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周原以为不会等到她开口了,毕竟他问出来的时候已经预设了她的反应。能得这两方追找之人,身份定然非比寻常,又岂会轻易告诉他呢?
却不想她避开自己所问,反诘道,谁雇的他。
屋内再度归于沉静,直到一声低叹将这局面重新打破,“罢了,我不想知道了。”
这声低叹仿佛一束坚冰,半消融地刺进厉周心底,经热一化,很快就失去痛痒,却没来由地慌张,垂眸去探她的眼睛,“你别叹气啊,至少你知道我不是要来害你的了。”
薛翦摇摇头,听不出什么情绪,“与你无关。”
她的目光兜在黑暗里,罕见的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淹得她几近窒息,却终是一语未发。
第114章 返京 “怎么,我在你心里还不敌他吗?
薛翦实在疲于逃匿, 双腿落在这儿仿佛扎了根,微微仰头抵着墙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腰间匕首。
甚至有些颓丧地想, 让二皇子的人来好了,左右她不会再逃下去。她又不是亡徒, 为何要逃?
便是如此打算,倒过了几日安稳日子。
没有官兵搜来, 后头住的农户也不曾由此通过,厉周每日都会翻去他们家里,从城外绕远路带吃食回来。
他问过薛翦, 不是要回京么, 怎么不跟他走?
薛翦却点点头, 只道是要回京, 但他留给师父的人还没等到她的消息。
厉周攒起眉, “什么人?你那个整日披兜帽的人么?我可以找到他,你要带的消息,我帮你。”
话一出口, 连他自己都愣了住。
屋外的天色似锦如织, 内里却依旧昏暗,薛翦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声判断该是正经的, 难得一笑。
“你还惦记着剑谱呢?”这话说来却是无心,只不过她压抑得久, 寻了空档便想发泄一回。
小竹向来是讨厌厉周的,可此时听闻薛翦的话,竟有些不忍,忙按一按薛翦的手, 低低唤了两声“小姐”。
厉周看她一眼,原未思虑此节,当下经她提起,眸光倏明倏暗,到底没有反驳。
傍晚,日晷轻移,一轮明月高爬而上。薛翦嫌屋里太闷,独自起身到门口抱臂侧倚。月光下,少女的身形尤其孤冷,眼底阴翳也是一日较一日浓。
肩上忽而搭来一双手,厚重的锦料缓缓披下,听得一句:“小姐怎么不叫我,这样站仔细凉着。”
薛翦轻轻侧目,敛了神情道:“厉周呢?”
她入郸城将近一月,除却争执的那两日,已经熟悉了厉周的跟随。
上半晌对他出言嘲弄,他也未吭声,教她一时反应不及。
“他啊好像是睡了。”小竹也摸不清,照着微弱的火光悄悄看去,总归是闭眼的模样。
薛翦颔首,把身上的外衣拢紧些许,贪恋着眼下“躲”来的平静。
小竹默默陪她站着,过一会儿,蓦然想到什么,浅声问:“小姐,你说袁姨回去看见我们不在,会不会难过啊?”
薛翦眉棱微动,欲言又止。
小竹觎了觎她的侧颜,暗道不该提起此话,遂思索一霎,捡了旁的问:“都这些天了,程辛还没找来,我们还等吗?”
“等。”薛翦没有犹豫,相比对程辛的信任,她对岳迟的安危顾虑更深,决不可能这样甩手离开。
说话间,忽闻踏踏马蹄声响,一阵阵仿佛碾在二人心弦,顿时掩身朝屋内躲去。恰值厉周醒来,趋步捉了薛翦的手把她护在身后。
听着声音愈来愈近,对薛翦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宛如心上铺了一张网,随着马蹄声近,逐寸紧收。
魏启珧与程辛一路往南,快马疾行半个时辰,总算赶到城尾,见前方一路空旷平坦,怎么都不像可以容人之所,眉心重重一折。
继而勒停马,视线撇向沐山,“上去看看。”
程辛领命,吹起火折,与他一前一后朝山上查去。
借着火光,薛翦依稀能看清那个兜帽下,嵌着一张颌骨尖削的脸,不是程辛是谁?
正推开厉周待要出去,不防腕上承来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扣住了她,“还有一人。”
薛翦步履一顿,顺着他的视线复看过去,果然瞧见程辛身后另跟一名男子,身披狐裘,腰下佩剑,一行一止间,总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倒是小竹眼尖,几乎在看到他的同时,喊了出来,“是表少爷!”
声音划过夜空,细细微微地灌入山下。
魏启珧听见动静,连忙取过火折照向上方,打眼望去,却是一间修筑隐蔽的矮房,房前镂出一块黑幕,隐约发着孱弱的光。
“在上面!”他语色一喜,不及程辛回首就径自跑了上去。
重重叠叠的枯木间,魏启珧腿下不知割过多少枝藤,可一待挨近,眼底映入那抹挂念已久的影子,什么痛楚都消失了。
他朗朗一笑,疾步跑去少女身前,瞧她怔怔的模样,唤道:“阿翦!”
