话音刚落, 便听得一句:“他是谁?”
陆衡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将屋内环视一圈, 并未发现有人, 这才把视线重又落回李聿身上, 堪堪反应过来。
原是指传信之人。
遂回道:“他是属下在登云堂所雇,名唤厉周。此人身手简练,武功高强, 又是堂中最难请动的, 属下以为”
不及说完,倏见李聿推案而起,几步行至他身畔, 将掌心揉成一团的信纸塞到他手中,“你倒是说说, 你以为如何?”
依旧硬着声,语调绻满讽刺之味。
陆衡正欲开口,蓦然撞上一双清洌幽冷的眸子,不由顿住, 回过神来才想起去看手里的信。
已被捏得不成形状,小心翼翼摊开后,方借着奄奄烛光细读少顷,面色微微一凝。
但见最后一行轻佻写着:简姑娘虽淘气,但已与我许约,万事先询我意,兄台大可放心。
踌躇半晌,陆衡悄自垂下眼睫,低道:“回公子,此人虽然言语孟浪,可但凡堂中托于他之事,无一不妥,属下以为他定会护薛姑娘周全。”
“可不是。”李聿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状似附和一般:“登云堂最重信誉,他既接下此事,想来有十足的把握。”
陆衡听了,莫名感到心头慌乱。以公子的气性,绝不会这般了了作罢,可他方才的话
不消一会功夫,李聿敛了神情,重新正起一副游散的好模样,提脚朝屋外走去,“我倒想瞧瞧,究竟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让薛翦居人之下。”
语毕,陆衡登时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前,将佩刀打横隔在二人之间,“公子不可!老爷有吩咐,春试在即,断不能让公子出去胡闹。”
若此时去一趟郸城,实难保证回来能赶上二月的春试,一旦耽误,便要再等三年。如此档口,他怎还顾得旁事?
李聿挑了挑眉,像是气笑地问了一声:“陆衡,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哪个院子的人?”
他掀起眼帘,目光自刀柄一寸寸游走至鞘端,起伏的兽纹在月色下淌出点点白光,犹觉刺目。
陆衡眼眸黯了黯,只垂首道:“公子恕罪。”
“你当真要拦我。”李聿忽而沉了声,里头垫着两分奚弄,“好,便依你。”
随即辄身,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返去。
变脸比翻书还快,陆衡尚未摸清他的路数,即见一道崧蓝色的身影从回廊左侧阔步走来,却是李知。
隐约察觉到几许不安的情绪,也不曾想明白,便在心里除了根,待李知行近,如常唤了一句老爷。
李知微微颔首,进到屋内瞧一眼李聿,缓缓发话:“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远远便见陆衡横刀挡在李聿跟前,形似阻拦,正要过去问话,李聿可好,突然调了个身儿,回屋去了。
肚里打着什么主意,他用闻的都能知道。
李聿佯装惊讶地抬起头,容色教昏黄的灯火一卷,竟有些看不分明,“父亲怎么来了?”
转而倒了杯茶,恭敬递去他手边,“夜里风大,父亲若有事寻我,唤人来传便是了,何须亲自走这一趟。”
李知板起脸,并不说话,撩袍坐到圆凳上打量他一会儿,方才冷哼道:“你少打岔,我刚看陆衡那架势,是你想偷偷出府罢。”
他问得直白,李聿也轻笑了声,未再有多余的话。李知便清楚自己猜得不错,端起盏浅抿一口,“我回来时见到魏家小子,说是有事问你,正在前厅吃茶呢。”
“魏启珧?”
李知点点头,继续道:“你与魏家小子何时搭过交情?我观他神色凝重,似有急事。”
遇事愿找李聿的,若非有点关系,也不至于登门。奇就奇在,那魏公子与李聿素来不合,十几年不曾变过,如今突然到府上,委实令人生疑。
李聿想了想,旋即起身向李知称退,很快便踅出门去。
魏启珧大半个月不曾见到薛翦,每每去往薛府,阖府上下皆声称她害了风寒,须卧床静养,不得有人叨扰。
起初他还命人给薛翦送药,后来便愈发觉得不对,薛翦病了,她跟前侍女总是好的吧!差人去唤小竹,缘何迟迟不肯露面?
无奈之下,只好暂且歇了嫌隙,来李聿这里碰碰运气。
隆冬的风刮在脸上,又湿又疼,魏启珧亦是个坐不住的主,宽厚的背抻得挺直,紧裹狐氅在前厅踱来踱去,良久,终见李聿出现在厅外,待要开口又生生哽住,一清嗓子复坐回椅间。
到底好面子。
李聿瞧他目泄难色,率先问道:“何事?”
