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在平日,他最不喜聒噪吵闹之人。
在他看来口舌往往是效率最低的办事方法,否则也不会有光说不做假把式之类的俗语。
也因此以往所有在他面前空说废话之人,全都被景问筠下了逐客令。
可偏偏眼前这姑娘,毫不客气站在他的屋子里,大谈特谈那些个没营养且没用处的废话,他非但没有赶人走的想法,甚至……似乎并不讨厌她的叽喳聒噪。
景问筠抬眼看去,箬竹正好喝完茶水,大喇喇地抬袖抹去嘴角水渍。
她想起自己这趟重回周府寻人的根本目的还没问,赶紧道:“对了,道长你今儿个有没有见到一只女子耳坠?纯金耳链,下头坠了两只铃铛。”
景问筠还在想着自己的反常,视线没由来就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而后才道:“没有。”
箬竹上前两步,将烛台上的短蜡烛挑的更亮些,照亮满间屋子:“你没有找就说没见过,未免太草率了。”
“那个耳坠当真对我很重要,反正现在天色还不算太晚,应该没有到你要睡的点儿,不如咱在屋子里找一找。能找着自然最好,实在不能找着我再去其他地方寻,也省些精力。”
“随你。”景问筠这回倒是没有异议。
箬竹当即拿着油灯蹲下身,不放过屋中任何一个角落。
景问筠住的这间屋子虽宽敞,但他真正利用的面积却极小,不过床榻与茶桌两处。箬竹便也主要在桌子周围搜找,看有没有遗漏。
在仔细找了一圈后仍旧无所获,她这才把目光瞥向景问筠正坐着的那张床。但翻人床铺挺逾越的,她昨儿夜里不过是掸开景问筠的衣裳找三清镜,就险些被他当做淫贼,一剑砍了。
景问筠察觉她灼热朝自己投来的目光,顿时猜中她心思。本不欲回应什么,结果手脚比脑子先动起来,从桌边椅子站起身,很自觉地弯腰在床上翻找。
突然,他翻弄枕头的手顿住。
箬竹眼睛一亮:“找着了?”
“……没有。”景问筠冷不丁泼她一头冷水,“吾的画,不见了。”
“什么画?”箬竹下意识问。
她话音刚出口,旋即想起来,不论是昨晚在前院,还是今日出城门,景问筠但凡出了屋子,似乎背后都背了一幅画卷,和他的那柄长剑地位相当。
景问筠祭出一张黄符,符篆在屋中绕了整圈,最后重新停回他眼前。
箬竹知晓这个术法,是人族道修寻物的常用法子。如果东西在某个角落里,符篆便会随之在那处停下,指引着人快速找到。可如果东西不在周围附近,符篆在兜兜转转绕弯后,只能重新回到施术之人面前。
这晌符篆停在半空,便是景问筠那画不在屋中的意思了。
景问筠又抽出新黄符,用灵力划上几笔,而后把黄符递到箬竹手里:“你在脑海里回想一遍耳坠的模样。”
箬竹依言照做,没过一会儿,符篆动起来,像是长了胳膊短腿的小人奋力奔波。
她满怀希望地盯着符篆,然后……寻宝小黄符停在了床脚边地面上,这是找着了的意思?
箬竹两步上前,可她手中油灯还没来得及照亮那角落,方才还昂首挺胸的符篆顿时泄了气般,耷拉着脑袋,萎靡弯下了腰。
“它这是什么意思?”箬竹不明就里。
景问筠皱眉:“那处有你要找物什的气息,但……”
他话未说尽,箬竹也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
耳坠曾经掉在那处过,毕竟是仙器,所以余下些许气息痕迹。可后来,东西又不见了。
“有人入室偷窃?”箬竹猜测。
景问筠缓慢摇头,并不认同:“这整间屋子周围都有吾设下的禁制,寻常妖鬼进不来。就算有道行高深的悄无声息潜了进来,吾也不可能毫无察觉。”
箬竹心想,难怪她昨晚屏去了自己所有气息,景问筠还是能立马发觉。可见这禁制,绝不是形同虚设。
“除非……”景问筠说着顿了顿,“对方的修为高出我数个境界。但这样的人,在如今世间只有一个。”
箬竹趁着景问筠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并且都是长句,意思清晰明了,赶紧追问:“是谁?”
景问筠朝她看来,却没再说话了。
箬竹被他这突然意味深长的眼神,瞧得莫名其妙:“你看我干嘛?”
