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月眼神很安静,但其中好像有某种情绪化开了,显得很动人。秦宇望着她:“其实我这条路,是选错了,对吧。当时老师劝我,我舅也劝我,但都没劝住。当时有人能把我劝住,就好了。我身体素质好,没准可以报个警校,到现在,没准更有用一点,是吧。就算还是碰上你了,我也有更多办法帮你,是吧。”
他在问谁啊。
陈新月低下头,眼神挪开了,过了会,才说:“秦宇,你之前说你走不出来,我以为你只是为了跟我对话……我们在三曲舞厅对面吃饭那次,你说你一辈子都放不下,每次看到有爸妈领着的孩子,都觉得他们是在可怜自己。我很怕自己也这样,一辈子再也找不回高兴的感觉了。不是我自私,但是我真的很想走出来,如果我爸活着,他不希望我陷在现在这样的情绪里,他看到我哭会难过,所以我这几个月,没再哭过一次,我不想让他心疼。”
秦宇看她两秒,立即笑了一下,扶膝站了起来:“我不好,不聊这些了。那个盆里水果是新鲜的?”
一个不锈钢盆搁在窗边的纸箱上,里面水果满溢,好像个小果篮一样。
陈新月说:“前几天郑诚舟给的,苹果和橙子,还有水果刀。你想吃的话,出去洗洗,水房就在走廊尽头。”
秦宇说:“行,我出去洗一下。”他把水果拿出来,一枚一枚立在纸箱上,盆里只剩一个橙子一个苹果,然后端着出去了。
旧楼的水管也生锈了,水龙头的位置像是个铁疙瘩,稍微使些力气才能扳开,不过水流倒是痛快,砸在池子里哗哗哗的。秦宇洗干净水果,把盆放在一旁,然后撩水冲了把脸。凉水激在脸上,秦宇闭了闭眼睛,拧上水管,抬头长出了一口气。
水流从他头发上,额头上往下淌,最后在下颌汇聚成滴,沾湿了衣领。秦宇没管,端起水果回去了。
陈新月从门口的位置让开了,坐到了床边上。她头顶就是上铺,整个人好像框在了一个陈旧的镜框里一样。
秦宇把小板凳拉了一下,坐在她正对面,然后把果盆放在腿上:“先吃个苹果?”
陈新月说:“随便。”
秦宇说:“那要不先吃橙子,橙子直接切,不用削。”
他低头把橙子分半,再切四,说:“要是我住这里,肯定只买橘子吃,直接剥皮,都省得洗。”切好橙子,秦宇递过一瓣,手腕被一把拉住了。秦宇抬眼,陈新月在对面安安静静看着他,前一秒看他的头发,后一秒看他的脸。
秦宇笑了下,说:“我刚洗了把脸,没擦。”
陈新月看得却好像不是这个,目光像在探究,距离近,她的声音变得格外轻:“很奇怪,秦宇。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年轻,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别老。”
秦宇笑容稍微不自然,又赶紧补回来:“24了,说年轻也不算年轻,很多人这个年纪都结婚了,没准孩子都有了。”他看了一眼自己被拉住的手腕,又口吻轻松地问她,“你同学有没有结婚的?我听说有的大学毕业季,还专门举办集体婚礼。”
陈新月说:“有的,有两对。”
秦宇笑了下:“那多好,在校园里认识,直接走进婚姻殿堂,轻松美满。到了社会上,远没有校园单纯了。我是走出校园太早了,初中,那时候早不早恋的,都没感觉。要算早恋,起码也要到高中才作数,是吧。”
陈新月静静等他说,直到他没话可说了。然后她轻微叹了口气,对他开口:“秦宇,你是男的,其实我一直想听你主动提。”
秦宇想反问,提什么,但实在没脸问出口。他近距离望着陈新月,干净的面容,明亮聪慧的眼睛。她的脸怎么长得这么好,微微圆,这应该叫作娃娃脸吧,但她面中饱满,脸庞又小巧,是精致又显小的长相。物主造人,捏她这张脸的时候,也断是费了些心神的。像是个玻璃娃娃,摆在那里,多看一眼都怕碎了。怎么保护都不嫌多。
秦宇怔愣片刻,低声说:“你知道我的情况。我帮你,不为别的。”
陈新月看着他:“我知道你喜欢我,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了。开车去哈尔滨的路上,你一直在偷偷看我。”
秦宇说:“你不是睡着了。”
陈新月说:“你看我,我第一时间就醒了,但是感受到你的眼神,我又觉得很安全,于是继续睡了。”
秦宇一时想笑,又浑身绷得紧,隔了几秒,低低对她说:“我们不需要这样,我帮助你,真的想法很单纯。”
陈新月拉着他的手腕,其实没怎么用力,但他舍不得抽走,几乎是主动悬空着。她的手指轻轻滑动了一下,秦宇立即感到皮肤痒得发酥,她再进一步,他就装不下去。
但是陈新月没有下一步举动,开口说:“秦宇,你晚上住在这里,可以么?”
