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仆三人关系亲密,一看就是相识已久,若这样说的话,那云凰姑娘岂不是跟她们一伙的?
而如今少主还把绣坊重任交给她,这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越想心情越发沉重,当即决定必须要让少主尽早知道这件事。
*
周府
一侍女低垂着头来到上房,进门后轻声禀道:“夫人,秦夫人和秦二小姐来府上了。”
半卧在美人榻上的魏氏缓缓睁开眼睛,秀眉微蹙,问道:“她们过来作甚?”
“奴婢也不知,现下已被迎到正厅坐着了。”
早些年的时候,魏氏曾与那母女俩见过,但也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毕竟赵氏并非秦漪亲生母亲,她自也没什么必要去刻意亲近。
况且,她对这母女二人一向喜欢不起来,今日她们不请自来,也不知是打了什么算盘。
花厅里,赵氏正襟危坐小口喝着茶水,两眼却止不住地往四处打量。
侯府相比寻常人家已算阔绰,可与国公府一对比就有些不够看了,这府院里的一草一木都别有讲究,不论那雕梁玉砌还是各处摆件都价值千金,是名副其实的富贵。
正出神时,便听得屋外一道低柔女声。
“赵妹妹今日怎得空过来了?”
抬头看去,一容光散发的贵夫人被侍女搀扶而来,她穿着打扮奢华而不低俗,一颦一笑满是风韵。
“姐姐说的哪里话,妹妹心知国公府人多事杂,是以平日里不敢轻易来扰。”
魏氏只笑笑,目光凝向秦云时微微诧异:“呦,二姑娘都长这么大了?真是好生标致,瞧那眉眼,活像跟侯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得此夸奖秦云羞涩一笑,而赵氏脸上的表情则有些不大好看。
一番客套后,魏氏开门见山问道:“妹妹今日过来可有什么重要的事?”
娘家如今都快火烧眉毛了,赵氏也不再扭捏,一咬牙一狠心便将来意表明。
“倒也没旁的事,这不是近几日我总梦着绾梅那孩子,她夜夜给我托梦,叫我好生替她照料她嫁进国公府时带来的那些铺子,不然她九泉之下也难安息,我实在是看那孩子可怜,这不,今日便舍了老脸过来走一趟。”
话已至此,魏氏若还听不明白那她这个国公夫人便是白当的。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瞧妹妹说的,外人听了还以为我国公府是什么吃人的地儿,绾梅是我周家儿媳,她的那些个嫁妆自有人好生打理,妹妹就别操心了。”
俩人都是明白人,对彼此那点心思都跟明镜儿似的,赵氏早料到她不会轻易松口,索性绾梅已去世,日后周秦两家也没了来往的由头,她便狠心豁出去了。
“忆莲姐姐去世的早,绾梅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就跟我亲闺女一个样,侯爷顾着两家脸面没多说什么,可自打绾梅过世我侯府上下都跟失了魂似的,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说着说着她攥着帕子按了按眼角,似是伤心极了。
“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可贵府一句不小心走水就草草了事,这也算给我们的交代?更别提绾梅下葬不过半月子濯就迎苏家小姐过了门,我可怜的漪姐儿尸骨都还未寒呐!若非不想伤了两家的关系,我早已上门来问个清楚!”
见她不再端着,魏氏也收起好脸色,冷笑道:“照你这么说,绾梅去世,我儿这辈子就不能再娶了?莫非你想让我儿断了香火不成?”
赵氏动了动嘴唇,又使劲儿挤出两滴眼泪:“旁的我不管,总而言之,绾梅无端被火烧死,你们便不能再扣着她嫁妆,今日我过来就是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想要嫁妆何不直说,还演这么一出。”魏氏淡然自若地端起茶水抿了几口,话里话外都是嘲讽,“赵妹妹,你年纪也不小了,怎还越活越回去了?”
不等魏氏说话她又冷冷说道:“你想讨嫁妆回去也不是不行,先把我周家送去的聘礼还回来再说。”
……(丽)
书房中,周子濯正闭目养神,一侍女忽然火急火燎地跑来禀道:“少爷,夫人和秦夫人在前头吵起来了!”
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侍女正欲开口,周福却在这时匆匆赶来,进门后走到周子濯旁边附耳低语。
“此话当真?”
