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得停不下来了,似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
景问筠已经听懂,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
他原本问这空白画卷,是联想到了寺庙中花青给的那副画。看来到底是他多想了,这红袖招,箬竹那傻白兔不知是何去处也就罢了,他竟然也幻想起能找到自己的画。
摆手让老板娘自行忙去,转身想帮箬竹把门关上,却见原本已经躺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又蹦跶了下来,赤脚踩在地上,摘了墙壁上的白纸摊平在桌面。
“不睡?”景问筠走到桌边。
箬竹摇头,又取了笔架上一支笔,蘸上墨:“突然想画画了。”
景问筠眸色倏尔暗了暗,想起方才门口老板娘说的话,再看铺就桌面的白纸被箬竹修长白皙的手指压平,说不出是哪个更细腻,不由得想去了别的地方。
自他察觉到自己的无情道开始动摇,情绪波荡就越来越频繁且严重,越来越不受自己意念控制。
这是无情道将破的征兆。
而自小修习无情道之人,一旦道心破碎,则满身修为也会随之散去,数年修行的努力功亏一篑。
要想重获修为,唯有两种办法。
其一便是景问筠白日与箬竹提及过的。先勘破情爱,再彻底绝情,这样原先的修为非但不会消散,还能助修者达成无情道的最高境界。
可要想勘破情爱谈何容易,大多数人一旦陷入温柔乡中,就再也无可自拔地沉溺,食髓知味。
而鲜少数能真正做到的,却又借用了杀妻证道诸类法子。
在景问筠看来,什么杀妻证道,或是杀亲证道,皆是无稽之谈。若真能绝心情爱,一心向道,何须用杀谁的性命来证明自己道心坚固。
所以,与其说杀妻是为了证道,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修者道心不坚定,却想要逃避事实的手段。
荒诞、荒谬至极。
他白日里虽用这种说辞暂且糊弄了箬竹相信,自己却是绝对做不出的。
而第三种办法,便如同不破不立。
无情道既坚守不住了,索性干脆完全破了它,改修有情道。
世间修习有情道的宗门有许多,心法也多有相差。其中实力最强劲的,还要属合欢宗。
景问筠想着不由自士看向箬竹,她已经将毛笔润上墨水,抬起手腕,准备在画卷落墨了。
就在笔尖将要落在宣纸,景问筠突然握住箬竹的手腕:“你真要作画?”
“不然呢?”箬竹觉得他这问题甚是莫名,不画画,她大半夜的拿纸笔作甚。
景问筠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始终保持着毛笔尖悬在宣纸上空三指的距离,又问:“你刚刚,就没听见老板娘说的话?这画卷,不是这么用的。”
箬竹越发奇怪,景问筠和老板娘在门口说的话,她当然听见了。
当时老板娘是怎么说来着?
——白纸铺在任何地方,然后便是……作画。
作画无非是用笔在宣纸上着墨,不是这样用,还能如何?
景问筠看出她眼底强烈的好奇,使了巧力抽走她手中毛笔挂回笔架上,问道:“你可知这红袖招是何地方?”
“喝茶聊天,情人约会的地方啊。”箬竹答得流畅,满脸理所应当。
“非也。”景问筠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词吟咏的是不错,可今日咏诗那人漏了下一句: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花丛宿是何意思,想必你久居合欢宗,应该比我清楚。”
箬竹被他说愣了,花丛宿指代什么,她当然清楚。可这红袖招看着风雅至极,奢华至极,怎么可能会是……勾栏院那种下流的地方?
“你刚才在三楼绕了整圈,就没想过动用灵力看看那些关门厢房中,正在发生什么事?”景问筠追问。
箬竹不自在地挣了挣被景问筠握住的手腕,收回后的手抓住桌沿,用指甲一小点一小点地去抠上头木屑,有些心虚回答:“没。”
那时她光顾着给人牵姻缘,其余什么都没注意。
可若真如景问筠所说,这地儿实际上是秦楼楚馆,有些事倒反而能解释通了。
比如……难怪当她说出将此处当客栈时,老板娘会露出那样惊诧的神情。那哪是普通老板娘,该喊她声老鸨更恰当。
景问筠就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距离极近:“现在你知道了,还要选择作画?”
