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堂,赵显玉站在门口停了片刻。
目光从屋顶一侧博风板下垂着的悬鱼划过,到另一侧的悬鱼,他估算了一下,并不止五间房宽。
他常在皇宫和京城大宅中行走,五间房有多宽,他心中是有数的。
徐家悄悄的将正堂改大了,进深估计也超过了九架。
正堂中温暖如春,摆放着铜制的大火盆,徐义站在台阶前,躬身请五皇子先行。
随后他跟在陆卿云身后,笑道:“陆大人,今日宴请给殿下接风洗尘,您就留下吧,再不要用公务来推脱了。”
陆卿云的拐杖点在平整光滑的大块青砖上,发出铿锵之声:“自然。”
徐义拖着他,就是想从他身上看出点端倪来。
明明是应该被狙杀的人,竟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他父亲却音讯全无,连尸首都不曾找到。
一行人步入正堂,解时雨和王闵玉同行,可从正堂一侧,由徐府丫鬟领着转去垂花门,进入内宅。
就在这时,解时雨的手忽然碰到了王闵玉腰间,王闵玉感觉腰间被拽的往下一沉,还未待她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腰间香囊就已经往下坠去。
她身旁正好是个火盆。
随着她一声惊呼,香囊滚入火中,火盆生的旺,落入即燃,一点燃,里面装着的苍术等物也一并燃了起来。
香气瞬间爆发,并且浓郁的令人窒息。
众人掩住口鼻,五皇子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陆卿云也一退再退,退到了台阶上。
陆卿云对着满堂烟雾,拧着两道剑眉,怒着一双大眼睛:“告辞!”
说罢不等徐义询问,他转身就走,仿佛是被这股浓郁的香气给熏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人瞠目结舌。
解时雨平静地对王闵玉说了声“抱歉”,随后安之若素的到了休息的地方。
给五皇子接风洗尘,给徐康筹办丧事,全都与她无关。
承光神出鬼没,出现在她房门口:“姑娘,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解时雨早有准备,用一件披风将自己头脸全都遮住:“往哪里走?”
承光低声道:“大人来云州之后,就做通了来徐府的暗道,姑娘跟我来。”
解时雨点头,对秦娘子道:“你在外面守着,吴影还没回来,自己小心,有事就让越达出去跑腿,徐家人对他不熟悉,他身上却有徐家的令信,正好可用。”
越达正鬼鬼祟祟的躲藏在解时雨的队伍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想他这条命,早晚要栽在这对狗男女手上。
跟随着毕恭毕敬的承光,解时雨走的很快,暗道挖在了佛堂之中。
佛堂打扫的很干净,然而香火不太旺盛,外面冷冷清清,里面处处崭新,仿佛建了佛堂,就足够镇压一切冤魂怨鬼,无需再来诵经拜佛。
暗道选在这地方,实在是再好不过。
承光绕到神龛后,打开暗门,取下一盏油灯点亮,将解时雨请了进去。
外面冰冻三尺,暗道中却十分温暖,灯光如豆,照着地上的影子,一步步走了出去。
暗道外面,是另一个天地。
陆卿云的府邸。
干净、宽阔,简单的一眼就能看到底,无处藏身。
陆卿云在屋子里等着她,虽然带着笑,然而解时雨还是看出了他的虚弱。
他坐在太师椅里,上半身往后靠,没有了平常的力量,面孔在往下落,显出了几分疲惫,两只手放在扶手上,也很苍白。
回到这里,他身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将绷带严严实实的黏在了身上,取下来的时候,几乎扒下他一层皮。
疲惫到极致,他的眼皮有了千斤重,沉沉地往下坠,然而他还是想见解时雨。
伸手在解时雨的手心一握,他低声道:“外面冷,下次我去见你。”
他自己的手也是凉的,暖不了解时雨,一握之下,他便松开了。
解时雨坐到了他身边。
她身上有脂粉的香气,也冰雪的气味,冲入陆卿云的鼻子里,让他也跟着洁净起来。
陆卿云见她面含忧色,便打起精神低声和她说话:“以后成婚,你想住在巨门巷吗?”
