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规矩,箬竹转身去给池惟青行礼。可“陛下万安”四个字还没完整出口,白条便被她的吐息吹到与鼻尖平齐,上下摆动,好不滑稽。
池惟青看她此时双手因礼节放在半蹲大腿上,食指曲起,想摘白条又不敢贸然动作的讪然面色有几分想笑。
但嘴角刚扬起丁点弧度,他又不动声色将笑意压下,转而瞥过桌上叶子牌和糕点碟子:“你玩的很开心?”
栖云宫三位主儿听见他低沉声音,心都提了起来。
空气凝滞了一瞬。
箬竹点点头:“确实开心,陛下要不要也来玩一把?赢了钱归你,输了就算我的。”
她语气真诚,说着甚至往侧旁挪了半步,真就要给池惟青让位置上桌打牌。
殿中听见看见这幕的人:“……”
要知道池惟青年纪虽轻,在朝堂上断事的手段却狠厉果决,以至于前朝后宫之人都怕极了他。
没曾想竟有人能让陛下哽住接不上话。
所有人都替箬竹捏了把汗,可池惟青只是伸手,扯下粘在她人中的白纸条。掌心用力捏成团,冷哼了声:“以后不准在后宫聚众打牌。”
“为什么啊?”箬竹心直口快。
她心里犯嘀咕,她们打叶子牌又没妨碍小皇帝跟陆晗霜卿卿我我,凭什么不让玩。
真是蛮狠,专断,不讲道理。
放到她们天族,这样子是会被诸仙君联起手来打的。
池惟青见她这不满的反应,竟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他这几日政事忙碌,宵衣旰食,却总觉得心里空缺了块什么。
直到刚刚陆晗霜提着糕点来紫宸殿说“忧思陛下”,池惟青脑海里无端就闪现过少女张扬的红衣身影,立马撂下紫宸殿中政事和陆晗霜的殷勤,径直往栖云宫来。
他进殿瞥见箬竹明媚笑意,心也不自觉跟着漾出丝别样情绪。
但再看她一心扑在打牌吃喝上,见着自己非但不欢喜,反而有几分不乐意遇到的闪躲,仿佛她所有的喜乐都与自己无关。
池惟青烦躁的半口气憋在心口,咽不下,对着她又发泄不出。
思来想去,只能佯怒道:“你们所有吃穿用度,还有月俸,都出自国库。输了赢了哪一分钱不是朕的?”
箬竹闻言眨眨眼睛,对他的话稍作理解:“所以陛下是在介怀,赚不到钱?”
“……”池惟青今日第二次无言以对。
箬竹见他不说话,以为是默认,甚是大气慨然地摆摆手:“这根本不存在。陛下你换个角度想想,虽输赢之间没赚到,但归根结底都是国库的钱,所以你也没亏呀。俗话说得好,只要没亏,就是赚了。”
“所以陛下你赚了。”
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偏还有条有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箬竹觉得小皇帝到底还是太年轻,虽然身居高位吧,但经历的事儿少,这样容易遭到生活的毒打。
她既然要防止池惟青走上奔往火葬场的道路,那么教他知事懂理,应当也算是任务一部分。
如是一想,箬竹登时便端出了身为仙君的长辈姿态。
她在心底酝酿着深刻的人生真谛,便没多心思注意周遭动静。因此当侧旁徐宝林突然整个人朝她方向倾倒来,箬竹愣了好半拍,才想起来把人接祝
“徐姐姐?1
曹宝林和章宝林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变故陡生。
箬竹只好把教诲池惟青的事暂时抛到脑后,扶着毫无征兆就昏迷的徐宝林,眼露奇怪。
分明刚才还兴致勃勃打着牌,怎么忽然就晕倒了?她把手指悄悄搭上徐宝林内腕,以灵力探脉。
“今日天气闷热,该不会是中暑了吧?”曹宝林猜测,随即招呼殿中侍女,“快去请太医。”
那侍女应了声,当即匆匆跑出栖云宫去往太医署。
箬竹让人将徐宝林放到床榻上,而后,缓缓站起身:“不是中暑,是中毒。”
“中毒?”曹宝林越发讶异,“怎么会?栖云宫中的吃穿用度,平日里都有专人检验把关,怎么会突然中毒呢?莫非是……”
她话音戛然而止,转眸看向桌上翠玉豆糕。
四碟糕点,皆是箬竹送来的,没有事先验过毒。而现今唯有搁在箬竹和徐宝林手侧的两份见了底,其余两份尚没被品尝。
依着这思路往下想,曹宝林心底腾升出一丝后怕,倘若她方才也吃了那糕点,现在会不会跟徐宝林一样。
