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接过请柬,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番,眼底掠起一阵狐疑。
她们之间有何旧情可叙?
轻哂一声,将其随意搁在桌上,嗓音却是玩味:“既然公主有心,便去会会她好了。”
北寒寺位于豫京城外,门庭清幽,三两飞鸟栖在檐上,一听动静便扑展翅膀,四散而去。
寺庙前停着一辆绿盖马车,装饰华贵,两旁皆立着一名身形阔挺的男子,单瞧服饰便异于寻常家奴。
薛翦推开车门,径自跳了下去,方一抬眸就瞧见了嘉阳公主的马车,嘴角隐约一扯。
净宁佛塔下,少女青丝半绾,肩披淡粉轻纱,弱不胜衣,只一张尖脸情态倨傲,与从前相比,当真半点儿不逊。
薛翦遥遥见她便轻蔑一笑,慢悠悠地踱到她跟前,敷衍行礼。
“臣女见过嘉阳公主。”
言讫抬起头,对上那双携满边量的眼睛,未再言语。
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薛翦的身形比同龄女子要高挑许多,腰身劲瘦,眉宇间一派疏冷矜贵,仿佛刚才那声问礼不过摆设。
但于嘉阳而言,看着她对自己埋首示卑,心里十足受用,面上倒不表,仍轻慢道:“你何时这么懂规矩了?”
皇后对待薛翦,近乎把她当成亲女儿一般,将她惯得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在宫中除了太子,他们这些不怎受父皇宠爱的皇子公主,在她面前形若陪衬。
而今七年未见,她竟是变了。
薛翦听言,心下冷笑,今日却没有与她口舌纠缠的意趣。原就是日子无聊,来看看她,现下见了,果如往昔那样没劲,遂淡淡道:“公主是君,我是臣,哪有臣子在公主面前不识礼数的道理?”
话罢,复将语锋一转,直言问:“不知公主唤臣女来此,究竟有何吩咐?”
嘉阳原想借机多嘲讽她两句,冷不防一抬起眼,就撞上她平静无波的目光,霎时有些失了底气,良久才道:“本宫来是想提醒你,你当年对李聿所为,本宫可以不再追究。”
复轻拢衣袖,续言:“但你如今回来,最好离他远些,莫再招惹。”
端是一副高高在上,护佑谁的样子。
教薛翦半天没缓过神,凝眉片刻,方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公主若不提,臣女都快忘了此人。”
她仅儿时在宫里见过李聿一面,纵然交恶,到底过去七年,早便忘了个干净,亏得嘉阳还惦记着。
念及此,她语调稍歇,眼尾吊上几许揶揄,“他倒是得公主爱护。”
“你什么意思?”嘉阳经她一说,眼睛直直瞪了过去,忽然觉得没面。好像自己苦追数载之人,在她这儿却连名字都挂不上。
从薛翦的角度看来,尤似一只不服气的猫。
她笑了笑,徒然想到什么,乖戾道:“臣女答应,不过”
及此,便没再往下说。
“不过什么?”
薛翦敛眉,声色狭着些期待:“不知公主可识得一位姓曲的嬷嬷?”
下一刻,就见嘉阳蹙攒额心,“曲嬷嬷却是未曾听说过。”
话音甫落,眸中一缕希冀当即粉碎,叹了叹。再开口时,语气已淡若平常:“那算了。”
三字才一入耳,嘉阳一双柳眉便斜斜立起,嗔怒道:“薛翦!你这是在戏耍本宫吗!”
起初还装得一副尊卑有别的模样,不出半晌就原形毕现。
“岂敢。”薛翦挑挑眉,依旧浅笑,“本想着公主若是认识,或可帮上臣女一把。彼时,臣女自当回报公主解困之恩,应了公主的要求。”
她顿了顿,佯作惋惜地一摇首,尔后对她施礼,欲请告辞。
见她要走,嘉阳连忙上前阻拦,略慌神道:“你想要本宫怎么帮你,且先说来听听。”
薛翦住了步,缓缓侧身。
“臣女希望这位曲嬷嬷,近几年都毋庸出宫。”
与此同时,停云书院。
正午的阳光明媚刺眼,照进尚业堂内却暖融融的,一点未觉炎热。
学子们皆去清和堂用食,唯独李聿半躺在书案上,屈起一条腿百无聊赖地晃着。
不多时,案头摞下一盏食盒,发出两声闷响,随后传来一句:“用膳罢,李公子。”
李聿闻言睁开眼睛,懒洋洋地坐起身,瞧章佑将食盒打开递到他面前,笑说:“我这般都快赶上你家的仆侍了吧?”