景问筠依旧盯着她:“你知道。”
箬竹觉得她听了一脸的雾水,她不知道啊!她要是知道,干嘛还眼巴巴地问。
或许是她过分真诚的迷茫打动了景问筠,终于收回目光回答道:“是你师父。”
箬竹眨眨眼睛,觉得自己脸上的雾水更浓了。
她师父?她没有师父啊!
等等,箬竹突然反应过来,她给景问筠谎报的身份是合欢宗女修,所以按名义上来说,她师傅也就是合欢宗如今的宗主?
这样说来,景问筠那个眼神中的含义,也就能解释通了。
景问筠有充分理由怀疑合欢宗宗主来了此处,而箬竹作为其座下女修,必然事先知晓师父的行踪动向。所以他那句“你知道”,说的不是箬竹知道那人是谁,而是箬竹该清楚,合欢宗宗主现在何处。
这一连串推测合情合理,可偏偏箬竹合欢宗身份是假的,她抿了抿唇,对景问筠道:“其实……不瞒你说,我虽然出自合欢宗,但却是外门扫地的,跟内门那些个师姐妹都不认识。”
景问筠目带探究,只瞬间又别开眼:“不认识人无所谓,能认识合欢宗内地形就好。”
箬竹欲哭无泪:“……”
她连地形也不熟啊!最开始就不应该撒这个谎,如今才是深刻认识到,说出一个谎言后就得不断用无数个谎去圆。
景问筠收起自己仅有的几样随身物件,说道:“事不宜迟,吾需得现在就前往合欢宗,你待如何?”
“当然是跟着你走!”箬竹毫不迟疑,顿时把刚刚圆谎的顾虑抛到脑后了。
只要她能帮花青在半路就攻略拿下景问筠,甭管那些个谎多经不起推敲,届时她都已经回天宫了。
两人推门出去,箬竹前一秒还轻快的脚步骤然顿住,在院落中扫视了一圈。
“你蛇呢?”
“什么蛇?”景问筠漫不经心。
“花青啊!”箬竹道,“我进门前她还在这块石阶上坐着,还说会等我出来。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没蛇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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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道长的深情道(6)
“不见便不见了。”景问筠不以为意,“只要她不害人,去哪里都与吾无关。”
箬竹啧声感慨他的无情,不过这一日相处下来,箬竹也已经习惯了。无情道嘛,这都是正常的。她只能拉过院中值夜的小厮问问,有没有见过花青去了哪儿。
孰料,那小厮是个玩忽职守的,竟倚在栏杆边睡着了,对于院中发生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只支支吾吾说出两句,好像是没见着有人出去。
箬竹摸着下巴,自我嘀咕:“如果不是自己走出去的话,会不会是被人掳走?毕竟屋子里的东西能被偷,再偷条小屁蛇也不是没可能。可要真是那样的话,小青蛇会不会有危险啊。”
她沉吟着自言自语分析,半天得不到景问筠回应,抬头看了眼。
景问筠早在她和小厮说话时,就已经往院外走去,他方才说过欲立马前往合欢宗,便半点时间也不耽误。这会儿良晌没见着人跟上来,不得已回头,正对上箬竹面露焦虑。
她说:“道长,我们去找找花青吧。”
“不去。”景问筠拒绝得毫不迟疑,“吾有更要紧的事需得去做。”
“可……”箬竹动之以情,耐心规劝,“小青蛇那么喜欢你,你怎能忍心抛弃他?”