“臣妾恳请陛下允准验毒。”曹宝林道。
“准。”池惟青应声。
他身后内侍总管唐进立马得命,从袖中取出布包卷开,捻起一根细针,插入徐宝林那碟糕点最后半小块残渣。
银白针尖瞬间泛出黑色。
“这糕子有毒?1曹宝林吓得退后半步,再看向箬竹的眼神染上了惊恐。
箬竹从莫名其妙就被卷入事故的迷蒙,到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对她的神色视而不见,反倒用手拿起那块让银针变黑的豆糕,往嘴里塞。
“你……”池惟青蓦地瞪大眼睛。
但刚察觉到她动作,箬竹已经把糕点咽下去了。他赶忙抓过箬竹的手,皱眉厉声:“你在做什么?快吐出来!你没看见银针上的毒吗?1
箬竹恍若未闻,甚至将舌头卷至上颚,似是要细细品味。
池惟青见状彻底急了:“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1
箬竹面容淡定,拉下池惟青紧张握在她腕部的手:“是虞美人的毒。”
“虞美人花全株各处皆有剧毒,这翠玉豆糕里含有虞美人花汁的毒。”她语无波澜地淡淡解释了一遍,“和徐姐姐中的毒,如出一辙。”
第5章 帝王的心头宠(5)
她逻辑清晰,池惟青什么都听懂了,却又什么都没听进去。
视线目不转睛只停留在她面容,嘴角还余了点糕子残渣,剑眉蹙起,伸出拇指替她擦去:“先别说话了,太医马上就到。”
箬竹唇边皮肤被他摩挲着,也不知池惟青是不是以前没做过类似的事,力道有些拿捏不准。
她只觉嘴角像是要褪层皮,有些微痛。
她更不明白的是,小皇帝在这里莫名其妙地紧张个什么劲儿,而今重点根本不在于糕点渣有没有黏嘴。
黏嘴只能说明豆糕足够松软,以及下厨之人的手艺好。
箬竹扒拉下池惟青还在擦的手:“陛下,虞美人的毒对我无效,而今还是先查出这豆糕为何含毒比较重要。”
“等太医看诊。”池惟青语气不容置喙。
箬竹无奈,话说到这份儿上,她也不好多言其他。只能猜测约莫自己不是专业太医,在小皇帝看来诊断结果的可信度还有待佐证。
不过她无所谓耽搁这么点时间,反正等太医来了,切脉验毒后,得出的结论也不会和她所说有相差。
一时安静,殿内气氛无端就低沉下来。
谁都不想搅和入这趟浑水,倒是曹宝林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臣妾听闻,阖宫中只有司妹妹曾植过虞美人花,这糕点又是司妹妹亲手做了送给诸位姐妹,会不会……”
“不会。”池惟青毫不迟疑打断她。
曹宝林猛地吃瘪,被皇帝下面子更是不敢反驳。
她涂着红蔻丹的指甲绞紧袖中丝帕,把帕子拧出了好几道深褶。事情到此,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明显看出池惟青打算护箬竹的态度,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
“陛下莫恼,且听臣妾把话说完。”曹宝林续道:“司妹妹方才提起,她除了给栖云宫送糕点,还给婕妤姐姐送了。也不知婕妤姐姐这会儿有没有吃上,会不会和徐姐姐一样……中了毒。”
她刻意把语声放得极慢,能让殿内每个人都听清。
巧的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陆晗霜就拎着食盒走进了栖云宫。
箬竹认出,那食盒还是自己午后时分送给陆晗霜的那只。
随着盒盖打开,又一碟新鲜翠绿的糕点出现在众人面前。
验毒之操内侍最是熟悉,银针轻点便出结果。两份翠玉豆糕并排摆放着,两根发黑的银针也平齐搁在桌上,彰显了有人下毒的罪行。
陆晗霜看了眼桌面种种,又看了眼中毒昏迷的徐宝林,突然打了个寒颤,似是在五月夏日里心底发寒。
箬竹则顿时,心如明镜儿。
难怪陆晗霜接食盒接的那样爽快,也难怪曹宝林主动留她下来打叶子牌。
环环相扣,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徐宝林中毒,她顶多背个谋害后妃罪名,可如果这糕点险些被皇帝吃了呢?
