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或许不知道,周子濯今日腰间缀的玉佩便是苏月遥的,那年宫宴上,那玉佩便挂在那袭红裙上。
他定是爱她至深才会走到哪都把它戴着吧,这样一瞧,倒像是她将一对恋人活活拆散了。
*
晚膳过后没多久秦漪便歇息了。
夜里她睡得并不安宁,一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最为怪异的是,白天所见的那位观南大师竟莫名出现在她梦里。
梦境中,那佛子竟一袭红衣委地,不过即便断了发那副清雅模样也未消减半分,红袍在他身上并无半点突兀,反倒多了几分惑人之态。
不同于白日所见的淡然神情,他嘴角浮出一抹清浅笑容,眸中也泛着柔意。
她不解:“圣僧何故这番装扮?”
观南凝视着她,眼底闪过几分悲悯:“这不是姑娘所期盼的吗?”
这回答让她更加迷惑,她走近几步,想问得更清楚,面前却忽然出现一张阴沉的脸。
是周子濯。
他眼神狠厉,咄咄逼问:“绾梅,你怎敢背叛我!”
话音刚落他忽然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一双猩红的眼睛里蓄满恨意,他手下的力气极大,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只得两手拼命挣扎。
“小姐,小姐?”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她从梦中醒来,缓了许久才清醒过来,刚才的梦太过逼真,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
宝画担忧地看着她,拿着帕子为她擦去冷汗,“小姐可是梦魇了?”
她借力坐起来,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嗯,做了些怪梦。”
想必是这段时日话本看多了,连仅有一面之缘的和尚竟也入了她的梦。
真是荒唐。
她掀开衾被,这才发觉浑身早已香汗淋漓,亵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婀娜身段,宝画只瞥了一眼便慌忙挪开眼睛。
“宝画,我觉得自个儿好多了,不用再请大夫过来了。”
“这怎么行,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刚才夫人房里的丫鬟来传话,大夫晌午就到,您先洗漱吧,宝珍去拿早饭了。”
秦漪知道拗不过她便不再多言。
晌午,她院子里果然来了位新大夫,那大夫约莫四十多岁,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说话时豆大的眼珠子提溜乱转,怎么看也不像什么名医。
大夫给她诊了脉后便草草开了药方,动作之快让人傻眼。
宝画心里直犯嘀咕,但因着夫人身边的丫鬟也在场便不好多说什么,送走大夫后她便去药房抓药。
厢房里,秦漪百无聊赖地斜靠在榻上,手里拿着话本打发时间。
没多久,宝画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怒气,眼眶一片通红。
秦漪放下话本,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宝画吸了吸鼻子,偷偷抹了把眼泪,迟疑几瞬后回道:“小姐,奴婢无事。”
这模样哪像是无事,秦漪掀开卧被作势下榻,宝画立即拦住她:“小姐的身子刚有好转,别再受了凉。”
她顺手攥住宝画的胳膊拉到跟前,柔声询问:“到底出了何事?你这样,叫我如何安心养病?”
宝画低眸,眼角泛着红,良久,她抬头看向秦漪,哽咽道:“奴婢只是心疼小姐,若不是夫人去的早,小姐堂堂侯府嫡女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秦漪握住她的手,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下人又嚼舌头根了?”
宝画微微侧头看了眼窗外,随即压低声音:“奴婢刚才出府抓药,撞见香菱偷偷给刚才来的那个大夫塞了个荷包。这府里来的大夫都由账房给诊金,香菱无缘无故给他银子做什么?”
小姑娘越说越气,两手紧握成拳:“奴婢怕那药方有问题,便去药铺找大夫瞧瞧,大夫说,那方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有一味药是极寒性,不但治不了您的风寒,恐怕还会加重病情。”
听到这话,秦漪眉头渐渐皱起,整颗心也慢慢冷却。
难怪这病一直拖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原来背后竟有人在捣鬼,香菱是赵氏身边的丫鬟,此举明显是赵氏所指使。
宝画自然也想到这些,她气得浑身直打颤:“小姐,夫人怎能如此歹毒,您都要嫁人了,她却还这般容不下您。”
秦漪冷笑一声,这些年来,赵氏明着不敢对她做什么,毕竟她是侯府嫡女,若她真出了什么事,赵氏也脱不了干系。
可暗地里,赵氏纵容下人欺压于她,这府里的仆人除了宝画和宝珍,有哪个把她当成正经主子?