解时雨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样别人会非议您的。”
巨门巷如今挂着的是“解府”,都知道她住在巨门巷,陆卿云要是住到巨门巷去,就和程宝英一样了。
她不想陆卿云受到非议,陆卿云也和程宝英不一样,不能随遇而安。
陆卿云笑道:“没人敢非议我,巨门巷就很好。”
他知道那座大宅是她一点一点修缮出来的,种了竹子,修了花园,养了三条鱼,里面一点点有了人气,有了欢声笑语。
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愿意送到她面前。
世人非议滔滔,他住不住巨门巷,都不会停止,他又岂会在意。
解时雨也跟着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笑容:“那再修个小花园出来,南彪和胡邦他们都爱呆在芭蕉园里,好在家里地方大。”
陆卿云点头:“等我回去一起修缮。”
那里会成为“家”。
家从前不敢想,不能想,如今终于可以开始展望了。
他忽然感觉风穿胸而过,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郁,硝烟和鲜血散尽,阳光从外面晒进来,落入到心间。
第三百一十七章 玩伴
在听闻陆卿云在云州城露面后,成王很惊讶。
荒漠是个好地方,能杀人,也能藏人,他并非解时雨所说的坠在她身后,而是比她到的要早。
甚至可以说早的多。
他早早的在荒漠中安营扎寨,并且关注到着陆卿云和徐定风的一举一动。
此时听说陆卿云的消息,他二话不说冲了出去,连帽子都没来得及带,到地方之后两只耳朵都冻得通红了。
对着躺在床上的人,他劈头盖脸就问:“你不是说陆卿云必死无疑?那他怎么还会出现在云州!”
床上的人正是失踪的徐定风。
他笑了一声,笑声成了风箱,整个人佝偻在床上,仿佛是这辈子再也直不起来了。
“我这样必死的都没死,他没死有什么稀奇的,不凡的人,也总该有点奇遇。”
成王冷笑一声:“那你可真是无能,他将你伤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你倒是放过了他。”
徐定风蜷缩起来,捂着伤口吭吭的咳嗽两声:“我放过他?他不死也得丢掉大半条命,我抱着他摔下去的,亲眼看着他脑袋撞上去的,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成王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你可能是那时候伤的太重,得了癔症,他今日在云州城内亲迎五皇子,可没让你儿子占到一点点便宜。”
徐定风差点从床上爬起来:“当真?”
这怎么可能。
陆卿云不一定死的了,他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可陆卿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出现,还能亲迎五皇子,他实在没想到。
这么短的时间,一只脚跨进棺材里的人,就能出来呼风唤雨了?
成王比他要更犯愁。
陆卿云一出现,那些有胆量有胃口的徐家军,恐怕也不能再生出胃口来了。
不过——他还有徐定风。
云州早晚会在他的网中,由着云州这张网慢慢收拢,一切就都在他的手掌心了。
他出了徐定风的门,让谭峰将此人严加看管起来,去了盛静那里。
盛静刚刚才睡醒来,出云州后,她就伤了风,病的死去活来,现在才稍微的好了一些,还不敢出去见风。
病了这一场,她比之前还要瘦弱,脸色蜡黄,头发更是稀稀拉拉,穿一身红红的厚棉袄子,勉强衬托出一点起色。
她自己乖乖地戴好帽子,见了成王,便很可怜地瞅着他,细声细气道:“爹爹,我能出去玩吗?”
成王将她抱到膝上,给她的帽子扶正:“你想玩什么?”
盛静虚弱的摇头,并不知道自己想玩什么。
同时他心里琢磨着找人去云州带点什么东西来个盛静玩。
杂耍班子太吵,小玩意儿又太耗费心力,要么干脆买两个稍大点的孩子来,陪着她一起玩好了。
似乎只有最后这个办法比较好。
“你乖乖的,爹爹给你找好玩的来。”
盛静虚弱的点头,心里对此很期待,翌日清早,成王果然送来了两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她没有多少力气,只坐了一下就有些坐不住,歪在大奴身上,她让这两个小姑娘抛羊拐骨,她在一旁看着。
两个小姑娘似乎是极其的惧怕她,哆哆嗦嗦的不敢擅自行动,一举一动都需要她来发话。
晃悠着两条细胳膊,她指挥的有气无力,最后也玩了个索然无味。
她抛下这两个战战兢兢的小玩伴,去睡觉。
两个小姑娘等盛静进里头睡觉后,都悄悄地松了口气,粉衣裳低声道:“这里真暖和。”
屋子里的炭盆烧的很旺,一点都不会觉得冷。
蓝衣裳道:“是啊,我背后都冒汗了。”
两人凑到一起,将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捡起来。
粉衣裳忽然道:“她只有一层皮,我看着她都觉得怕。”
蓝衣裳小声道:“从没见过人这么瘦,她是不是有痨病?”