那就是蓄意刺王杀驾。
依律例,十颗人头都不够她掉的。
箬竹瞥过曹宝林绞帕子的手,和陆晗霜震撼惊惧的神情,不得不感慨,这两人不去戏楼唱戏真是屈才了。
殿内宫娥和内侍乌泱泱跪了一地,额发在夏日渗出冷汗,皆是被吓的。可身在漩涡中心的箬竹比谁都淡然。
神仙大度是因为信徒敬仰他们,如果有朝某日信徒拿起锄头来倒打一耙,那么神仙也是会发怒降祸人间的。
虽说她此番进宫目的在于撮合陆晗霜和池惟青的姻缘,但这不代表她就能任由陆晗霜或旁的人冤枉她清名。
她转身面向内侍总管唐进:“烦请大人将银针借我一用。”
箬竹从布包中重新抽出两根银针,又拿起块豆糕打横掰成两瓣,将一根银针刺入上半块糕点,另一根银针则从糕点贴盘的底面刺入。
前者银光凛凛不变,后者泛出黑色。
简单几个动作,就证明了这毒并非在糕点中,而是藏在盘子表面。
曹宝林眸光一暗,不动声色:“这糕点和盘子皆是司妹妹送来的,毒究竟藏在哪里,又有何分别?”
“当然有分别。”箬竹心底冷笑,“倘若毒藏在糕点中,那必然只有制作糕点的人才有下毒机会。可倘若毒藏在餐盘上,却就不一定了。”
她说话间,看着曹宝林的视线一点点往下挪,最后停留在那嫣红蔻丹上。
曹宝林攥丝帕的手蓦然一顿:“此话怎讲?”
箬竹面色坦然,续道:“如果,诶……?”
她刚开口,搁在身侧的手突然再度被池惟青握了手腕抬起。
箬竹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池惟青信手扯过旁侧宫娥腰间的丝帕,给她细致擦起了手指。
“知道有毒还用手碰。”池惟青斥责。
箬竹被他这态度弄得有些没头没脑,但到底手指肌肤相贴着,下意识去看陆晗霜的脸色。
果然,眸光带火,黑如锅底。
箬竹登时便要抽回自己的手,内心咆哮:陛下你心上人吃醋了!
她醋了!火葬场预警!
快住手!快拿走你不安分的爪子!
池惟青听不见她心声,把她欲往后缩的手又拉回掌中:“别动,还没擦干净。”
箬竹:“……”
她感觉陆晗霜的眼神就快想杀了她了。
哦,不对。今天这场下毒的局,就已经是准备杀她了。
大殿内原本严肃的气氛,在这一幕间,莫名变得诡异起来。
突然,一名末等宫婢膝行两步挪到殿侧,因害怕声音打颤磕巴:“回陛下的话,是婢子不小心。两日前丢弃虞美人残花后忘记净手,就去小厨房整理餐盘。”
“许是这只餐盘正好当初经过婢子的手,才导致染了花毒。”
箬竹闻声低头去看那名宫婢,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会儿反应过来,此婢名叫茉心,是她东偏殿中的人,先前院中的虞美人花都是她在栽培料理。
而箬竹之所以会选她照料花枝,就是因为这个茉心做事颇为细致。
她曾反复叮嘱过,侍弄虞美人后必得用皂角净手多遍方可去触碰其他东西,那半个多月里,茉心从未犯过这样低级的错误。
当一件事做成习惯,就绝不会轻易忘记。
箬竹再去看茉心的神情,发觉她埋在双手间的面容神情,扑朔闪躲,便知事情绝非她所说那般。
果不其然,曹宝林趁机再度开口:“我记得你是司妹妹殿中的人,怎会不知接触虞美人后需得净手。你且老实说,到底是忘了,还是受人指使?”
箬竹看着她表演心底冷笑,说什么受人指使,却又特意点明茉心是东偏殿的人,不就是含沙射影自己吗。
“这……这……”茉心支支吾吾,半天没能说出后话。
在旁人听来,像极了默认曹宝林之语,却又顾及与箬竹的主仆旧情。
“你莫怕。”站在一旁始终没开口的陆晗霜倏尔循循善诱,“倘若真相确是那般,陛下定不会迁责无辜的。”
茉心终于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
箬竹在她声音没出口前,率先淡声道:“不是你做的事情,为何要认?”
茉心愣住,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跟自己讲话。
只听箬竹又说:“我不知道两日前你究竟净没净手,但我知道小厨房里的餐盘定不含有虞美人之毒。”
否则她在厨房装糕点时就能发现了。
可单凭她一面之词并无信服力,在方才茉心说话时就跑去小厨房检查的宫婢这晌回来,禀报说确是在有些许餐盘表面发现了花毒。
无人注意到,陆晗霜和曹宝林嘴角在听闻这话时,微不可及地勾起。
这是明晃晃打了箬竹的脸。
“茉心,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1曹宝林很是会看时机逼问,“到底是忘了,还是受人指使?”
跪在地上的小宫婢张了张嘴,在出声之前,抬头看了眼箬竹,神情复杂地滚落下一滴眼泪:“婢子有罪,是……是受了……”
箬竹几乎就知道她后面会说出什么陷害自己的话了。
她曾在人间小话本中看到过许多深宫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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