“启珧,你怎么”薛翦眼睫微颤,尚不及问完,就见他朝自己身后瞄一眼,拐着她的胳膊往矮房走,“进去说。”
入得屋内,方才发现薛翦身侧站着一个陌生男子,扮一副闲散又提防的情态,心底难免不悦。
却略过他,半笑半愠地向着薛翦,“你出京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知道我去薛府寻了你几回么?个个都称你是病了,怕病气过人,死活不让我见你一面。”
一提及此,薛翦实在心虚,于是垂下眸,轻笑道:“事出突然,是我欠考虑,你别在意。”
“如何不在意?”魏启珧哼了哼,“你都告诉了李聿,偏我不知。怎么,我在你心里还不敌他吗?”
话罢,目色认真起来,一双桃花眼灼灼盯在薛翦脸庞,颇有两分威迫之势。
哪想薛翦是个没心肝的,抬眸就问:“你去见他了?”
灯火点亮她的笑颜,似惊喜,又似惊讶。
魏启珧在她别有深意的目光下,窘迫地别开头,“实是下下之策,不提也罢。”
一壁说着,又转目打量厉周,不知薛翦身边何时多了这么一人,嫌谈话不便,遂挤眉暗示小竹,让她把人带得远些儿。
少顷,方收回视线,抑着嗓音道:“如今太子的人四处找你,想是与樾王谋逆一事有关,李聿担心你被太子的人劫去,已经先行回京了。我看他的架势,势必会去宫里搅上一番。”
一席话止,薛翦似乎只听见李聿的名字,眼色一亮,“李聿也来了?”
魏启珧点点头,见她眸里堆起的笑,总觉得自家兄弟被一江湖骗子蒙拐了去,犹为不快。
语气随之恶劣两分,“你若再待在郸城,只怕他——”
“等等。”薛翦徒然摆手打断,眼中哪还有一线欣喜,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阴冷。
“你适才说太子的人,不是二皇樾王吗?”
魏启珧神情一变,“樾王的人也在找你?”
薛翦默然半晌,回想起许十一与自己坦白时,完全不见一丝谎迹,郁烦地揉了揉额,“此事说来话长,我有些辨不清了。”
一开始她也怀疑太子,旦一细想自己回京后与太子之间的种种相处,虽非亲切,却也不似幼年那般水火不容。
太子若想发作她,何须时下?
于是松开手,瞧魏启珧靴上血迹斑斑,指尖稍顿,“对了,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我跟李聿雇了一些江湖上的人,他们前两日称在平遥街附近有所发现,我和程辛就跟了过去。”
魏启珧淡睃她一眼,勾绞着二人从小培养的默契,悠悠接道:“那附近都是深窄巷子,不好查,但若想藏身在那,用不了两日便会暴露。故我猜想,你应该是择了一条无人敢择的路。”
薛翦听他说完,旋即牵唇一笑,不过片刻,唇畔的弧度便一厘一厘凝了下去。
“你能想到这,太子与樾王的人估计很快也会往这边找来。”
魏启珧提起眉,不置可否。
恍然间忆起太子手下那一支目若鹰隼的府兵,一股凉意渐渐侵蚀体内,“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走。”
于是起身将前后两扇门的通向查探对比,到底决定从后门取城外小路而行。
下了决断后,魏启珧挑眉睇向厉周,终于问了一句:“他也要同我们一道回去么?”