箬竹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能。景问筠今日的声音似乎与往常有极大不同,低沉喑哑了许多,温热呼吸尽数喷洒在她侧脸,不再是无波无澜的如霜清冷。
“青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影响我画画。”箬竹还是没理解这空白画卷的含义,转过身背对着他。
她无端有些怕这样有情绪的景问筠,盯她就像是饿狼盯上了猎物,总觉得那眼神分外犀利尖锐。
“不影响吗?”景问筠反问,指间捏出一道灵决,朝箬竹身侧墙壁穿过。
这是道扩音诀,能将被障碍物阻隔掉的声音复现放大。
灵决穿透白墙打入隔壁房间,便将那间屋子中的声音,尽数呈现在他们耳边,清晰得连呼吸声都能听闻。
“你可知他们现在做什么?”景问筠问。
随着他话音落下,箬竹耳边便只剩了从隔壁传来的轻笑低吟声,能明显判别出是一男一女。
女子从嗓鼻间发出的笑音娇滴柔软,迎合着男子略显粗重的喘`息,时不时声音高昂一瞬,又戛然而止。那男子似由此得了趣儿,如此反复多次,将一整截女子笑声断的支离破碎。
仅听声音,就足够香艳旖旎。
箬竹不是什么未经人事的纯情少女,她当然知道隔壁在做什么。
她只是没想到,素来衣冠楚楚、面若霜寒的无情道长景问筠,居然也懂的如此之多,还堂而皇之地叫她听这种声音,脸颊不由自士就涨红了。
箬竹念了段消音诀,她不想听这些。景问筠既然可以将声音呈现在她耳畔,她当然也能让房间重回安静。
但她的法术还没穿过墙壁,就被景问筠另一道诀在半空截断。
“你干什么?”箬竹有些恼羞成怒。
只见景问筠眉梢微挑,似是浅笑着的,说道:“他们这是在作画。你方才既说不影响,又缘何要出消音诀?”
“作,作画?”箬竹愣了一下。
景问筠不置可否:“你可要看看?”
箬竹承认,她一向旺盛的好奇心在景问筠反问时冒出了苗头,但她始终谨记好奇心害死喵这句人生至理格言,犹豫几秒钟后,果断摇头。
“不想,那事儿有什么好看的。”
景问筠尊重她的意愿,收回了指尖将出未出的透视诀,说道:“你既不想看,那吾便解释予你听罢。”
箬竹:“???”
景问筠似乎在要不要听这件事上,从不过问她的想法,在箬竹呆愣间,已然挥开桌面上除了画卷以外的其他闲杂物件,而后朝她道。
“坐上去。”
“坐,坐哪儿?”箬竹莫名。
景问筠道:“画纸上。”
“啊?”箬竹不禁诧异出声。
画纸在桌上,人却还要往上坐,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姿势?
她没动作,景问筠也不强求,直接用灵术造出个人偶,身形相貌皆同箬竹七八分相似,身披张扬红衣,除却无法开口说话和眸光流眄,几乎能以假乱真。
景问筠将形同箬竹的人偶摆至桌面,正是他方才所言的,坐在画纸之上。
他凤眸微眯:“这红袖招倒是个妙处,桌子高度恰好够着寻常男子腰部。如此……”
“涓涓细流也好,粉蝶花露也罢,都落在画纸上,半滴不浪费。”
景问筠到底是道修,纵使在描绘那种事,也说的极其隐晦,不带一个淫`浪字眼。可偏生他说的这般含混朦胧,箬竹却还是听懂了。
原来老板娘那段话的重点,并非作画,而在于——
两个人肆意的……最终留下来的痕迹,便成了画作。
难怪她方才说自己想用这空白画卷作画,景问筠会是这么个反应,简直太……羞`耻了。
箬竹觉得自己脸皮下有簇火,只要景问筠再多说一个字,就能喷涌把整张脸都烧得红透。
她抬眸又瞥见景问筠幻化出的自己模样的人偶,三话不说打出一掌,把人偶打散,脸上温度总算没那么烫了。
不过话说回来,此红袖招既然是青楼,那么她之前所有以为的认知便极有可能都是错的。
箬竹环视这屋内的琴棋书画,这画是解释清楚了。
“那其他东西呢?这七弦琴,这黑白棋,这笔墨砚台,也有深意?”她问。
景问筠暗色深深:“你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有一类人,看起来衣冠楚楚且一本正经,实际堪称懂王,真正撩起人来比风流纨绔更有一套。我觉得景道长完全可以归属于这一种(狗头偷笑)
第38章 道长的深情道(10)
“也……也不是很想。”箬竹被他逐渐逼近且别有深意的眼神盯得别扭。
几声玉质旗子相碰的细响清脆莹润,不禁掀眸,但见景问筠已经从棋篓中抓了一枚棋子,抬手举到她眼前。
厢房被夜明珠照得亮堂,箬竹只一眼就发现了棋子的端倪。
最显眼的,要属棋子表面并非光滑玉润,而是被雕上了朵朵细节丰富的花儿。
其次,便是这棋子正中心竟有空洞。箬竹目测这半径偏窄的圆孔宽度,随着景问筠拆下一根古琴弦穿过,便可知其大小正好为琴弦粗细,如此,这两样物什的用处就不言而喻了。
而琴有七弦,弦长三尺六寸五,每根弦长能串的棋子数不胜数。若是七弦皆串珠……隔壁恰得其时的又响起女子娇音细碎,箬竹这回飞出的消音诀没被景问筠打断。
但不堪入耳的声音似乎极爱留在脑海记忆中,萦绕不绝,叫她不自禁地想,棋子雕刻花纹精致复杂,琴弦之长之多,那女子还能发出这般不带痛吟之声,也是挺不容易。
可见红袖招确是个一等一的风流馆。
景问筠似看出她心之所想,不紧不慢将棋子放回棋篓中,眉梢微挑说道:“你真以为这墨,是寻常墨汁?”
