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婢子的眉眼颇有灵性,尤其那双上翘的狐狸眼,竟与当年宫宴上那袭红裙女子有六七分相似,若是将发髻散去扎成小辫束在脑后,便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秦漪跌坐在玫瑰椅上,眼前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良久,她颤着声音唤了声:“宝画,去把姑爷请来。”
念月以手遮唇娇笑两声,“忘了知会秦小姐,少爷昨晚宿在奴那儿,眼下应还在用早膳,秦小姐不如待会儿再派人过去。”
宽袖一拂,紫檀香几上的玲珑花卉茶盅重重磕在地上,登时碎了满地,秦漪眼圈通红,抬起发颤的手指:“宝珍,掌嘴!”
站在一旁的宝珍早已忍无可忍,得令后当即扑上去,拽着念月的头发便将人给压制在地上,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抡起胳膊朝那张可气的脸上甩了几个巴掌。
念月一时竟被扇懵了,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怒视着宝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胆敢打我!”
宝画正替秦漪顺气,闻言秀眉皱得更紧,这丫头属实张狂,就是不知这般作为是她自个儿想的还是有人暗里授意,可不论哪种都实在可恨。
秦漪扶着宝画的手站起来,抬脚走到念月跟前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你周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你这婢子究竟是得了谁的势,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竟也在我这主子面前如此狂妄?”
“我……”
念月心有不服,才欲还嘴便被秦漪厉声打断。
“今日便是把你打死在这儿也无人敢指摘我,宝珍,继续掌嘴,直到她肯认错为止!”
“是,小姐!”(丽)
宝珍应声后咬着牙又往念月脸上招呼几下,且专挑那细皮嫩肉之处下手,她使了全劲,念月如何招架得住,顿时眼冒金星耳边嗡鸣,当即跪地告饶。
“奴知错了,求秦小姐......求少夫人高抬贵手,饶奴一命!”
秦漪气得浑身直哆嗦,澄亮美眸蓄满泪花,她微仰着头,手中绢帕攥紧又松开,只觉心口阵阵绞痛,若非被宝画搀着早已瘫软在地。
宝画扶她在椅上落座,转身对着念月教训道:“日后见了少夫人若再胆敢出言不逊,可就不是今日这几巴掌能了事的,你可记住了?”
“奴,记着了。”念月垂着头咬牙切齿道,随后捂脸退出厢房,待走出房门后扭头朝那厢狠狠啐了一口,眸中恨意流转。
晨风顺着窗户吹进厢房尚有些凉意,却如何也解不了秦漪心头之火,待那婢子出了门她便扑进宝画怀中啜泣不止。
宝画抹了把眼泪,小声劝慰:“小姐莫要哭了,你越是这般软弱,那些龌龊小人越是得意,妆又花了,待会儿可怎么见周夫人。”
“姑爷实在太过分了,新婚夜把咱们小姐一个人留在这就罢了,怎还派个狐媚子到小姐跟前来耀武扬威?瞧瞧那张脸,分明就是照着苏家小姐寻的!”宝珍愤愤道。
“还不住嘴!”宝画扭头斥道。
秦漪苦笑两声,捏着绢帕将眼角泪水拭去,将所有委屈和不甘统统咽进肚里。
“宝画,重新上妆吧,”
“是,小姐。”
全部拾掇好出门时天已大亮,主仆三人走过两道抄手游廊,途经某处厢房时,远远的便瞧见周子濯迎面而来,离近了就看见,那张俊容面色阴沉,身侧跟着的丫头泪雨连连惹人怜惜,可不正是刚刚被掌嘴的念月。
瞧着气氛有些不对,宝画适时小声提醒:“小姐,向周老爷和周夫人敬茶要紧。”
秦漪并未作答,脚下步子慢了些许,于拐角处和他二人碰面时,不待周子濯开口便抢先说道:“夫君可用过早膳了?”一面瞥了眼他身后俯首做小的念月,“这婢子瞧着眼熟,倒像是在哪见过,夫君打哪捡回来的?”
周子濯微愣,被她这一问倒忘了原来的本意,于他而言,念月的事本就不算光彩,如今被明晃晃地问了登时脸上有些不自然,抚了抚本就平整的衣袖低声道:“府中下人皆从牙行所买,岂用得着我多费心思。”
听着这话秦漪展颜一笑,端的是唇红齿白明艳动人,她缓步踱至念月跟前,柔声道:“抬起头来。”
念月不明所以,她不明白经了刚才那番事后这新夫人为何还能这般温婉端庄。
不给她细想的机会,秦漪抬手,莹白指尖在她红肿的肌肤上缓缓划过,停顿几瞬而又来回捻动,力气虽不大,却还是叫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模样倒是标致,得了这么张可人的脸,可得好好爱惜才是。”
秦漪目光平淡,好似在把玩一个玩物,而后又笑道:“你侍奉少爷有功,我这做夫人的自要赏罚分明,宝画,赏。”
一侧,周子濯盯着她微红的眼圈和粉光融滑的面容有些失神,继而便见她转身朝他莞尔一笑:“夫君还愣着作甚,走吧,莫要让爹娘久等了。”说罢带着宝珍宝画先行离去。
念月紧攥着宝画丢给她的几块碎银,泪眼朦胧,怯怯唤了声:“少爷?”
