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越说越起劲,宝画忙低斥一声:“少说两句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数日前那惨痛烈火一幕猛然浮现在秦漪眼前,四处飞溅的火花,悲痛的凄喊声, 冰凉的尸体……
她再也压不住胃里翻涌的酸水,撩开另一侧帘子探出半个身子呕吐起来。
“释空, 停下!”察觉到异样, 观南立即低唤一声。
马车上,宝画一下又一下给秦漪顺气,“小姐可是吃坏肚子了?”
“不能啊, 咱们吃的都一样。”宝珍皱眉说道。
观南翻身下马疾步走来,此时秦漪胃里舒坦许多,看着地上的那些污秽便只剩难堪。
“姑娘可好些了?”
“我好多了,不妨事,继续赶路吧。”
她拿出帕子轻拭嘴角,观南眉头稍展,又道:“姑娘把手递过来,贫僧替你把把脉。”
秦漪未扭捏,挽起袖子递了过去,观南噤声覆上手指,见无异才放下心来。
到后半夜时众人已十分困倦,幸而遇到一座破庙,便停下在此处将就着歇息一晚。
夜里不比白日,阵阵寒风侵肌入骨,冻得让人浑身打颤,释空寻来一堆柴火点着,这才勉强消去几分寒意。
秦漪和俩丫头相互依偎着渐渐睡去,观南和释空便坐守在门口。
抬头看去一望无垠的暗夜月明星稀,四下里悄然无声,偶有木头燃烧的刺啦声传入耳。
冷风吹打在观南身上,直到此时他心中的怒火才平息下来。
适才在客栈里,若非尚有最后一丝理智,他恐怕就要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过了。
想到此,他耳边又响起万千戒律清规,伴着悠扬绵长的木鱼声笼罩在他四周,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法师可是在想刚才的事?”释空轻声问道。
观南半阖着眸子,指尖摩挲着光洁圆润的佛珠,叹道:“释空,适才我起了杀念,虽只是刹那间,可我终究还是犯戒了。”
沉默片刻,释空合掌垂首,低喃一句“阿弥陀佛”。
“法师不必自责,那几人心怀歹意为非作恶,所谓善恶终有报,法师不过是替佛祖略施小惩,且未伤及性命,若非如此,秦施主……云凰姑娘和两位小施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在释空看来,法师此举定会得到佛祖的原谅。”
观南微颌首,似是寻到了慰藉,他倚在门框上,目光不由的凝向熟睡中的秦漪。
此时的她乌发半散垂落在身前,衬得那娇柔身姿更显消瘦。火光照映在她脸上,晕出一抹温柔好看的色泽,她便那样安静沉睡着,他却幡然悟出一眼万年是何种感受。
他闭了闭眼睛,心口涌上一股悲意,他不曾告诉释空,他所犯戒律远不止那一条。
*
十月下旬,秦漪等人总算抵达北越了。
正如观南所说,此地疆域辽阔广袤无垠,远处是无际黄沙,人行走在那里便如荡舟大洋,田河两岸生长着金黄胡桐,苍茫天穹下成群牛羊慢悠悠地走着。
“姑娘,再有两个时辰便抵达北越都城了。”
观南缥缈的声音传来,秦漪掀开帘子,刚想说什么,忽然间,一声空灵的呼喊声传入耳畔。
“喂——”
循声看去,只见空荡荡的远处似有什么东西在朝这处奔来,不久后,一阵悦耳的银铃声随风响起,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再过片刻便成了清晰的人影。
“瞧着像个姑娘。”宝画迟疑道。
半晌,那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在马车前停下,两臂展开望向观南,先是疑惑地说了声:“咦,怎么是个和尚”而后咧嘴一笑。
“你们是要进城吗?能不能让我搭一程?”
听见动静,秦漪探出身子朝那处看去,恰好碰上那姑娘投来的探究目光。
此人面貌和她们不太一样,相较起来五官更为深邃,肤色也稍微深了点,而那两只瞳子黑得发亮,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秦漪隔着面纱朝她笑了笑:“这位姑娘,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小姑娘丝毫不怕生,随手揪了根野草在手里把玩,“我和家里的奴子走散了,马上天黑了,我有点害怕,又一直等不到他们。”
她衣着打扮也与靖安人大为不同,想来这便是北越人独有的风格,而那满身银饰又让人不禁猜测,这姑娘应是富家小姐。
秦漪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们正要进城,若你不嫌弃,便坐我们的马车一起走吧。”
小姑娘也不客气,两手撑着一用力便自个儿爬上了马车。
“你们打哪来?”
“西临城,靖安都城。”
小姑娘了然地点点头,忽又眼前一亮:“与你们同行的那个和尚就是靖安圣僧观南法师?”