“她不敢直接要我的命,便只好使些下三滥的手法。”
宝画心里直发苦,暗道自家小姐命途多舛,年幼丧母,碰上个继母心思歹毒,还摊上个不作为的爹。
她不相信老爷看不见夫人和二小姐平日里的那些小动作,可他一贯装作瞧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对二小姐的宠爱远远超过她家小姐。
这侯府里的人,实在是让人心寒至极。
“小姐别难过,等您和周公子成婚便好了。”宝画轻声劝慰着,暗暗祈祷未来姑爷能多怜爱她们小姐一些。
秦漪闻言心口一窒,瞬间生出一股浓烈的悲意。
她就像那水中浮萍,没有根,没有去路,只能随波逐荡随遇而安,她无力地扯扯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容,“宝画,我知道阿濯心里没有我,可我心甘情愿嫁给他,即便是飞蛾扑火便也认了,我只盼着,他能给我一处安身之地。”
这话听着不可谓不悲切,宝画情不自禁落了泪,嘴唇动了几下,却找不出任何能劝慰的话来。
第4章 肆 纳采
三月初九,宜纳采。
周家遣媒人带着厚礼来到秦家,府门口鞭炮声此起彼伏,热闹不已。周秦两家在京城中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所以这声势自然也高于寻常百姓。
虽说两家早已定下婚约,但该有的流程还是得走。
宴席后,媒人嘴皮子利索地说了一番好听话,直把这对未婚夫妇夸上了天,临走前她又要了秦漪的年庚八字,这纳采一事便结束了。
从头到尾,秦漪都没有多说什么,可她脸上虽平静自然,内里却心乱如麻。
送走客人,秦镇难得留她在大堂说话,只是自从知道了赵氏做的那些腌臜事后,她已无半点心思再好生面对这俩母女。
她静坐在一旁,耳边不断响起赵氏虚伪的奉承话,以及秦云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
“绾梅,再过些时日你就要嫁到周家了,这些天你好好跟着你母亲学习持家之道,日后嫁为人妇便不能再像如今这般少言少语,要懂得为子濯分忧。”
秦镇端着茶盏一字一句教诲道,可这番话却听得她直想发笑。
娘亲生前上敬公婆下亲仆人,是她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可到头来又落得个什么下场呢?
下葬后不久便被人占去了侯府夫人的位置,府里所有人都像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一样。
“为父说的,你可记住了?”秦镇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声音不怒自威。
“记下了。”秦漪垂眸应道。
“至于这嫁妆......”秦镇摸着下巴沉吟,一旁的赵氏眼珠子提溜一转,立马接道:“老爷只管放心,漪姐儿的嫁妆我早就准备妥当了,保管咱们侯府的大小姐嫁得风风光光。”
赵氏一贯会说些漂亮话,秦漪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沿着杯口轻轻吹了吹,抿了几口后才说道:“先谢过母亲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什么谢不谢的。”赵氏两眼泛着精光,秦漪知道,那是贪婪的欲望。
她放下杯子,捏着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缓缓道:“对了爹爹,娘亲走之前给女儿留了张单子,上面列的都是她嫁入侯府时所带的嫁妆,记得爹爹曾经说过,这些个金银细软良田商铺待女儿成婚时都会纳入我的嫁妆,是吧爹爹?”
赵氏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还未开口便听秦镇说道:“这是自然,你母亲的嫁妆理应交由你打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秦漪柔柔一笑:“多谢爹爹。”
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赵氏急出一身汗来却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在秦镇面前她向来是个大方得体的好夫人,也是个温柔疼人的好继母。
可秦云却顾不上那么多,她攥紧袖子,如往常那般撒娇:“爹,咱们府里统共就那么些东西,姐姐出嫁都带走了,回头云儿怎么办?爹爹偏心!”
闻言,秦镇浓眉微皱,即便觉出有些不妥却还是说道:“这倒也是,不如......”
“妹妹这话可就让人听不懂了。”秦漪端坐着,直直看向秦云,“我可曾说要将这府里的物件都带走?虽说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却也知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爹爹,我只要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一份,您不必再为我铺张,想来周家财大业大倒也不会计较我带多少嫁妆过去。”
这话可谓说得巧妙,她心知自家爹爹向来好面子,这嫁女儿一事更关乎到自家脸面,堂堂侯府嫡长女出嫁,若是给的嫁妆少了岂不叫人笑话?