闻声望去,那双与月遥十足相似的眉眼噙满泪水,连睫羽都轻颤着挂满雾珠,可月遥心高气盛,断不会做出这般姿态。
他收回视线,眉头微蹙,心头莫名烦闷,抬手道:“先回去吧,莫要跟着了。”而后抬脚跟上前面那道盈盈倩影。
*
周家府苑阔绰而不失雅致,水榭楼阁皆是精雕细琢瑰丽典雅,青瓦白墙林立两边,游廊亭台蜿蜒迂回,两侧青松翠竹郁郁苍苍,自有文人气息掺杂其中。
走过一方小花园,便见那处怪石堆砌错落有致,池边牡丹开得正盛,迎着清风便能闻着花香,再往前走就是周夫人的院子,绕过一道厚重影壁,门前已有两个粉衣绿裙的丫头正候着,见着他二人忙往里面通报一声:“濯少爷和少夫人来了。”
第7章 柒 夫妻没有隔夜仇,假的
门帘打起,周子濯率先进去,秦漪紧跟其后,适才二人一路无话,此时见了周家亲眷自也难以故作亲密。
周夫人魏氏见了她便眉眼含笑,热切朝她挥手叫到跟前,甫一落座便将她一双素手攥住,笑吟吟问:“昨夜睡得可好?”
顶着众人的目光,秦漪垂眸柔声回答:“劳娘挂心,儿媳一切都好。”
她声音软绵温婉,屋内姑娘们不由的都左右打量,见她眼含秋水,唇似涂朱,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顾一盼皆有三分媚态七分端雅,二者相容竟平添一番别致风韵。
魏氏对她这挑不出差错的举止甚为满意,加上是故人之女自有别样情感在心头,但见她眉眼温顺姿态谦逊就越发喜爱。
又说了几句话后一侧丫鬟将绫锦软垫置于秦漪面前,她低眉顺眼地从丫头手里接过白玉茶盏,朝坐在上首的公公周常明盈盈跪拜,“爹喝茶。”
周常明微颌首,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如今也多了些笑意,饮罢从旁边银制托盘取了红包递过来。
秦漪接下后又如刚才一样换了新茶递向魏氏,柔柔唤了声:“娘喝茶。”
魏氏喜上眉梢,喝罢茶后从腕上褪下两只羊脂玉镯替她戴上,且亲自将她搀起来,笑道:“进了府里便是一家人,日后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娘,莫要独自藏心里。”
她点点头未作他言,敬茶结束后,魏氏带她认了屋里坐着的其余几人,她便一一拜见。说话间,一半老徐娘的婆子打外头进来,在魏氏耳边嘀咕几句,魏氏眉头渐皱,秦漪抬眼,恰与她目光相撞,便觉那目光已不似刚才那般热情,反覆了几层寒意。
她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心道莫不是自己看花了眼,下意识寻向周子濯时,就见他正自顾自地品着茶,仿佛眼前这些都与他无关一般。
从魏氏院中出来后,周子濯自先离去,丝毫不见要等她的意思。
“小姐,可要回去了?”宝珍立在一旁轻声问道。
秦漪微叹口气,抬眸瞥了眼远处,摇摇头:“去花园走走罢。”
羊肠小道铺满石子,两边翠竹夹道,与池边嫣红牡丹交相辉映,好不雅致,逛了片刻后有生出倦意,主仆三人便来至亭中歇脚,宝珍用手在栏杆榻板上揩了一把,未见灰尘方引着秦漪落座。
宝画寻思着自晨起过了这么久,自家小姐还粒米未进,便说道:“您还未用饭,我去拿些吃食来垫垫肚子,宝珍,你在此好生照看着。”
秦漪单手托腮遥看池塘,娥眉微蹙愁颜不展:“莫要去了,我现下并无胃口。”
正说着话,远远的便听见几道欢笑声传来,闻声望去,自南边小路上来了几个丫头打扮的姑娘,各个手提竹篮,隐约可见里头盛着红粉花卉,正小跑着逗趣前头一个女子。
不出一会儿那几人来到跟前,似是才注意到亭中有人,侍女们赶忙噤声,立足垂首福了一礼,而为首的姑娘见了秦漪后满面含笑,挥了挥手中牡丹,迈着碎步小跑着朝她走来。
秦漪自也认出她来,这是周子濯的亲妹妹,名唤周子莹,比她小上两岁,身量娇小,鼻腻鹅脂,香腮绯红,一身葱绿盘金彩绣绵裙衬得模样娇憨可人。
“走慢些,当心摔着。”她笑着扬声叮嘱一句,话音落罢才猛然想起,她这小姑子有哑疾。
周子莹提着裙摆走来,一众侍女紧紧跟着,好在亭中宽敞,待了这么些人也不打挤。
“宝画,去取些点心茶水过来。”秦漪温声嘱咐道,一面起身将周子莹迎到身旁坐下,抬眼看向她身侧侍女,“你们姑娘可有什么忌口的?”