估计仆侍都没他伺候得这样周到。
李聿转眸睐他一瞬,又将视线调回,“咱们这是换厨子了?”
之前的饭菜同李府相比,简直食之无味。故他最近都懒去清和堂,只让陆衡回府上备择飧食,自己便在这儿赏赏清闲。
一壁说,一壁执箸欲狭菜肴,未料倏地打了个喷嚏,手一抖,便将木箸摔到了地上。
薛翦送走嘉阳后,望着皇宫的方向隐隐出神。
小竹见状,迟疑着询她:“小姐,你说嘉阳公主当真会帮我们么?”
“不知道。”薛翦耸了耸肩,“横竖我也不吃亏,她说的那个李聿,我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还专程跑来让她别去招惹,莫名其妙。
况且曲嬷嬷的事,嘉阳若能帮到她,自然再好不过。若不成,权当嘉阳白白欠她一个人情好了。
论到底,还是她赚了。
第14章 偶遇 她这一跑便让李聿“惦记”到现在
鸿聚轩算得上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天幕尚未落下,楼内已有百盏明灯高高挑起,华贵非凡。
两个身穿学子袍的少年一前一后迈了进去。
“我说你也忒娇气了些,不过是掉了双木箸,我再替你寻一副便是。”至于偷溜出来吗?
章佑说着,眼底便浸上了几许嫌弃,慢悠悠地提步跟在李聿身后。
李聿闻言略笑了笑,轻车熟路地走向长梯,头也没回,“这儿的酒菜不比书院的香吗?”
说话间,体胖的管事已经着食册走到了二人跟前,笑盈盈道:“李公子来得可巧,今儿新进了一批雪茶,拿与您尝尝?”
李聿一面听他讲,点了点头,不防身后传来一句:“我这可是冒着被先生罚戒尺之险陪你溜出来的,这顿须得你请才行。”
章佑行至李聿身旁,微微偏头,“不亏吧?”
李聿盯了他一会儿,语气似是不信:“瞧你俭啬那样,章太医短了你银两不成?”
他步子慢了下来,眼底揶揄,复添着些许探究。
随即便见章佑睨了他一眼,快他几步先上了楼。
二楼长廊呈回型环绕,每隔三丈修一廊柱,顶方挂着对称的大红灯笼。
李聿刚追上章佑,正欲再调侃他两句,目光忽然向下,堪堪停住。
楼下的少女正与人打趣,嘴角牵起,漩出一枚清艳的笑。
“小姐!”小竹面色涨红,语调虚扬,又娇又羞直扯袖跺脚。
“好了好了,带你吃好吃的。”薛翦笑颜未褪,安抚似地摸了摸小竹的头,由小二引路去往二楼雅间。
甫一踏上长廊,便见身前拦着几道人影。
薛翦皱了皱眉,抬首看了过去。
那名男子正抄手立在她跟前,烛火恍惚映在他的面庞上,鼻梁高挺,唇边似衔着一缕笑,意趣不明地打量着她。
薛翦顿了片刻,登时反应过来此人便是那回在书院里撞见的学子。
小竹见她停了下来,正想开口,眼底蓦地撞进一张颇为熟悉的脸孔,心下一跳,忙拉着薛翦欲往楼下走。
未料身后响起一道调笑声:“你家公子还真有怪癖啊。”
李聿的话虽是对小竹讲的,目光却一直饶有兴趣地凝在薛翦身上,待她转过头,便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又是女装。
但见她的脸色蓦地一黑,语气不善:“是你啊,苹果。”
在书院时薛翦就猜到了,此人早看出她是女子还配合她演戏,分明是在戏弄她。
如今又是这般轻浮之姿,着实令人生厌。
“苹果?”
李聿和章佑同时出声,眉梢轻挑,嘴边的笑意也给捋平了。
隐约记得那日在尚业堂外,他手中的确拿着一枚咬过的苹果......
李聿抿了抿唇,淡淡地斜了她一眼,声音极低:“当真一点亏都吃不得。”
“有些亏能吃,有些却不值当。”薛翦轻慢道,墨玉的眸子往李聿一扫,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像是又想到什么,还不等李聿反驳又道:“既然这么巧,不如一起好了。”
小竹闻言一惊,立马低声喊了句:“小姐!”
这人她们躲都来不及,小姐怎么还上赶着请他同往?
薛翦略微侧首,递去一道“放心”的眼神,似乎笃定了李聿不会应邀。
毕竟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实非真心邀请,不过挑衅罢。
再转回头去时,却见李聿眉眼飞扬,口吻十分爽快:“好啊。”
薛翦:“......”
