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一天,陈新月平静下来,再次把全部线索捋了一遍,坠楼的年轻工人,建筑公司,周大千,以及父亲打电话时警惕而气愤的语气。陈新月调查过,周大千是个假名号,只是警局的人都避着她了,她没办法再进一步得到有用的信息。
一点一点捋下去,陈新月想到父亲去世前,曾经给她打过一个微信电话。她没接到,父亲紧接着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一杯飘着茶叶的绿茶,还配了两个字,“养生”。
那时是傍晚,距离父亲夜里遇害还有七八个小时。之前陈新月没有多想,以为父亲是在办公室里,某个徒弟给他泡了杯茶,他通常不爱喝水,难得喝杯茶,便拍照向陈新月炫耀一下。
可是不对,陈新月忽然就想到了不对。
父亲在警局里一直忙得恨不得生出七头六臂,怎么会有闲心给她拍照聊天呢?除非那个时间,他根本没在警局,而是在外面——
陈新月立即翻出那张照片,放大几倍仔细看。
桌子不对,父亲办公桌是深色的,而照片中是浅木色的茶桌。继续细看,照片边缘还露出了一角菜单,写着古茗二字。
陈新月心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果然那个时候父亲在外面,他在古茗茶馆里。或许他约了人,人还没有到,所以他难得偷闲,抽空给陈新月拨了个电话。
他约了谁呢?约在在茶馆里见面……
陈新月立即打车找过去了,古茗茶馆在城南的一座写字楼里,占了三层整层,私人开的,位置还比较隐蔽。透过落地的大玻璃,能够看到对面直角形的旧百货商场,以及商场楼下醒目的三曲舞厅。时间是下午,三曲舞厅还没开始营业,门口的灯带都暗着,像是黯然褪色的钻石。
陈新月在窗边坐下,轻轻抚摸面前浅木色茶桌,想象着两个月以前,父亲还活生生坐在这里,面前一杯热茶。他心里挂念着女儿,尽管知道她有可能在上课,还是忍不住给她打过去一通电话。
她没发呆太久,服务员很快过来了。
陈新月点了一杯绿茶,然后试探性问:“你认识周大千么?”
“大千哥?今天怎么都找他。”服务员说,“刚才有个人也来找他,没聊几句两人就一起走了。就坐前面那桌,你早来几分钟,就能遇上他了。“
陈新月刷地站起身,前面一桌尚未收拾,桌上的茶杯和茶点几乎一动没动。她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向楼下望去。
透过玻璃,她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洋。他正和一个陌生男人边走边聊,快步走到一辆黑色越野车旁边停下了。于洋和那男的快速握了下手,然后那男的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们背后就是圆弧大门的三曲舞厅。
·
越野车开远了,陈新月没能记清车牌号,只在那个陌生男人迈进车里时,望见了他大概的面容,浓眉,阔脸,身材健硕,男性特征比较明显。
这个人一定就是周大千。下次再碰见,陈新月相信自己能够认出他。
之后陈新月每天都来,在三曲舞厅附近停留整个下午,没再遇见周大千一次。隔了一周,陈新月又来到茶馆旁敲侧击地询问,得知周大千也没有再来过茶馆。
还是那个话多的服务员,她给陈新月端上一杯绿茶,然后说:“大千哥啊,带着家人出国度假去了。”
出国度假?分明是于洋通风报信,然后他畏罪潜逃了。
陈新月寂然无声,进一步确信周大千就是杀害父亲的幕后主使,同时她也深深告诉自己,没有一个人值得信任。
这条路,从头到尾,冰冷残酷,只能靠她一人踏平。
第16章 旋转舞厅(九)
秦宇坐在网吧沙发里, 单手撑膝,腰杆绷直,上身不自觉地向陈新月倾斜, 这表明他听得相当认真。
陈新月讲话很有条理,尽管只点了几个关键线索, 可是整件事情一下就串起来了。周大千跑去国外躲了几个月, 直到以为风头已过, 这才回来了。可陈新月从来没有放弃过,始终留意着三曲舞厅附近,终于让她给碰上了——一辆熟悉的越野车停到了路边, 周大千从车里下来了, 搂住前来迎接的女伴,摇摇晃晃走进舞厅里。
几个月来,陈新月已经把周大千的模样千锤万凿, 深深刻进了脑海里。就他上车离开的那一个片段,在她脑中连环画般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 连做梦都是消失在远处的车尾灯。如今猛然见到了真人, 她一时紧张又激动,跟踪的脚步都发抖。
眼看周大千进了舞厅, 陈新月不清楚里面的状况,实在不敢贸然进去, 只得打了一个求助电话。之后她紧紧监视着舞厅门口,直到等到秦宇向她跑了过来。
秦宇始终安静聆听,锁眉思考,以至于陈新月觉得, 他比自己更加往心里去了。也让她觉得,当时在三曲舞厅门口, 她选择向秦宇求助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她也并不清楚秦宇有同样的经历,只冥冥之中那一瞬间,一个念头指引着她去信任了他。
初中班主任曾经这样评价秦宇,平时嬉皮赖脸,该严肃的时候倒是能严肃起来,这孩子挺有正事的。这句评价的背景,是他们班获得了一等奖的黑板报,被隔壁班几个臭小子抹花了。秦宇刚陪宋浩宇把奖状领回来,一进教室宋浩宇就懵了,眼里泛泪,秦宇立即转身跑出去,咣当一脚把隔壁教室门踹开了,当时那班里正在上自习,监课老师是个老太太,站在讲台上也吓一哆嗦。
秦宇直接喊:“刚才都有谁去我们班了?”