“回二少夫人,三姑娘吃不得性凉之物,旁的倒无禁忌。”
宝画有心记着,应了声便退下。
许是刚才打闹太久,周子莹两颊泛红如蜜桃,额上浮出丝丝细汗,见状,秦漪攥着帕子为她轻轻拭去,又替她理了理耳边碎发,“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活泼闹腾。”
听了她的话,周子莹瞬时笑弯了眼,从竹篮里拿了支白牡丹递过来,秦漪微愣,又见她来回打着手势,可惜自个儿不懂其意,好在她身后侍女及时解释:“姑娘说,这牡丹纯洁无瑕,是特意为少夫人您采来的。”
秦漪抬手接过,抿唇一笑:“那我回去可得好生养着,多谢小妹。”
周子莹笑眯眯地看着她,抬头时瞥见远处一道人影,慌忙起身朝那处挥手,可惜那人只顾着看路并未发觉,情急之下连忙拽了把秦漪。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是周子濯打那经过,其身后跟着个仆人,也不知要去往何处,秦漪动了动嘴唇,可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事终是未叫出声。
她攥紧帕子回身坐下,谁料一侧侍女误以为她是羞涩,便踮起脚尖朝那处高声唤了句:“濯少爷,少夫人和三姑娘正寻您呢。”
话落,秦漪扭头看去,恰巧周子濯驻足望来,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堪堪碰着又各自挪开。
“咦,二少爷怎么走了?”先前的侍女皱眉不解道。
秦漪未再去看,却止不住心底涌上一抹失望,下一瞬又见周子莹手舞足蹈欢喜地抓着她衣袖晃动,再抬头时,周子濯已站在亭外。
“找我何事?”他沉声问道,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寡淡无澜。
未料到他去而复返忽然出现,秦漪有些无措,斟酌语句时,周子莹小跑过去将他拽进亭中,而后又兴致盎然地从竹篮里取了两朵大红牡丹,往他怀里塞了朵后又将另外一朵送到她手里。
周子濯微蹙眉,才欲开口,周子莹在他和秦漪二人之间比了一番手势,秦漪看不懂,可他作为亲哥哥自是明了。
“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语气虽不大好听,脸上却并无甚责怪之意。
秦漪知道,无论他在外人面前如何冷淡,对自家小妹都是疼爱宠溺的。
正出神时,侍女遮嘴偷笑,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三姑娘说,这两朵牡丹是为同枝所长,正如二少爷与少夫人一样,愿您二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颊上微热,秦漪仰头看向周子濯,但见他将牡丹放在石桌上,手指微屈,在桌面上轻叩几下,“可还有旁的事?”
这话是看着秦漪问的,她收回视线,毫不迟疑道:“夫君出门何时回来?我好着下人准备午膳。”
他沉吟少许,而后答道:“不必,晌午见几位友人,你自己吃吧,无需等我。”
还未开口,周子莹登时不乐意了,飞快比划道:“今日是哥哥嫂嫂新婚头一天,你怎能留嫂嫂独自在家?哪儿都不许去,否则我就告诉爹爹!”
瞧她杏眼圆睁一脸愤然的模样,秦漪猜出几分,顿时心头暖热,却又更觉难过,她竟到了需由旁人帮着劝留自己夫君的地步,何其可笑。
周子濯抬手轻揉眉心,越过小妹看向秦漪,冷声道:“子莹岁数小不懂事,你莫要什么话都与她讲。”
说罢不待她反应便已转身离去,饶是周子莹气的跳脚也无可奈何,秦漪心头一滞,他话里话外都在责怪她,倒像是她有意指使子莹这般做的一样。
久未说话的宝珍早已憋不住了,可周家小主子在跟前她也说不得那些埋怨的话,只幽幽道:“姑爷贯知道如何惹我们小姐伤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子莹眨眨眼睛,提起裙摆蹲在秦漪脚下,推搡着她手腕,似在安抚她,其实她原本倒也无甚感觉,听惯他的冷言冷语,见惯他的冷面相对,更有昨夜独守婚房一事,如今恐怕再无更让她心痛的了。
可就是这样冷不防地被抚慰,她瞬时鼻尖酸涩,几欲落泪,幸而宝画回的及时,身后又有几个丫头鱼贯而入,手捧镂嵌填漆匣子,旁的侍女赶忙凑到跟前帮着布置。
不一会儿,桌上瓷碟森列,装的各式糕点小吃,秦漪本无胃口,但见周子莹两眼放亮便陪着落座,侍女递来乌木三镶银箸,掂在手里甚有分量,再抬眼看去,一侧侍女打扇的、端铜盆的、携巾帕伺候的,这般情形用饭,倒叫她好不适应。
*
与周子莹辞别后,秦漪回房中歇了会儿觉,休憩不过半个钟头便醒了过来。
宝珍在窗下绣花,宝画正拿着拂尘拾掇屋里,按理说这俩人如今大可不必做这些琐碎活,可她俩亲力亲为惯了,又怕旁的丫鬟做事不衬心,是以即便来到周家也还是如曾经一样。
秦漪失神片刻,彻底清醒后唤了声:“姑爷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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