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月也靠上沙发上,胳膊搭着扶手:“你可不要分析我。”
秦宇说:“我不用分析。”
陈新月看着他,眼神轻轻动了一下,那是双漂亮的杏仁眼睛,让人直视不住。
秦宇转开目光坐直了,声音像是叹了口气:“我哪用分析啊,我过来人了。”他掏出手机,指着电脑桌上的点餐二维码转移话题,“你要吃点什么不?”
陈新月说:“我不饿,都这么晚了。”
“那就先不吃。”秦宇把手机搁桌子上,又说,“其实,我们可以约在我办公室里的,要不是我把工作辞了的话。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给旅行社工作了?”
陈新月说:“你想不到么?”
“想不到。”秦宇说,“我可太好奇了。”
陈新月并不想卖关子,直说:“我从咱们市的招聘论坛发现的。”
秦宇拍了把脑门,原来是从招聘网站看到他的求职信息了,怪不得。
“我着急约你见面,也是因为这个……”陈新月拿出手机,想了一下,又指着电脑,“我能用这个么?”
“当然可以啊,咱们都在网吧了,不用白不用。”秦宇给她面前电脑按开机,“是要看招聘论坛?”
陈新月说:“对。”
秦宇拖动鼠标,看着她前边的电脑屏幕:“那我先在网址里打开。”
点开了招聘网站,秦宇松开手,陈新月接过鼠标说:“我昨天,不是记下了周大千的微信号么,然后我在网页里试着搜索了一下,意外发现了他发的帖子……”
秦宇凑过头看,陈新月键入周大千的微信号,然后论坛里蹦出一条招聘信息——
诚聘小学数学/英语家教,工作内容:辅导小学数学课程,拔高孩子英文水平。英语口语流利,重点本科学历者优先。有意者联系:xxx,xxx
联系方式留有两个,其中一个正是周大千微信号,一个是另外的手机号。
秦宇说:“这应该是,周大千在给孩子找老师吧。”
陈新月说:“对,说明他的孩子在上小学。”
秦宇说:“他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应该都是小学生。”陈新月立即扭头看过来。秦宇对她解释:“我也是之前从他朋友圈了解到的,他晒过照片,不知是不是龙凤胎,反正相差超不过两岁。”
陈新月点了下头:“难怪,他给的薪资比一般家教高,原来是要同时辅导两个孩子。”
秦宇接着问:“那你什么意思,你是要去给他当家教么?那不是羊入虎口了?”
陈新月侧脸看秦宇,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秦宇跟她对视,悟了:“要让我去?”
陈新月说:“你正好发了帖子找工作,这份工资挺高,合乎情理。”
秦宇说:“是要找工作,只是家教,我不合适啊……那啥,我学历不太够。”不说招聘要求有重本学历,即便没这要求,他一初中毕业,去辅导小学孩子,总归不合适。就算伪造一份学位证去应聘,他也装不像啊,到时候开口英语一股大碴子味,还没人家小孩发音标准。
陈新月轻轻点了下头,又看回电脑屏幕,往下滑动鼠标,秦宇不由问:“你还有别的想法?”
“对。”陈新月指着屏幕,“你看这个手机号。”招聘家教的帖子里,联系方式那一栏除了周大千的微信号,还有一个手机号,“这个手机号我也复制搜索了一下,你看——”
她在论坛里搜索这个手机号,又蹦出了几条新的招聘信息,内容都是一样的,通广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招聘文员。
秦宇念着说:“通广建筑公司,是周大千的公司?”
陈新月问:“你知道他的公司叫什么吗?”
秦宇说:“这个我不了解,他朋友圈没晒过。”
陈新月把屏幕往下划了一下:“你看,这个招聘的联系方式里留了手机号和公司邮箱。我刚开始以为这个手机号是周大千的,那么这家公司也应该是周大千的,但是我又进一步查了一下,不对,这家公司的法人是个女的。”
“女的?”秦宇皱眉,说:“给我看看。”
陈新月点开查询平台,搜索这家公司,法人是一个叫陈玲玲的人。陈新月说:“虽然周大千的名字不是他本名,但这个玲玲,明显是个女的,还跟我一个姓。”
秦宇问:“有照片么?”
陈新月往下点开一层,确实有张注册的寸照,秦宇盯着仔细看了两眼,恍然:“奥,这是周大千他老婆。”
陈新月侧头问他:“还是在他朋友圈看到过?”
秦宇笑了下:“对,周大千他发过全家福。你说说个人隐私有多重要,什么都发,什么信息都叫别人知道了。”他笑是想缓和气氛,笑完又觉不合适,挺严肃的事情,于是又看回屏幕上的招聘说:“建筑公司文员我倒是可以应聘,也没有写学历要求,工资多少我看看——”
点回工资待遇那一栏,月薪4000,不包吃住,五险一金基本没有。
“待遇稍微差了点……算是临时工吧,连着发这么多帖子,说明这工作招不到什么人,竞争肯定小。”秦宇问陈新月,“你的想法,是让我应聘这个工作?周大千他老婆的公司,跟他也是密切挂钩的,我可以去应聘试试,没问题,但是你想调查什么?”