秦宇眼神抬起来:“我?”
陈新月说:“两张上下铺,我们可以一个睡上面,一个睡下面,我还有一套换洗床单。”
秦宇问:“你晚上害怕么?”
陈新月说:“我不怕,但我想睡个好觉。你之前教我,用卫生纸把耳朵塞住,我试了,但还是不管用。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小时候做恶梦,我爸会来房间陪我,上大学以后,在宿舍休息不好,我还能趁着假期回家。但现在,我哪里也去不了了。”
秦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过了几秒钟,说:“我回去拿个牙刷。”他又抬起头,说,“你这还缺个脸盆,你平时怎么洗脸?”
陈新月说:“直接接着水管。”
秦宇说:“那我还是拿个脸盆过来。”陈新月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秦宇又一次看手腕,然后胳膊稍微动了一下,说:“你先松。”
陈新月松开了手,把那瓣橙子剥进了嘴里。秦宇快速出门,蹬上了陈新月父亲停在楼下的旧自行车,一路往饺子馆骑的时候,窄路迎风,他单用左手扶着车把,右边胳膊始终是痒痒的。
他舍不得右胳膊使力,怕那股劲一下子散了。
回去以后,店里只有宋满峰在,正背着身在擦地,秦宇刚要开口叫他,忽然怔住了。
最近天气转凉,尤其到了晚上,该加衣服。宋满峰身上搭了一件校服外套,是初中校服,蓝白条纹已经洗得很旧了。之前在店里干活时,宋满峰偶尔也穿,秦宇一直没留意,以为是宋浩宇的旧衣服。
但现在,宋满峰背对门口,秦宇看清了那校服衣角写着一个名字,秦宇,拿粗蓝的彩笔写的。好像因为当时体育课打球,全班外套都扔一起,容易拿错,也容易丢,秦宇借了同桌女生一只彩笔,随笔一划,签名歪歪扭扭,“宇”字那个钩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丑了点啊,当初应该叫宋浩宇帮忙题字的。
宋满峰察觉到了,转过身来:“回来了啊?”
秦宇不由自主盯着他身上的校服看,直到宋满峰自己也低头看:“咋了?脏了?”
秦宇摇头:“没有。”然后他抬头笑笑,“舅,我以后去外边住了。”
宋满峰立即张了下嘴,赶紧把拖把立到一旁,看着他:“家里住的不舒服?还是你工作换了?”
秦宇说:“没有,我们单位给安排了宿舍。”
宋满峰说:“旅行社还给提供宿舍呢?”
秦宇说:“这是好事,说明单位重视我,不住白不住。”
宋满峰问:“条件好么?肯定赶不上家里吧。”
秦宇说:“条件好。”
宋满峰稍微停顿了一下,问:“你在外边没遇上事吧。最近你总是晚上出门,别是外面,有什么事吧?”
“哪能啊。”秦宇笑了一下,“工作好着呢,就是比较忙。舅,我今晚就去宿舍住了,已经说好了的。不过离得近,店里忙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回来帮忙。”
那根拖布靠在桌边上,眼看着往一边倒,秦宇伸手给扶住了,然后抬起眼睛,“舅,我先上楼收拾东西了。”
宋满峰有话又止,最后只是点了点自己胸口:“把舅家当自己家,有事就跟家里说啊。”
秦宇又笑了下:“我知道。”
初中时候,秦宇和宋浩宇个头都蹿得快,排队列基本都站最后几位。宋浩宇到了高中压力大,开始发胖,但初中时候,他俩体格是差不多的。
所以无论谁的校服,宋满峰都能穿,不存在大小不合适的问题。他穿秦宇的校服,像是故意的挑的,或许他从心底里想跟秦宇亲近。
秦宇上楼的时候,校服背面那个褪色的签名,一直晃在他的脑海中。把舅家当自己家,秦宇相信这句话是真心的。宋满峰真心想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只是没办法啊,有的东西缺憾了,什么都补不上了,永远就完整不了。
那一年中考完,秦宇考的极差,宋浩宇平时成绩一般,考的也是一般,他俩成绩都够不上重点高中。
但当时进重点高中还有一个选项,那就是交建校费,差20分以内交2万,差30 分交3万。差得再多,交得就更多。宋浩宇交3万就可以上,秦宇差不多要交10万。
那时宋满峰东拼西凑,凑了不到五万块钱,只给宋浩宇交上了。交完建校费那天晚上,宋满峰从校长家里出来,跑到秦宇家旧小区里找到了一整晚,声音都喊劈了,秦宇终于从花坛里出来了。当时宋满峰搭着秦宇的肩,头埋到了他的胸口,一直说着舅对不起你,舅没本事。