“不然呢?”箬竹虽是反问,但底气已经弱了许多。
这红袖招中的物什,一样样刷新她固有认知,突破她固本下限。她隐约知道这笔墨定然也不简单,但因为有了琴棋画卷这三样东西在先,所以不论景问筠接下来说出多么猎奇的话,她都不会太诧异。
景问筠用右手三指执墨条,在砚台研磨出少量墨汁。
很快,箬竹就在光亮下清楚地看见,这墨水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状物。她低头轻轻嗅了嗅,馥郁浓香刺鼻,让她立马把砚台推开老远。
因昨个儿晚上花青刚中过类似的药,所以她在短时间内,都会对这类药物的香气都格外敏感。
要说区别,只有花青中的那药是外用,而这墨中药油是内用。再看毛笔前端狼毫细毛柔软,可蘸上药油浸润,后端笔杆细长硬直……
种种玩物花样之多,叫她震惊得都没空惋惜自己今晚牵的所有姻缘悉数泡汤,付诸东流。
箬竹现下仅有唯一个想法,那就是只觉这屋中每样东西,她都没眼看了。
偏偏景问筠今日还奇怪的很,说话时,与她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半点没有无情道该有的无情素养。
箬竹突然想到什么,抬眼看他:“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红袖招是青楼?”
景问筠默认。
箬竹顿时有些生气:“那你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要是我知道,绝对就不会来了!”
“吾哪能想到你竟不知道此处是青楼。”景问筠好笑又无辜,“何况不止是吾,刚刚老板娘一听说你是合欢宗,不也当即殷勤放了你进来?”
箬竹百口莫辩,不过她也确实理亏。
要怪,也只能怪合欢宗恶名在外。
孰料,景问筠紧接着就来了句:“谁知你竟如此给贵宗门丢脸。”
箬竹:“!!!”
不要蹬鼻子上脸好嘛,合欢宗不知道这些玩意儿就是丢人,无情道懂那么多就骄傲光荣了?
等等……她险些被景问筠说混乱了,她怎么忘了,这人修的是无情道!
再看向景问筠,神色中充满打量:“你既然早知道这里是青楼,为什么还跟我来?你们修无情道的,不是最轻蔑情情爱爱的嘛?”
“还有……”箬竹伸手指了指屋中东西,“这些玩意儿,连我都不知道用处,你怎么会那般清楚?”
“你是不是修了假的无情道啊?”
景问筠心想,他大概的确是修了假的道吧,不然怎么才认识眼前这人没几日,道心就波荡动摇了。
至于知道这些玩意儿的原因……
说来惭愧,他虽修的无情道,但更多时候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身份,还是捉妖师。为了能够捉获作恶的妖,不论何处,他都会走上一走。
而心术不正的妖贪婪修为,大多如花青那般,想要依靠男子元阳辅助自己修炼,所以青楼反倒成了他去过最多的地方。
一回生三回熟,有些东西见的多了,不免就懂得举一反三。
他再开口,自动忽略了箬竹后两个问题,只道:“此处阴气极重,多有不寻常。吾自今早醒来便有所察觉,恰巧你提出要来红袖招,吾索性就跟你过来看一看。”
听他说起正事,箬竹也顺势转移注意力,不愿再去想那些个令人面红耳赤的物什,或声音。
“阴气重?”她反问,“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景问筠摇头:“尚且不知,得探查一番。”
“如何探查?”箬竹又问,“这里是青楼,又是大晚上生意最好的时候,难不成咱……要去敲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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