“好可怜。”
“是啊,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以前都不知道这里还住着人。”
两人叽叽咕咕的说着话,忽然感觉眼前多了一块阴影,抬头一看,都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盛静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们,瘦瘦小小的身体里,忽然有一股邪气往外冒。
她指着这两人:“出去。”
声音依旧是细声细气,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
两个小姑娘被她赶出门外,屋子里很暖和,外面却很冷,站在雪地里,她们的眼泪也冻成了冰珠子。
盛静站在屋子里,静静地看着她们变冷、变硬,变成冰雕。
她想要一个玩伴,但是不是这些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会说她可怕的家伙。
无聊地喝了一口甜汤,她很单调的发出了声音:“你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们,我喜欢陆鸣蝉。”
一瞬间,她很想见见陆鸣蝉,可是心中又有一点胆怯。
胆怯是对解时雨的。
在她的耳朵里,听到的有关解时雨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永远藏在暗处,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随时准备着出其不意,冲出来咬你一口。
陆鸣蝉就是依附在这条蛇身边而存活的。
要是见到陆鸣蝉,她想将他藏起来,不被这个可怕的女人找到。
陆鸣蝉并不知在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人正想着让他脱离苦海,他和赵显玉一起,将徐府逛了个透彻。
徐府花园中,徐定风夫人招待着解时雨和王闵玉,她虽然保养得当,可是一直没有徐定风的消息,终究显出了憔悴。
没有消息,也可能是件好事。
徐康的死,她倒是不难过,横竖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她取出一副图来送给解时雨:“这是慧真大师所绘的《风林图》,我们不能去京城,就当是提前送给你和陆大人的成婚之礼。”
解时雨收下礼物,也收下了徐夫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副《风林图》,她有幸在海棠春见过。
画上狂风摇木,仿佛一片惊涛骇浪,一颗古木倾倒于地,地上只留下一截残根。
当初海棠春的李茂告诉她,这画是慧真大师专程送给允忠王的,就是要告诫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画随着海棠春的覆灭,李茂的死,早已不知所踪。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陆卿云就是允忠王府遗孤。
没想到辗转反侧,这幅画竟然又到了她和陆卿云手中,就连告诫的意味都是一模一样。
世事倒真是一个轮回。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口蜜腹剑
王闵玉看着《风林图》,咬了咬牙。
徐夫人竟然将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了解时雨!
慧真大师是得道高僧,圆寂之前,便心有所感,将常用之物一一烧毁,只有三幅画因为送了出去,没有毁掉。
这就是其中一幅。
送给解时雨,简直是暴殄天物。
“解姑娘得了这样一幅画,想必是爱不释手,”她朝解时雨笑道,“日后你和陆大人成婚,恐怕会有更多的珍藏送到你手中,真是令人羡慕。”
解时雨将画交给秦娘子:“爱不释手谈不上,我对字画一窍不通,就是看花眼,也看不出个明堂,不过夫人一番好意,我代大人谢过。”
说罢,她对着徐夫人缓缓一笑。
前鉴不远,覆车继轨,她不会让陆卿云和允忠王府一样走上覆灭之路。
陆卿云只管执掌西府,效忠朝廷,这些阴暗中的一切,她会去办。
王闵玉并不知两人之间暗潮汹涌,嘲讽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解姑娘若是不喜欢,不如请徐夫人换成银两,听说解姑娘掌管巨财,想必喜欢银钱一类。”
徐夫人笑呵呵的道:“既然送给解姑娘了,就随谢姑娘处置,想换成银两也可以。”
她说着,又说起宴请的事。
宴无好宴,然而不得不请,粉饰太平的事必须得做,而且一天没有彻底撕破脸,一天就得做下去。
徐夫人道:“陆大人来云州之后,府上还未曾去过客,解姑娘不如在他府上办一场。”
陆卿云只在迎接五皇子的时候露了一面,之后便音讯全无。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打探陆卿云的消息,而解时雨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解时雨笑道:“宴客的地方不能太冷,陆大人不喜欢烟火气,还是徐夫人办,才能让五殿下和皇孙宾至如归。”
徐夫人点头:“你说的有理,只是我也精力不济,如今府上妾室即将生产,实在是为难。”
这倒不是骗人,徐定风雄风不倒,有位小妾如今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肚子大的快要爆炸,陆鸣蝉见了都绕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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