秦宇拍拍他的背,说,舅,真没事,我早说了不上了。我不复读,我也不上重点高中。真没事。
把宋满峰送走以后,秦宇回到了自己家里。这是他妈去世之后,他头一次回到熟悉的家。秦宇打开卧室床头柜的抽屉,点了点他妈给他攒的建校费,两万多了,但她妈还在继续攒着。
其实以秦宇初中正常的成绩,不用建校费,也能考上重点高中,但他妈怕他发挥失常,怕他中考掉链子,早就开始偷偷攒钱了。她以为秦宇不知道,怕打击他学习的信心,但秦宇一直都知道。
只是,妈,我中考掉链子了。不为别的,因为你没了,我接受不了。我的链子掉得太大了,你攒的钱,没能够。
你总让我好好学习,说我无论考上什么大学,学费多贵你都给我出。哪怕我想出国读书,你也要把我供出去,我想飞的高,你就必须把我托得高高的。你说尽管爸没了,但天也没塌,你就是撑起来的那整片天。
可是,妈,整片天也塌下来了。
是我让你失望了。
上楼之后,宋浩宇没在家,秦宇坐在卧室地板上,看着抽屉里整整齐齐一叠旧百元钞。当初他也是这样守着一抽屉百元钞,独自在家里跪了一整晚。当年就清点了一次,之后从来不敢碰,生怕这些钱上残存着母亲依稀的气息,摸多了,就散了。
钱不是摸旧的,本来就是旧钱,每隔几张上就用铅笔写着数字,七百,11月6日,九百,12月11日,不知母亲从哪来扣扣捡捡,慢慢攒起来的。
秦宇怔怔坐在地板上,觉得记忆开始旋转,当年跪在抽屉面前痛哭的小男孩,一直都停在那里,背对整个世界,肩膀颤抖着,从来没有站起,泪水从来没有干。
妈,我最近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她的天也塌了,跟我一样。那片天,我想给她补上。你说,我行么?
第21章 开一线窗(五)
秦宇在卧室没待多久, 忽然听到外面响动,来到窗边,看见宋浩宇站在楼下打电话。
不知在跟谁打, 声音压得很温柔,又带着点焦急, 是那种恨铁不成钢, 想发火又不舍得的样子。要不是窗户开着, 声音也飘不进来。
从楼上往下看,跨过那棵熟悉的老杨树,宋浩宇那颗脑袋, 像是树影间一颗毛茸茸的松果。秦宇望着他, 觉得他真是长成个大小伙子了。那棵杨树半腰画了道红线,小时候,宋浩宇也是这样站在楼下, 脑袋不及那道红线高,而现在, 那道红线只到他的腰。人长, 树也长,人比树长得快。但可能也老得快。
秦宇如果这时候喊一声, 宋浩宇准会惊喜地抬头,冲他招招手。就像小时候, 他跳着脚使劲招手,哥,你已经到家等我啦,等等我马上就上去。
但秦宇没喊, 简单快速收拾好东西,背起背包, 端了个盆下楼了。宋浩宇电话没打完,秦宇从老杨树后面绕过去的,宋浩宇背着身,没有看见他。
回到警员宿舍的破楼里,陈新月已经把床单铺好了,下铺还是原先的绿色小格子,上铺新铺了粉蓝相间的条纹床单。外面夜晚深了,屋内一盏台灯像是安宁的烛光,窗帘已经拉严。陈新月站在栏杆旁边说:“你选吧,上铺下铺?”
秦宇把脸盆放下:“不瞒你说,我这辈子,从来没住过上下铺,更别提跟一女生住上下铺。“
陈新月笑了一下:“要不你睡上铺吧,下铺的床单我用过了。”
秦宇走过去:“睡上面,我怕翻身吵你。”
陈新月说:“没关系,你睡上面,我更有安全感。”
秦宇试了试上边的床板,感觉挺薄,看着她笑:“还有安全感?不怕我掉下来砸你啊。”
陈新月:“不怕。你睡上面,如果要走的话,我能感觉到。”
秦宇目光看着她,继续笑了笑:“我不走,放心,我上厕所都跟你提前汇报。”
陈新月说:“你先躺上去试试,如果觉得硌,我还能找到被子。”
秦宇把背包扔到了上铺,然后自己蹬梯爬上去,屁股先挨床,接着脑袋和脚同时落下,像是一只上岸的鲤鱼,扑腾几下,很快躺平了。
“不硬,正合适。”秦宇探出头,跟陈新月说,“原来上铺是这种感觉,视野一览无遗,那边纸箱里的东西我都能看见。”
陈新月抬头看着,借着光亮,能看清她稍微笑了一下。随后,她瞥了眼手机,好像看到有消息,立即拨通电话,听了一会,然后又挂掉了。秦宇趴在上铺问:“有人找你?”
陈新月放下手机:“许一朵,刚刚她给我打电话了,我在整理床,没听到。”
秦宇问:“打回去没人接?”
陈新月说:“正在通话中。估计也没什么事,就是约我明天出去玩,我之后再给她打。”
18/35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