“快点吧,我都快饿死了。”李聿提了提音量,偏头叫管事继续带路。还冲薛翦比了个“请”的手势,让她先行。
小竹隐隐拽了拽薛翦的袖角,“小姐......我们不跟他们一起吧?我总觉得那位公子不怀好意......”
薛翦早在李聿应下时便皱起眉头,这会儿见他催促愈加折重了眉心。
倒是没算到,此人的脸皮竟比天厚。
她压了压小竹的手,欲带她换家酒楼。
正在此时,李聿突然开口,语气鄙夷:“真磨蹭。”
便是这句话,让薛翦登时起了脾气,两袖一振,抬脚便往管事所引的雅间走。
纵然冷着一张脸,却也能看出她那“京城小魔王”的架势,甚是不好对付。
屋内呈一片莹透的湖蓝色,地上铺着光洁的青石板,在阳光的照拂下犹如粼粼水纹。
李聿和薛翦皆临窗而坐,剩章佑略显尴尬地处于一旁,小竹则静立在薛翦身后。
薛翦扭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拧着双眉防备地盯着房中二人,忙伸臂去够,“别站着。”
小竹被薛翦拉到身旁坐下,本想同薛翦说些什么,却碍于方桌太窄,对面的人离得近,迟迟未语。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压抑之感好似有声一般,鸣个不停。
李聿手肘闲适地撑在桌上,握着虚拳支着下巴,目光一直大胆地在薛翦脸上游走。
对面的少女神态骄矜,眉宇间隐约透着一股英气,明艳又不可一世。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薛翦终是没忍住呛了句:“你能别盯着我看吗?”
她将薄唇生生抿成了一个一字,阳光恍在她眼梢,虽是不悦,仍熠熠生辉。
李聿闻言抬了抬下巴,一脸坦荡,“你坐我对面,我不看你看谁?”
“”
他话落,薛翦便暗自咬了咬后槽牙,手掌扶额掩去了他的视线。
章佑见状,到底犹豫着出了声:“你们俩是认识的吧?”
“认识。”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前者话色轻缓,语气中又有几分淡漠。后者貌似不甚耐烦,三个字若流水般一带而过。
章佑挑了挑眉。
这俩人......
薛翦听声放下了手,抬眸与李聿对视了半晌。
若说是认识,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只是在书院见过一次罢了。
难不成是因为在书院未告发她,故而想跟她讨还人情?
薛翦心中一动,清了清嗓子,“看在你上次帮了我的份上,这顿算我的,便不欠你了。”
只见李聿似是嘲讽般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轻呵道:“你欠我的哪止这一件事?”随便吃顿饭就想打发了?当我李聿是什么人?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蹬鼻子上脸吧,薛翦心想。
“那你说说,我还欠你什么?”她双臂环抱,身子微向后靠,面无表情地瞧着坐在对面之人。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只是这人似乎得了妄症,竟说起胡话来。
便看看他能否编出一朵花来。
不消片刻,李聿冷哼一声偏过了头,没回答她。
薛翦只觉一条带着火星子的黑线从自己面庞划过,神色渐冷。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正此时,章佑乍然问道,观她周身气度,应当不是平凡人家。
且听李聿所言,二人明明像是之前就已经认识,还极有可能有什么过节。
薛翦徐徐展眉,看他一本正经又客客气气的,声音也温和了几分:“薛翦。”
话音刚落,章佑倏然一怔,继而双眸闪了闪,偏头微睐一眼李聿,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不多时,玲琅满目的菜品布满整桌,香气四溢,色味俱全。
李聿的确饿了一上午,菜一呈上便拣起银箸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偏偏样子又斯斯文文。
“你还真不客气。”
对面传来一道不冷不热的女声。
“不是你欠我的吗?我若是客气,怕你难以心安。”李聿缓缓启唇,末了还冲她扯出一抹轻蔑的笑。
薛翦听了他的话,本就觉得阴阳怪气,此刻更是添了愠怒,“你什么意思?”
李聿罢下手,抬眼看她,眼底揣着一惯的懒散与不正经,“没什么意思。”
薛翦从小到大跋扈惯了,不论打架还是斗嘴,从未吃过亏。
今日这是碰上对手了。
她被那软绵绵的一句“没什么意思”怼得一时无言,只道自己就不该同他讲话。
继而尤为负气地站起身,怒瞪了李聿一眼方才拂袖离去。
屋内气氛倒是正常了起来,不再那般忽冷忽热。
章佑看着李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们俩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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