监课老师瞪着他:“你干嘛来的?”
教室里沉默,有几个男生心虚的垂下目光,秦宇冲他们冷笑:“没人承认是吧,我知道都有谁,我班里有同学都看到了,不承认你们给我等着!”
监课老师怒了,一拍讲台:“哪个班的?现在上课时间,你看看你像什么话,你当自己是古惑仔啊。”
秦宇指着教室里的人:“听到没有,上课时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下个课间你们最好去我班里赔礼道歉,要不放学你们等着。”
监课老师直指着他:“太不像话了,你你你,你跟我去办公室。”她拎着秦宇校服领子,像拖着一只不听话的鸡崽子,一路拽到了他班主任的面前。
班主任听完来龙去脉,当着监课老师的面,把秦宇狠狠批评了一顿,秦宇吊儿郎当站着,满脸不服气。
监课老师离开后,班主任让秦宇搬来椅子坐在旁边,口气和缓下来:“咱们班刚刚得了板报活动一等奖,紧接着要评选精神文明班集体的,你这样上课时间大吵大闹,还威胁其他同学,是不是太影响咱们班级形象了?”
秦宇说:“他们班把咱们板报抹花了,他们根本不该进咱们班教室。”
班主任问:“那你闯进他们班里就对了?他们犯了错,你也要犯同样的错吗?”
秦宇梗了下脖子,没说话了。
班主任说:“遇到这样的事,是不是首先要跟老师汇报?老师可以问同学,可以查监控,如果真是其他班级干了坏事,老师会去找他班主任讨个说法。你这样冲动行事是不对的,往大了说,叫以暴制暴,只会没得到公平,反而把自己也给害了。”
秦宇手撑在膝盖上,腰杆绷直,姿态认真了一些,稍微点了点头。
班主任说:“你回去写个检讨吧。
秦宇稍有微词:“破坏黑板报的那几个人不写么?”
班主任说:“秦宇啊,实话跟你说,老师最近正在评选先进教师,做事要周全一点,刚才那个监课老师是这次评选的评委之一。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咱们班打抱不平嘛,只是检讨你还是要写的,给刚才那个监课老师一个交代。形式还是要有的,你理解么?”
秦宇想了下,才说:“我知道了。老师,我会写检讨的,为了咱们班的精神文明班级体,为了你的先进教师。”
班主任欣慰地笑了:“秦宇啊,别看你平时闹腾,面对严肃问题,还是能严肃起来的,下学期你可以竞选纪律委员试试。”
秦宇后来没有竞选纪律委员,觉得有点虚,老师对他的评价多少有拉拢人心的意思。但是一个阅人无数的中年班主任,看人还是准的,秦宇是个有正事的人。
如果环境允许的话,如果机会能够的话,他是愿意做正事的。
陈新月说完话,把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口水喝完了。从网吧一扇换气的小窗户望出去,天已经蒙蒙微亮。秦宇问:“我再给你买瓶水?”
陈新月摇头说:“不用了。”
秦宇站起身:“抽烟容易口渴,我再去拿两瓶。”他这回买了两瓶茶,一瓶红茶,一瓶绿茶,估摸着陈新月爱喝绿茶,清爽。果然没猜错,他自己拧开红茶喝,提神。
秦宇灌了两口茶,又重新在沙发上坐好了:“你说如果到了公司,让我注意三件事情。一是搞清楚周大千的真实身份,二是注意廖开勇的大儿子,如果他真的受到了照顾,那廖开勇就很有可能是被买通了。第三呢?”