景问筠不为所动,冷眼嗤笑:“蛇性本淫,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追求床笫之欢。”
“如果她是出自真心的喜欢呢?”箬竹追问。
景问筠道:“吾所修乃无情道。”
箬竹:“……”算了,问了也等于白问。
与其指望景问筠这死人脸能有丁点开窍的觉悟,她还是更倾向于支持花青直接破了无情道,然后扑倒景问筠生米煮成熟饭来得靠谱。
景问筠看出她有寻人的决心,淡淡道:“你若执意要寻她,我们便就此别过。吾从不为闲杂人等浪费精力。”
“你要走就走吧!”箬竹翻了个白眼。
要不怎么说景问筠日后得进火葬场呢,居然把命定之妖说成是闲杂人等。箬竹在景问筠看不见的角度吐了吐舌头,心里哼唧,现在放话放得这么潇洒,等动了情,可有的你哭。
既然景问筠不担心小蛇妖,大不了她自己找花青去。反正按照姻缘簿上的命定姻缘,两人都还会再见面的。只要花青没有性命之忧,后续发展都好说。
出了周家府邸,箬竹听见身后景问筠的脚步声在她相反方向响起,一步一步,伴随着驱妖铃清脆作响。规律、沉稳、绵长,仿佛能勾勒出他如遗世独立的长身玉立。
箬竹暗暗磨牙,心想等到景问筠追妻火葬场的时候,如果她还没回天宫,绝对帮着花青给火堆添上几把柴火。这死人棺材板脸,有时候无情起来也太气人了。
可她没瞧见,景问筠在走出许久后缓缓回头,望着箬竹大步流星的背影,驻足在月色下良晌,又良晌。
箬竹拿出怀里的三清法镜。
傍晚时分她把小花青从景问筠的长剑底救下,暂且塞回镜中,这镜子便被她揣在了身上。方才与景问筠不欢而散忘了还,这晌,她倒是想起来。
捉妖法镜有追踪妖气之效,而三清镜正好压制过花青,倘若用这面法镜做引,她应当很快就能找到小青蛇。
箬竹往法镜中输了些许灵力,三清镜面立马显现出一柄银白色汤匙形状的亮纹,在光滑镜面左右转动,宛如司南判别方位,最终匙柄停下,指向了城门以北的郊外。
深夜荒郊格外阒寂,凉风从后背吹拂过,擦出草叶簌簌细响。
没由来的阴森,箬竹不禁抱着胳膊搓手臂。
她从储物琉璃盏中拿出一颗斗大的夜明珠,勉强将四周照明,似是片荒废的枯田。
这地儿破败不堪,了无生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人来的样子。箬竹拍了两下三清镜,想让它重新指方向。
可不论她怎么敲打,三清镜的匙柄始终指着正北方。箬竹忍不住想,难不成景问筠的法器,跟他本人的表情一样,指着一个方位就不会再动了?
突然,她听见几声细碎的呜咽声,从前头不远处传来。
声音断断续续的,似小儿啼哭,又似猫儿昂叫。箬竹往前走了两小步,却又觉得方才的比如都不像了,在凉风阵阵中,她仿佛听见了阴魂的桀桀笑音,诡谲异常。
刚迈出的脚步,顿时又缩了回来。
“呵——”
身后同样响起低蔑笑声。
刹那间,把箬竹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往前也不敢向后,嘴里叨叨起波罗蜜心经给自己壮胆。
有心经护体,前方的阴魂桀桀笑音果然淡去不少,可背后的低蔑笑声又重复了一遍。
“胆子这样小,还要来寻人?”
陡然的话音让箬竹打了个哆嗦,等她缓过来后,觉得这声音好像……莫名的熟悉?
这是,景问筠的声音!
箬竹蓦地转身,果然见景问筠一袭白衣站在她身后,嘴角还挂着抹意味不明的戏谑。
他这是,在笑?
无情道冰块脸,也会笑?
箬竹愣怔一瞬,再定睛看,所见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哪有什么笑。
“你不是说,就此别过,不来找人的嘛?”箬竹赌气问。
景问筠朝她伸出手:“我来拿回我的三清法镜。”
箬竹紧握着三清镜的手掌心,因方才受惊吓而渗出涔涔冷汗,欲盖弥彰地捏住衣袖蹭了几下,才把法镜递出。
她本以为按照景问筠的性子,拿了东西必然扭头就走,半个眼神都不会多分给她,孰料景问筠道:“走吧。”
箬竹迷茫眨了眨眼:“走去哪里?”
“你不是要找花青吗?”景问筠神色淡然,“那个方向,不走便罢了。”
箬竹反应半瞬,连忙跟上景问筠的步伐:“走!怎么不走!”
月黑风高,让她独自走夜路,难免是有些怕的,毕竟如今仙力微薄,真遇上棘手的鬼怪,箬竹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自行对付得过。而今身边多个景问筠,她自然求之不得。
不过景问筠突然改变主意,同她来找花青的动机,就很值得推敲了。
箬竹将此归结为:口是心非,口嫌体正直。
明明心底担忧的很,却偏生嘴巴不肯承认。非要用拿回三清法镜这样的借口,顺坡下驴,维持住自己的面子。
呵,这就是男人。
“怎走这么慢,还怕?”前头景问筠突然转身看来。
他出了周府后,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回望箬竹的背影,犹豫良久,还是决定跟上来。
花青到底会不会有危险与他无关,但如果这个人在救妖的时候把自己搭上了,他似乎……打心底里不愿。
而果然,景问筠刚走出城门,就远远望见箬竹那袭显眼红衣踟蹰在田垄之上,进一步又退一步,明显是心里直打鼓还非要逞能。他不禁哑然,连自己都没发觉,嘴角勾出一丝不属于无情道的轻笑。
幸好他跟上来了,否则,不过是几道阴气重些的风声都能把人吓到不敢前行,万一前头荒野中真有什么鬼怪,可不得蹲在树边双手环抱住膝盖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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