主仆三人相视一眼,没想到观南的名号竟这般响亮,北越人见到从靖安来的和尚第一反应便是他。
“早就听阿兰说观南圣僧长得英俊,看来这次她没骗我。”
她自言自语说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还未介绍自己。
“对了,我叫乌木娅,你叫什么名字?”
秦漪愣了愣,盯着襦裙浅浅一笑:“你叫我云凰就好。”
乌木娅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随即掰着手指说:“我今年十四岁了,你瞧着好像比我大。”
她这实诚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笑,而她的年纪恰与子莹一般大,秦漪敛眸回道:“没错,是比你大几岁。”
乌木娅晃着腿将马车内各处打量一遍,想到什么又问道:“那和尚是云凰姐姐的心上人?”
此话一出,宝画宝珍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早就听说北越民风剽悍,无论男女都格外奔放,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漪心尖一颤,抬手将脸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
“不是。”
乌木娅丧了口气,仿佛好不容易寻到的乐趣突然消失了一样。
“那姐姐等会儿最好跟那两个和尚分开走吧。”
秦漪蹙眉,不解道:“这是为何?”
乌木娅挑眉,两手抱在胸前,“要是被城里的某些人看见你跟和尚走这么近,他们必会谴责辱骂你。”
后来,秦漪从她话里得知,北越部分子民异常尊崇佛道,对僧人更是万分敬仰,更不许旁人做出玷污僧侣之事,若见着女子与某个和尚走的近了,便会认为此人心思不正,是为妖妇。
秦漪不禁摇头失笑:“真是荒唐。”
时至傍晚,一行人总算抵达北越都城,此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路两旁摆置的摊子贩卖着各式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眼花缭乱,风土人情与西临大不相同。
城门口不时有骆驼商队走出走进,清脆的铜铃声悠扬动听。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又一道呼唤声,所唤名字正是站在秦漪旁边的小姑娘。
听到呼唤,乌木娅踮起脚尖用力挥手:“我在这儿!”
来人见到她后劈头盖脸训了顿:“木娅,你跑去哪里了?乌少主都快急疯了!”
“回去再告诉你,云凰姐姐,你们现在要去那里?”
男子这才看见眼前几个陌生人,忙问:“他们是谁?”
乌木娅抬手一一指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她叫云凰,这两人是她的丫头,那位是从靖安王朝过来的圣僧观南法师,还有那是释空小和尚。”
男子早前见过观南一面,眼下听罢当即合掌施礼:“原来是观南圣僧。”
观南回礼后来到秦漪面前,迟疑片刻后轻声说道:“云凰姑娘,贫僧先将你三人安置好再走。”
不等秦漪答话,乌木娅兴冲冲道:“圣僧不必担心,到了我的地盘岂有让客人没地方住的道理。云凰姐姐,时候不早了,你们随我去我家里住吧,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先在我那儿待几天熟悉熟悉。”
秦漪不喜麻烦旁人,何况还是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便婉言推辞了,奈何这姑娘脾气倔强,非要她同去不可。
最后,观南也说道:“如此那便有劳乌施主了。云凰姑娘,明日贫僧便过来带你们去找处落脚之地。”
秦漪点点头:“法师现下要去往何处?”
他神色淡然,回道:“今日天色已晚,贫僧带释空先去大照寺中。”说罢又补充一句,“寺院离此处不远,姑娘若有事便遣人送口信过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过往路人皆纷纷看来,秦漪想起乌木娅说的那番话,纵有万千言语也不好再耽搁。
她从包袱里拿出衣裳递到观南手里,笑道:“天越发冷了,我替法师做了两身冬衣,也不知合不合身。”
观南垂眸看着手中衣衫久未答话,唯那十指越攥越紧,良久,他轻声道:“姑娘做的,自是合身的。”
秦漪压下心口不适朝他淡淡一笑,而后便随乌木娅等人离去。
观南紧紧凝望着那道背影,此时,他多希望从西临到北越的路程能再遥远一些。
第32章 叁拾贰 与她并肩同坐的男子英隽倜傥,……
随木娅回家的路上秦漪得知, 乌家世代经商,乌氏商行在鄯州乃至整个北越都赫赫有名举足轻重。
所谓官商不分家,乌氏一族就有不少在朝为官的, 如此一来,乌家在北越的势力越发强大, 已到富可敌国的地步。
大漠风光甚好,秦漪等人骑坐在骆驼上由乌家奴子牵引着往前走, 乌木娅轻哼着歌谣, 陌生的语调十分欢快, 让人听了心情愉悦。
过了会儿, 乌木娅扭头看着她,“云凰姐姐,你们靖安女子可是都像你这般温柔?”