果然,秦镇眉头皱得更深,沉思片刻后说道:“行了,除却忆莲留下的,再从库房拨出些来,我侯府总不能比周家送的聘礼相差太远。”
见秦云还想说什么,他抬手,眸中有些不耐:“此事就这样定了。”
言罢,他又看向赵氏:“其余的,还需夫人多上些心,莫要叫外人看了笑话才是。”
赵氏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却也只得恭声回一句:“老爷只管放心。”
秦镇又叮嘱几句便离开了,秦漪起身福了一礼:“母亲和妹妹慢慢聊着,我先回房了。”
赵氏笑得牵强,却也不好撕破脸皮:“去吧。”
待她走后,秦云气冲冲走到赵氏跟前,满脸不甘:“娘,您怎能就这样任由她骑到咱脖子上去?”
赵氏又何尝不上火,她端起茶杯一口饮尽,烦闷道:“老爷都发话了,我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当面说什么啊!”
秦云又气又恼,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法子来。
一路上,宝珍喜不胜收,直至回到房中才敢肆意笑出声来。
“小姐,奴婢真是佩服您,三言两语就把夫人和二小姐堵得说不出话来,奴婢走的时候瞧见夫人满脸涨红,定是被您给气坏了!”
宝画亦是眉眼含笑,但她矜持许多,低着头用手捂着嘴,不过,想到什么后她隐隐有些担心。
“小姐,奴婢总觉得,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秦漪斜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拨弄小几上的瓷瓶,“宝画,依你之见,这支桃花长得如何?”
宝画一头雾水,却还是点头回道:“自是极好。”
一旁的宝珍接道:“谁能想到这支桃花竟然活了,还长得这么好。”
这桃花是那日在慈云寺的桃林里捡的,原本都奄奄一息了,自家小姐却将它带了回来,还放在这瓶中好生养着。
起初她们都觉着这花铁定活不了,毕竟,花若没了根如何能活。
秦漪拿起剪子将下面的枯叶铰去,声音寡淡:“事在人为罢了。”
宝珍似懂非懂,宝画却已明了。
秦漪轻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支着下巴看向窗外:“去忙你们的吧。”
“是。”
这日晌午,周家遣的媒人又登门了,这次是来送周子濯的生辰八字。
媒人是个半老徐娘,她坐在太师椅上将正堂里的人扫了个遍,翘着兰花指笑道:“哎呦,秦侯爷,秦夫人,算命的大师可说了,大小姐啊是千载难逢的贵人,跟那周家公子是一等一的绝配。”
秦镇一向不信这些,不过场面上的事情还是得做:“如此甚好,有劳了。”他微微抬手,赵氏立马会意,朝身后的香菱使了个眼色。
香菱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走到媒人跟前,媒人故作推辞道:“这怎么使得。”
赵氏如往常一样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一点喝茶钱,你就收下吧。”
“哎!”媒人眉开眼笑,顺势接住塞进袖子里。
所有流程走完后,两家商议,二人定于四月初八完婚。
算算日子,只有不到半月时间了,不过许是因为两家早早就做了准备,所以也并未觉得仓促。
秦府下人开始忙活起来,府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来到四月。
入夜,宝画在院里巡视一番,确认无恙便回了房,睡前她又去秦漪房里瞧瞧,只见屋里不知何时点了灯,在髹漆雕画的屏风上头拉出昏暗削长的影子,纱帐里面,秦漪斜靠在软枕上,一抱乌丝尽数披散开来。
“小姐怎的还没休息?”宝画抬手将锦被掖紧,离近了才看到她脸上似有泪珠。
“小姐为何……”
秦漪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娇弱容颜在昏黄油灯下更显憔悴:“无碍的,只是做了个梦。”
“小姐若是睡不着,奴婢在这陪您说会儿话。”
深夜寂寥,唯有灯火跳动的声音偶尔响起,秦漪倚下眉目,轻声嗫嚅:“宝画,我想娘亲了。”
甫一听着这话,宝画顿感鼻尖酸涩,只觉脸上湿腻发痒。
“小姐,莫要伤神了,外人都道周夫人仁慈宽厚,她与夫人又是旧时密友,等您过门,周夫人定会将您视为半个女儿看待。”
秦漪幽幽叹了口气,撇脸不语,半晌才道:“娘亲去世后我便鲜少再见着周姨,如今换了儿媳身份更要越发谨慎行事,怎敢借着往日旧情邀宠。”
宝画深知这话不无道理,同为大户人家,秦家全仰仗着老侯爷在世时立下的功名而在京城尚有一席之地,自打老爷子仙逝,侯府越显中落之势,而周家人丁兴旺,在朝为官者不乏其人,家势也越发显赫。
高门大户最是规矩多,所谓人走茶凉,前夫人离世多年,就是与周夫人有几分旧情在,恐怕也已所剩无几了。
宝画强笑两声,拿着银钩将油灯芯往下压了些,安抚道:“时候不早了,小姐早些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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