魏启珧默了须臾,压声说:“你这几日可曾见过阿翦?我疑心她不在京城,怕她遇曲折之事。”
听到薛翦的名字,李聿脸色也变了几分,径自坐到魏启珧身旁,低声道:“她去了郸城。”
“什么?”魏启珧听得一愣,“郸城怎这般耳熟”
李聿暗忖俄顷,提醒一句:“樾州。”
魏启珧刚松下的眉头复又蹙起,偏头望了眼四周,前厅里外正恭敬立着几名男子,皆为李府随侍。
尔后轻咳一声,有意让李聿将其屏退。
待四下无人,才着急开口:“她去那里做什么?我听闻樾王有意在樾州招兵买马,恐有反心。如若消息属实,阿翦处境岂不危险?”
“你从何得知?”李聿眸光瞬间凝沉,掩在广袖下的手紧紧一攥。
“你别管这些,我只问你,阿翦是何时走的?”
“腊月十。”
魏启珧疑惑问:“她跟你说的。”
“是。”李聿沉吟良晌,突然看向他,“我有一事须得你相助。”
魏启珧还在因薛翦的不辞而别愤懑担忧,忽听李聿有事相求,思绪渐渐脱离虚幻,转过头来。
但见他眉心微折,一字一字道:“帮我出府。”
与此同时,重辉殿。
殿中烛火未熄,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案旁两顶狮子正袅袅吐着白雾,明明灭灭地绕过高成淮两侧。
自他代理朝政以来,日夜忙碌,已觉体力不支,此刻正坐于黄花梨扶手椅上,阖目揉了揉睛明,颇有倦意地道:“明日再禀罢。”
“可”梁安手头揣着急报,心如油煎,又怕此事引殿下盛怒,踌躇许久,到底硬着头皮说道:“殿下,事关樾州。”
高成淮指尖微顿,再抬眸时已不复方才疲惫示人,眉宇间尽显泠肃,“出了何事?”
“回殿下,樾州多地发现征兵榜文,樾王他”当真有恃无恐,野心昭昭。
话音不曾落全,便听得上方有砚台碎裂之声灌耳袭来,将梁安灼得抖了抖,勉力定住脚,不敢再出声。
殿内一时寂如死水,抑得人难以喘息。
二皇子自封王之藩后,便变得越发肆无忌惮,像是报复谁似的。说到底,也就陛下不舍罚他,对其百般容忍宽恕,他才敢如此。
倘若陛下能匀其半分仁慈给太子,东宫何至于有如今之状。
长案后,高成淮眼底的戾气如潮水般汹涌,双手紧握扶沿隐忍不发,仿如崩着一根弦,只要稍松口气便会将这儿震得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始终未闻沉喝,梁安冒胆悄悄抬头,倏然听他寒声吩咐:“立即派兵前往,看好樾王,务必将薛翦带回京城。另去信与宋、李、冯三人,明日一早,本宫要看见他们的奏贴递至御前。”
末了复添了句:“你亲自去,不可假他人之手。”
梁安应声称是,俯首退了出去。
京中的这些变故,薛翦自然不知。此时正枯眉倒在榻上,任小竹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偏就一句话也不回。
“小姐,我们为何要事事听从那人安排?谁知道他安没安好心?”小竹收拾衣裳的手稍停,语气依旧斥满薄蔑。
从百妙堂出来以后,小姐似乎与厉周做了什么交易,竟将去锁月阁一事全部交于厉周。她跟在薛翦身边许多年,哪里见过她这般顺从过谁?
更别提对方还是一个不明来历之人!
薛翦睁了睁眼睛,蓦然支起一条腿,轻轻晃荡两下,喃喃道:“我让程辛去查锁月阁的事,怎么还未回来?”
小竹听了她的话,愁眉骤得舒展。
程辛乃是公子于她们临行前专门送来的人,虽先前不曾谋面,但终归是自己人,信得过。
“我说他怎么匆匆出去了,原是小姐吩咐的呀!”小竹嘴角愈发上翘,索性蹲到薛翦身边,两手轻轻攀在榻上,“小姐英明,那厉周行径古怪,言语更是可疑,尤其生得一副”
尚未言尽,忽听得外头有人笑了一声。
小竹瞧过去,还不及问是谁,厉周的嘲弄之词便已如寒风般幽幽渗入屋内,“我道哪个小鬼在骂本阎王,让我给抓了个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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