秦漪笑笑:“此话怎讲?”
乌木娅歪着脑袋认真回道:“我阿哥常说, 靖安女子温柔似水美丽大方, 就像那天上的明月一样,我阿哥就一直想娶你们那儿的姑娘做妻子。”
毫无疑问,这话是对靖安姑娘的莫大赞誉,秦漪只看着远处并未答话,而小姑娘显然对她这个远方来客很是好奇。
“对了!云凰姐姐可嫁人了?”
不等秦漪回答她又激动道:“我阿哥样貌英俊又会疼人,鄯州喜欢她的姑娘比大漠里的沙子还要多,我猜你见了他肯定也会喜欢的!不过要说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 他身子骨不太好,每天都得喝药, 可没关系, 我们乌家有花不完的钱,光这一点就能比过不少男人了!”
见她一箩筐的将自家底子交代个遍,紧跟在一旁的黑衣男子及时斥道:“木娅, 你话太多了。”
乌木娅小脸一皱,凶巴巴道:“巴柘,我和客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被唤作巴柘的男子脸色一黑:“你甩开阿兰她们自己偷跑出城,若我把这事如实告诉少主,明晚的祭典你就别想去了。”
这下乌木娅不敢再反驳,只鼓着腮帮气哼哼,到底是小孩心性,这般直爽的性格也让人心生羡慕。
暮色降临时一众人等总算抵达乌家,这儿的房屋也与西临大不一样,秦漪只略略扫了两眼便收回视线,携宝画宝珍随乌木娅来到其兄长的住处。
下人挑起毡帘,进屋后,饶是入过皇宫的秦漪看到眼前一幕也有些惊愕,只见地上铺满菱花纹羊毛织毯,这物什她曾听宫里的娘娘们说起过,应是出自遥远的萨珊王朝,每一寸都价值千金。
屋中各处摆着琉璃五彩灯,墙上悬挂着西域图腾织锦,长案上搁置着璀璨夺目的联珠纹玉器,目光所及皆充满异域风情。
倒是那隔断外人视线的屏风瞧着像从靖安来的,上头绘了花鸟枝条图样,在这满堂华丽中略显素雅。
“阿哥,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乌木娅欢快地拽着秦漪走到里间,其兄长乌则钰正伏案疾书,手旁堆落着一叠账册,案前香炉升起袅袅白烟模糊了他的样貌,而那炉里的熏香味道馥郁,闻久了有些闷得慌。
“你这丫头还知道回来?我当你迷了方向被狼叼去了。”
乌则钰抬头看来,瞧见妹妹身旁站着的人时稍愣一下。
秦漪穿着打扮是地地道道的靖安女子模样,如今天冷,她上身着一件藕色交领短袄,袖口月白袖缘清雅恬淡,下半身是一袭素色长裙,裙身绣着朵朵雪梅,行走间衣袂飘飘,香风拂拂。
两厢对望,秦漪率先挪开视线,露在面纱外头的眸子低垂着,越显温顺恬静。
乌木娅跑到桌案旁抬手在乌则钰面前挥了挥,戏谑道:“阿哥,你这样一直盯着云凰姐姐看她会害羞的!”
后者轻笑一声,阖住账册起身走来,在秦漪面前站定。
“你叫云凰?真是好名字。”
秦漪抬头,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细长深邃,尤其那略往里凹的眼窝一看就是标致的北越人,其身着丝绸华服,腰间别着玉饰,脚踩羊皮长靴,满身华贵,而那苍白的肌肤似是印证了乌木娅说的身子骨不太好。
“乌少主过奖。”她淡淡道。
乌则钰细细打量着她,总觉得这人似在哪见过。
“云凰姑娘是从靖安来的?这一路长途跋涉,你这姑娘家竟也受得住?”
“哎呀哥哥!”乌木娅钻到两人中间两手叉腰,“我们走这么远都饿了,你有什么话明天再问吧,反正云凰姐姐已经答应我要在咱们这多住几天。”
乌则钰爽朗一笑:“是我唐突了,云凰姑娘见谅。木娅,去带几位客人用晚饭吧。”
秦漪微福身:“多谢乌少主,云凰多有打扰了。”
他负手而立,闻言勾了勾唇角:“不必客气,来者是客,何况我去西临时也受到你们那儿的子民盛情款待,用你们靖安人的一句话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云凰姑娘千万不要拘谨。”
奔波一天秦漪早已疲倦,此时只觉眼皮都是沉的,便也顾不得客套,随乌木娅去了别厅用饭。
北越的吃食多以荤肉为主,一日三餐常以羊奶作饮,她们初来乍到未免有些不习惯,不久后,下人端来几碗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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