陈新月没有直接回答,好像忽然累了,向前趴在电脑桌上,侧过脑袋问:“你们在舞厅里聊过天的,周大千会不会认出你?”
秦宇说:“到时候看情况。我怀疑周大千有自己的公司,又以她老婆名义开了个小公司,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一般都有好几家公司轮着洗资金,我以前也在类似单位打过工,多少了解一些。如果只是挂名的小公司,周大千不会经常去的。”
陈新月微微点了下头。秦宇看了下电脑时间,十一点半了,问:“困了吧?”
陈新月趴那嗯了一声,她的背薄,肩头瘦瘦的,一把就能攥住了。
秦宇不由问她:“你几天没睡觉了?”
陈新月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昨晚她知道了周大千的微信号,估计一晚上都在调查这个事情,再往前推,秦宇想到初次遇见时,她坐在副驾驶上就直接睡着了,而当时的他作为一个陌生人正在开着她的车。她的父亲牺牲半年了,这半年来,她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秦宇说:“你要不趴着睡会,或者躺在沙发上,这个靠背应该能向后放下来。”
陈新月说:“没事,我就呆一会,想想我需要查清楚什么。”
秦宇说:“你慢慢想,把线索捋好。”
陈新月低低地说:“我知道。”
秦宇坐了会,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感觉肚子饿得叫唤。晚饭火锅没吃两口,现在抗不住了。眼下走不开身,没准还要一起熬整夜,秦宇低声问:“我叫个外卖,你吃不?”
陈新月轻声说不。秦宇扫码之后,看这外卖只是隔壁一家超市代做的,有泡好的面,泡好的自热火锅,还有烤肠和炸串。
秦宇点了许多样炸串,炸鸡排,炸蘑菇,炸馒头片,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出锅酥香,裹满咸淡适口的酱。他妈说这是垃圾食品,只偶尔才让他解个馋,但秦宇知道,他妈是嫌贵。一串炸馒头两块钱,只有薄薄两片,而两块钱在当时够买一大袋馒头了。
现在物价都涨得离谱,炸串没怎么涨,不进则退,反倒成了最亲民的食物了。秦宇等了十多分钟,隔壁超市把串炸好,送到了网吧里。
网吧值班的小伙站在外面喊:“谁点的串?”秦宇赶紧跑出去拿。等他回来,看到陈新月还是趴在电脑桌上,姿势一动没动。
秦宇慢慢坐下,等了几分钟,确认她是睡着了。她的头深埋在胳膊窝里,肩头随着呼吸起伏,整个人忽然显得那么小。
无论多大年纪了,无论是小孩子,成年了,还是中年老年了,丧失父母以后,都会在某个无助的瞬间里显得那样小。秦宇记得他姥去世的时候,他舅宋满峰也趴在床前,嚎啕的像个小孩子。
秦宇动作极轻地拆开塑料袋,把烤串一口一口撸进嘴里。跟小时候的味道大差不差,秦宇不敢多嚼。每一口都在怀念,每一口都在唤醒,每一口都告诉他,这垃圾食品味道是好,顿顿当饭吃都没问题了,因为没人再宠溺地买给你了。
那个催你好好吃饭的人,早就消失不在了。
第14章 旋转舞厅(七)
UU网咖的这条巷子走到头,右拐能看到一片老小区,秦宇小时候的家就在那里。小区八十年代建的,砖红小楼最高五楼,他家住一楼,窗外带个小院子,院里种着西红柿,小米辣椒,还有葱蒜之类的。秦宇趴桌前写作业的时候,经常有邻居敲敲窗户,想要讨要两颗新蒜,或者家里炒菜缺葱了。
秦宇按照母亲嘱咐的,让他们尽管摘,有时跳出窗外,落在地上,跟邻居说明,这边两棵葱可以拔了,那边的比较嫩,还可以再长几天。
院里紧挨窗户底下砌了一片砖地,布置了一张木桌和两条板凳,适合晒着太阳喝茶。但在秦宇仅存的印象里,他爸秦明朗从不喝茶,只爱喝酒,还有偶尔下象棋。秦宇小学时候性格皮,坐不住,只喜欢跑跑闹闹的游戏,反而宋浩宇挺老实,来家里玩时,陪他爸在院子里下过两次棋。
第一次是他爸手把手教宋浩宇象棋规则,第二次两个人对弈,他爸让了一车一马一炮,两人打了个平手。他爸难得露出几丝笑脸,夸宋浩宇有潜力,还醉醺醺拍了拍他的头顶,象棋这东西下完不算,回去要多琢磨,才能进步快。
宋浩宇回去乖乖琢磨了几天,却没等到第三次对弈。期间夜里,秦明朗醉死倒在街边,等清早被人发现,身体早都硬了。他手里死攥一只酒瓶,直挺挺的像根木头。白酒泼了一身,他浑身都是酒味,但他可能没有闻起来那么醉。
那个时候,秦宇刚上小学二年级,他没哭,他妈也没哭。