周福点点头,周子濯抬手屏退侍女:“你先退下,在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
侍女左右为难,前厅里场面混乱如斯,少爷怎还一点也不着急,可她到底是个丫头,只得听从嘱咐退到门外。
待门关上,周子濯沉声道:“把你刚才说的再细细说一遍。”
“回少爷,适才王大来报,今日有一个外来商客看了宝画宝珍的画像后说,他曾见过那俩丫头。”
“可问出是何时何地见的?”
“这……王大说,那商客原还好好的,可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变了脸,死活不肯告诉他们。”
“废物!”周子濯怒斥一声,剑眉皱得越来越深,“那商客现下在何处?”
周福眼观鼻鼻观心,轻声答道:“他只在城中歇了会儿脚就走了,不过瞧他的穿着打扮说话口音还有商队货物,应是从北越来的。”
听到这话,周子濯眸色微沉,两手支在书案上,嘴里喃喃重复一句:“北越……”
良久,他脸色冷沉下来,“若他所言属实,宝画宝珍不过是两个丫鬟,凭她二人的本事如何能去往北越。”
周福忙附和道:“小的也是这样想,何况普天之下模样相似之人何其多,没准是看错了呢?”
半晌,他又笑道:“少爷,要不就算了吧,小的实在不明白您为何非揪着俩丫鬟不放,她们……”
话未说完他便被周子濯冷冷看了一眼,这下他也不敢再劝了。
“绾梅在世时待她二人亲如姐妹,绾梅逝世,那俩丫头至死也该守在这,可她们偏一心要离开。”
周子濯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略含疲惫。
“周福,这段时日,绾梅总在夜里来找我诉苦,说她一人在下面孤独寂寞,让我找个人下去陪她说话,我想,这世上再无人比那俩丫头更合适,待将她们找回来,便送去给绾梅陪葬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周福听的浑身发毛,他乖乖噤声不再言语,片刻后又见他恢复了往常模样。
“传我令,派人前往北越,是死是活都要将她们找回来,宁可错认也不能放过!”
话音才落,忽闻门外一阵脚步声,门口侍女急忙推门而入。
“少爷,宋公子非要进来,奴婢们挡都挡不住……”
宋景然绕过侍女直走过来,在周子濯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后者面色如常,惟语气有几分疏离。
“宋少卿,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宋景然淡淡瞥他一眼,道:“周大人,本官不是来与你叙旧的,不知你可还记得八月下旬你周家别苑失火一事?”
周子濯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宋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几个侍女自觉退到门外,心道莫不是自家少爷惹了什么官司。
而宋景然自发走到太师椅前落座,一手摩挲着腰间佩剑。
“本官已查明那场大火非天灾而是人为,今日前来便要请周大人随本官走一趟,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亲自回答。”
听闻此言,周子濯脸色微变,却也只是一瞬,他垂首沉默片刻,再说话时声音有些沙哑。
“宋大人已找出证据证明是有人暗中行凶?若真如此,本官定全力配合,助大人早日抓到凶手,也好让绾梅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看着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宋景然心生怒意,他冷哼一声,“想要证据有何难?”
迎着众人目光,他一字一句道:“开棺验尸,一验便知。”
此言一出,连门外的丫鬟们也倒吸一口凉气。
“开棺验尸?”周子濯眉头紧皱,面容染了一层薄怒,“笑话,你当我周家是什么地方,任由你在此出言不逊!”
宋景然早已料到他的反应,右手微抬:“把人带进来!”
不多时,一小厮被带进来,待看清他的模样,站在一旁的周福气得咬牙切齿。
“杨麻子,你竟敢给咱们少爷泼脏水!你还是人吗!”
杨麻子早已吓得浑身直哆嗦,等看到脸色阴沉的周子濯时忙跪倒在地。
“少爷,小的……小的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啊!是他们,是他们非逼问我,还让我签字画押,他们说若我不从便视为同伙,要治我死罪,小的不想死啊少爷!”
周子濯攥了攥手指,良久,他忽而笑出声来。
“宋大人这是何意?屈打成招,还是公报私仇?”
宋景然目光冷肃,直问道:“大火那晚你别苑无端少了个下人,周大人,不知此人如今被你藏到哪去了?”
闻言,周子濯微愣一瞬,转而看向杨麻子,“少了个下人?”
宋景然当他装傻充愣,便道:“周大人,你不会想装作不知道吧?”