对于厉周的身份,他丁点儿都不关心,甚至连名字也不曾过问,端的是倨傲自负的姿态。
过堂风猎猎吹过屋中烛火,将一行人的影子揉得颀长。
薛翦盯了厉周一晌,却是向另一边道:“程辛,我需要你留下。”
程辛稍滞俄顷,继而垂目敛容,“但凭小姐差遣。”
月挂枝头,浮灯摇曳,鸟兽在这长寂的月色里发出几簇归家的啼声。
魏启珧执火折子在前头引路,遇到崎岖不平处,便伸来一只劲瘦的手,托着薛翦稳稳走下。
厉周抱臂跟在后面,望着二人相互照应的模样,嗤了嗤鼻。转而见小竹拉着一张战战兢兢的小脸,不住朝周围张望,心一动,悄悄猫过去“啊”了一声。
登时将小竹吓跌在地,眼泪就在两眼眶里直打转,将落不落,好不可怜。
薛翦闻此讶异回身,拿眼扫扫小竹,再看厉周一副瞠目无措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
趋步拣起小竹的胳膊,施力一提,待她站稳后才温声道:“你走我前面,我帮你教训他。”
小竹简直恨死厉周了,狠狠嗔他一眼,转瞬便委屈巴巴地溜到魏启珧身后。
而薛翦这边,嘴上说是“教训”,实则不过看着他罢,以免他再“作恶”。
不多时,即将行至山下,小竹惊恐的叫声再度划过耳畔。
薛翦拧起眉暗觑厉周一眼,却见他无奈地耸耸肩,大步朝前走去。
但开几步,旋即止住脚,未觉身形缓缓一僵。
薛翦按耐下疑惑,亦跟上去瞧,这回却是真真切切地吓到了。
地上尸骨胡乱堆砌,夹着枯草石砾和作一团,尚有几个着衣的,像是农户打扮,嘴边涸着两道血痕,显见死亡不久。
难怪他们这几日在矮房住下,却没有一个人自后门穿行而来原是如此。
胃里一阵恶心翻滚而上,薛翦连忙用手抵在唇前,却不管用。疼得好像有火苗燃烧起来,徒然躬身在树旁干呕,掌心不时用力覆在胸前。
稍未察觉,腰间那把匕首便被她抖落在地,顺着两具尸身相空之处,悄然湮没。
第115章 求见 “原你是为她来的。”
时光不紧不慢地滑过, 转眼京城的梅花已经卧满粉墙,才出年节,百姓仍醉在喜乐欢庆的氛围里, 整条街上喧嚣和气。
李聿入了城,尚不及卸马就被李府的人团团围住, 生怕他再使阴招逃走一般。
而他一路奔波劳累,早无反抗之心, 仅在马上淡睇一眼,便翻身下去同他们回府。
跨进厅内,即见李知端坐黄花梨太师椅上, 神情虽平静, 可投来的目光却十分炙烈, 似有滔天怒火向他攻来。
李聿浑身一震, 不待他开口便掀袍跪了下去, 将眼眸阖得极低,“孩儿不孝,请父亲责罚。”
冬日的晨风微寒, 打着卷儿从李知手边扫过, 把压在案上的袖摆撩高寸许。
他抑下心中愠火,沉声问:“去哪儿了?”
李聿抿一抿唇,到底未答。
李知瞧他一副坚骨跪得笔直, 却哪里有半点儿认错的模样,胸口一闷, 终于站起身,踱去他身边俯睨,“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么?”
自李聿出府那日, 他便派人去薛家打听薛小姐的动向,可薛府口风紧实,接连数日都只称他家小姐害了风寒,一律帖子都等小姐病好再看。
那时他就起了疑心。
他分明承诺过李聿,只要他来年春试榜上有名,无论他想娶谁,都好商量。倘若薛家小姐只是偶感风寒,李聿何至于放下这个机会不要,反而做出此等令他失望之举。
闻言,李聿微微一颤,愕然抬眸,却见他背过身去,嗓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你也别怪陆衡,他终究是我李府的人。”
于是收回目光,嘴边噙起一抹自嘲的笑,“父亲既然什么都知道,孩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有一点孩儿不明,还望父亲赐教。”
他顿了顿,问:“父亲为何没派人去?”
从他离京那天算起,到今日少说也将足一月,可他在郸城、甚至回京的路上都不见一个李府之人,直到进了京。
李知侧首看他,“你不顾局面,便当为父也同你一样无知么。”
话罢,回过身来,锐利的眼中布满寒意,“我的奏贴方才呈至御前,自己的儿子便跑到了樾州去,你教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李聿自然不知其中曲折,稍怔了怔,随后便听他的嗓音再度冷冷置下,“既已回来,这几天你就在府中给我好好思过,若再敢胡闹,休怪为父狠心。”
语毕便拂袖而去,未察厅内跪着的少年屈了屈手,眉心微折。
到了傍晚,天际边一片乌沉,檐下宫灯蔌蔌摇曳,风是起得愈发大了。不多时,便有银丝细雨濛濛降下,将整座皇宫披护在莫大的白幕里。
重辉殿内,高成淮搁下纸笔,缓步走到窗边。
殿外雨珠如帘隔挡,朦胧中似乎看见两个孩童为争一面玉扇而相互推搡,僵持一刻,男孩见争不赢她,索性负手站去一旁,穷极所思欲要降罪。
正待开口,却见女孩朝他眨了眨眼,嘴角弯成得意的弧度,分明是他讨厌极的,可心底忽然幽幽一动,独立半晌终未置一词。
忆起从前之事,高成淮冷傲的脸庞稍有松缓,欲吩咐梁安将他的字画取来,忽闻殿外一阵阻拦声起,不待细听,来人已近至身后。
“臣李聿,参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落,便又闻橐橐足音追进殿内,细声道:“殿下恕罪,奴才未能拦得住李公子”
高成淮诧异片刻,适才挑了挑眉,回身一顾,薄冷的目光笼在李聿身上,“李聿,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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