陈新月说:“你还记性挺好。”
秦宇说:“我都记在心里了。第三,应该是调查周大千手下的公司,找到有问题的关键证据吧。打蛇打七寸,他的公司有问题,他害怕调查,才有理由买凶灭口,这样才能真的给他定罪。”
陈新月缓缓点了下头:“但这也是最难调查的。我爸可能知道了关键线索,但是对面力量太过强大了,否则他就直接抓人了,也不至于……”
秦宇打断说:“我尽量。”陈新月抬眼,秦宇手里捏着瓶口,饮料被挤得升高了一截,然后他把瓶子向前搁下了:“咱们只能尽量去做,至于有没有结果……反正不能闲着,凶手还活在这世上,我们如果再放任他,那就相当于站到敌人那边去了。”
陈新月这时问:“你母亲,去世之后,凶手抓到了么?”
秦宇说:“没有。”
陈新月静默了。
过了会,秦宇淡淡笑了下:“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完全接受不了,觉得我妈把我抛下了,这个世界把我给抛弃了。警察来家里找我录口供,我从窗户翻出去逃跑了。后来警察来学校找我,我又跑了……我第一时间选择躲起来,然后就出不来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庸庸碌碌,觉得自己死了和活着没什么区别,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很久。”
他语气平缓,好像在说一件毫不沉重的事情。也好像那感觉,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陈新月的出现,其实某种程度上令他惊觉,他们两个处境那么相似,然而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没有逃避,直面痛苦,同时坚持着查找真相。有人不理解,也有人阻拦她,但她对他们并没有恨意,只是蓄积力量紧锁着凶手,等待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尽管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可是她没想过放弃,这其实也说明她对生命抱有更大的尊重,对这个世界怀有更高的向往。亲人不该枉死,真相必须水落石出,这是青天/白日底下,每个人最基本的要求。
遇到以后,秦宇感到自己内心里某个位置被打开了。他愿意竭尽所能帮助她,同时也慢慢唤醒着自己。
陈新月缓慢地喝自己的绿茶,然后看着他,把瓶盖一圈一圈慢慢拧上,忽然来了句:“我觉得你抽烟没用。”
秦宇看她:“为什么没用。”
陈新月说:“人家都是抽烟消愁,你这么能抽烟,感觉你的愁一点没消掉。”
秦宇说:“没听说抽烟能消愁,只是找个事做。点一根烟,好几分钟,慢慢燃烧,好歹有个陪伴。”
陈新月说:“抽烟有用的,我刚来了一根,觉得心情好点了。”
秦宇一下乐了,就她那生疏的样子,还用“来了一根”,青蒜硬是装老蒜。秦宇点着头说:“行,心情好点就行。差不多了,咱们出去吃个早饭,各回各家休息一下吧。”
他俩走出UU网咖的时候,天刚破晓,朝阳在遥远的云里发出最新鲜的光亮。秦宇抬头望着说:“破晓,我觉得这个词特别好听。我小时候写作文,开头总用,天刚破晓,春游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了。”
陈新月瞥眼看他:“文化人啊。”
秦宇笑:“装文化人。”
网吧斜对面就有一家早餐,摊位刚刚支起来,秦宇找来两把椅子放好了,让陈新月坐下,然后他走过去点餐。
笼屉里的包子新鲜蒸好,热气扑腾扑腾往上冒着,另一边的油锅冒着大泡,老板娘在里面下油条。此外,案板旁边还有一小锅鸡汤,可以下馄饨拉面米线,清淡舒服,看起来很能熨帖人的胃。秦宇几乎每样要了一份,老板问他:“葱花香菜,有忌口么?”
秦宇回头问陈新月:“有忌口么?”
陈新月抬起头,朝早餐摊上望了一眼,然后说:“有。”
秦宇问:“不吃啥?”
陈新月说:“我不吃馄饨。”
第17章 开一线窗(一)
秦宇顺着清晨的街道回家, 不到十分钟路程里,他走了两次神,都是因为想到了陈新月。
第一次是刚从早餐摊站起来后, 秦宇问:“你回哪里,我帮你叫辆车。”
陈新月:“不用, 我走走。”
秦宇说:“我知道你住得很远, 走不回去。”
陈新月说:“我说自己走走, 意思就是不想让你帮我叫车,这点理解能力都没有,你以后怎么跟女生谈恋爱?”
秦宇听到谈恋爱三个字不由心思浮动, 语气稍微软了一下, 看着陈新月:“你到底住哪里,怎么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呢?我们现在也算合作关系了,要是我有事找你呢?”
陈新月说:“有事情我来找你。”
秦宇说:“你没跟你妈住一起对吧。是不是你自己租的房子, 不太体面?”
陈新月淡淡笑了一下,对他说:“秦宇, 你不要问这么多了。我自己住, 谁也不告诉,我觉得这样更有安全感, 无论谁敲门我都不开,没有顾忌。”
秦宇看她两秒, 然后说:“那行,你回去慢点。”
陈新月说:“谢谢理解,那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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