短短几瞬间,周子濯神色变换数种,他心头猛跳,又觉那想法实在荒谬。
半晌,他抬头看向宋景然,“宋大人,你直闯我国公府,既无圣上旨意,又无大理寺查案公文,究竟是何居心?本官身为朝中四品大臣,断不会容忍你这般随意构陷。”说罢他挥了挥手,“周福,替我送宋大人出去。”
“周子濯,此事大理寺确未立案,可真相究竟如何你心知肚明!”宋景然脸上浮起愠怒,声音铿锵有力,“你手刃自己发妻,就不怕午夜梦回恶灵缠身?”
“宋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竟也信鬼神?”周子濯嗤笑一声,“可惜,本官未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他眉眼冷淡,嘴角扯出一抹讽笑:“倒是宋大人这副模样,未免让人越发怀疑,你可是至今还在妄想旧情!”
“你!”宋景然怒目圆睁,心头怒火快要将他吞噬,“你当真是无耻至极,我与绾梅清清白白,外头那些龌龊小人胡乱说说也就罢了,可你身为她夫君竟也不相信她!”
周子濯轻笑一声:“本官没有功夫陪宋大人叙旧,周福,送客。”
“不必,留步!”
宋景然甩袖离开后,周子濯脸色阴沉,遣退一众闲杂人等后抬脚走到杨麻子跟前。
他俯视着脚下瑟瑟发抖的人,眸中暗含杀气。
“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
云绣坊自从开张后日日门庭若市,郦尔公主对秦漪替她做的那件襦裙格外满意,特邀她去宫里一叙。
清晨,秦漪早早起来收拾妥当,而后便随乌木娅去往皇宫。
曾经在西临时她也多次随父亲入宫参见圣上和娘娘们,所以今日并未感到紧张忐忑,她这淡然模样倒引起乌木娅的好奇。
“云凰姐姐还没告诉我,你以前嫁的夫君是什么身份?莫不是皇亲国戚?”
秦漪摇头轻笑:“不是,只是个寻常男人。”
寻常的,她如今已快记不起来他的模样。
过了会儿,乌木娅又调皮道:“你看我阿哥如何?他可比我们北越的王子还厉害!你若嫁到我们家,以后就有吃不完的牛羊,穿不尽的漂亮衣裳!”
她看着远处的荒漠微微出神,良久苦笑道:“木娅,多谢你为我着想,不过我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事,以后这种话还是不要再提了。”
乌木娅叹了口气:“好吧,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嫁人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
北越王宫殿极其奢华,像是恨不得把所有值钱东西展现众人面前,单看这奢靡程度压根想不到,那君主竟是个信奉佛道的。
秦漪和乌木娅随宫女往前走着,经过一处宽阔游廊时,忽见正前方迎面而来一熟悉人影。
“嘿,那不是你们靖安圣僧吗?”
乌木娅兴冲冲地拽住秦漪胳膊,甩开宫女小跑上前。
“大法师,好巧啊,你也是被郦尔公主请来的吗?”
观南淡淡笑道:“非也,贫僧是受国王之邀进宫的。”
他目光在秦漪身上微微掠过,脸上神情平静的就像深秋之际一潭井水。
可在见到她第一眼时,在瞥见那抹熟悉衣衫时,他胸腔里的心便跳的越来越快,就像一株即将枯萎的沙漠之花忽然得到朝露的灌溉,重新被赋予生的希望。
“观南法师,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秦漪轻声低喃一句,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云凰姑娘,别来无恙。”他温声回道。
“法师近来可好?”
“诸事安好,劳姑娘挂心。”
一问一答,言语间尽是有礼而疏离,他们都未提前言明,却都默契十足的与彼此保持着距离。
秦漪看着他手中佛珠,便忽然想到在慈云山上的那段岁月。
他劈柴时总要将佛珠收起来放在她手里,临了还要叮嘱一句:“姑娘,贫僧把最贵重的东西放你这儿了,你可要替贫僧好生保管。”
不知为何,她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出口声音也有些低哑。
“听说法师再过一段时日便要回西临了。”
观南抬眸,目光不自觉凝在她脸上,多日不见,她比初来北越时还要消瘦几分,不知可是这儿的饭菜不合胃口,亦或是绣坊杂事过多,让她日日忧心。
算着时间,上回给她制的药膏应快用完,也不知她脸上的伤疤可有消散一些。
想到这,他眼角突然有些湿润,许是北越风沙太大,不小心就迷了眼。
许久,他合掌垂眸,浅笑一声。
“贫僧还有最后一件事尚未完成,事成之日,便是贫僧归京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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