后来秦宇慢慢才明白了,他没哭,是因为没那么爱他爸。而母亲没哭,是因为恨他爸。在秦宇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个酒鬼,一张醉醺醺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可信的话呢,就算说爱他,那也是鬼话。再往前推,在秦宇很小很小的时候,或许在秦宇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应该有好的时候吧,否则怎么能娶到他妈呢。否则,在他鬼哭狼嚎醉倒在床上时,他妈怎么能心甘情愿一口一口喂他喝粥呢。
秦明朗死后,邻居再也不来家里摘菜了,院子里大葱长得半人高,结了一片白花花的葱花,像是大颗大颗的蒲公英一样。宋浩宇也几乎不来家里玩了,改成秦宇去他家里蹭饭。那时候满峰饺子馆刚开业,舅舅舅妈在楼下忙得脚打后脑勺,秦宇领着宋浩宇进厨房,说,哥教你炒个西红柿鸡蛋怎么样。
宋浩宇说,哥,我想吃红烧排骨。
秦宇说,你家不是有本菜谱么,拿来咱们研究研究。
后来他们还真把红烧排骨做出来了,做熟了,熟了就是好吃。站在灶台前面啃排骨时,宋浩宇问,哥,姑父去世了,大姑也总是不在家,她去哪里了。秦宇说,我妈啊,她要账去了。宋浩宇问,要什么账?秦宇说,我爸的朋友,骗了我爸很多钱,我爸活着的时候没要回来,我妈接着去要。
宋浩宇问,有多少啊?秦宇说,好多万。
那个年代,对于两个三年级的学生来说,万元已经是巨款了。宋浩宇惊叹,钱要回来了,你跟大姑就能过好日子了。秦宇说,钱要回来了,哥请你去饭店里吃红烧排骨。宋浩宇说不,哥,别乱花,钱要攒着。秦宇说,攒着干嘛呀。宋浩宇啃着排骨想了半天,说,钱攒起来,然后大姑也开一家饺子馆。
那时候赶上下岗潮,秦宇父母选择相继下岗,父亲靠着一点积蓄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母亲在家带孩子。现在父亲去世了,母亲如果能把账要回来,将来作为本金做个生意,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秦宇到底还是年纪小,居然还期待了一下将来。
如果能把账要回来,就好了。如果那么轻易就能把账要清,如果日子能勉勉强强过下去,父亲何至于天天酩酊大醉,消愁全借于酒,最后一了百了呢。
原来母亲不是恨他爸,而是恨他爸没眼光,交了个让人死不瞑目的朋友。
夜里的网吧也安静了,安静是相对的,是要靠衬托的。大厅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沙发那边两个陌生人鼾声此起彼伏,秦宇点上根烟,打火机“喀哒”响那么一下,就是极致的安静。
从小经历导致的,秦宇很少喝酒,尤其不碰白酒。烟酒这东西,缺了一边,另一边往往就得下狠劲。秦宇手指夹着根烟,在面前的电脑里编辑邮件,按照通广建筑有限公司的招聘要求,把自己从头到尾夸了一遍,简直是条条符合,样样靠谱。之后他读了一遍,觉得夸太过了,又把一些夸张的词句修改了一下,例如将相关工作经验丰富,改成了,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将一定能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改成了,乐意为公司效力。
之后他把邮件停留在编辑页面上,没有点发送,又开一个网页,想看个电影,不知道看啥。游戏也早都不打了,虚拟世界里争个胜负,没意义。秦宇松开鼠标,靠在沙发里缓慢抽着烟,目光静静找上陈新月,他看她单薄的后背,柔软的发丝,呼吸的起伏,这是独一份的单向的打量。
从最开始,她坐在医院门外,他站在远处的黑路上。
她出现在沙发上,他停留在家门口。
到现在,她趴在身旁,疲惫地睡熟了。
他始终没有看清的她的脸。秦宇眯起眼,想象不到她任何的表情,只有淡漠的声音,绷直的脊背,和明亮的、偶尔躲闪的大眼睛。
多好的小姑娘啊,聪明,漂亮,亭亭玉立。如果他是她家长,只会打心眼里感到骄傲,必须要努力工作,多赚好多钱,给她买车买房,让她不受任何一个臭小子欺负。疼她都来不及,何至于把她扔到这慌乱无措的大环境里,直面危险重重的敌人,独自造矛造盾,孤身一人抵挡这世间万千洪流。
不该啊,这样的家长都不该。无论殉不殉职,无论有何苦衷,撒手走了都是不该,都要受一辈子埋怨。孩子把你当成全部的牵挂,你就必须撑住了活下去。撑不住,伤害就都抛在身后了,走了就该被埋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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