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解正表面上是个严父,却并非顶天立地,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软蛋,不仅不能让她依靠,还需要再依靠下别人。
“报官、快去报官。”
他说完就以明日还要上值为由,准备迅速逃离这个修罗场。
不等他走,外面就有人进来通传,说是马军司都虞侯庄景来了。
解正一听,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琢磨着一个老妈子的死,还能惊动马军司的都虞侯?
军马司乃是侍卫亲军三衙中的一衙,分管内城,防盗、防火、防贼寇入侵,每一衙都有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侯。
品级不算多高,然而分领禁军,兼管厢军,权势非常大。
虽然不对劲,但是他在为官一事上,没本事没出息,每每望洋兴叹,叹到现在,开始“看透”,突然间要他思索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他脑子就是一团乱麻。
好在乱麻之中,他还有一把维持自己威严的大刀,转身对着家中女眷怒喝一声:“还不快回避!”
解夫人立刻反应过来,带着人就往解时徽屋子里走,解时雨正要不声不响的离去,然而解夫人却看见了她,为了维系自己贤良的名声,将她也拉了进去。
小小一间闺房,顿时挤满了人。
解时徽吓得直哆嗦:“娘,我怕。”
她是真的怕,刘妈妈就住在她屋子旁边,竟然有贼人这么不知不觉的进来将她割了舌头,切去手指,那岂不是也能悄无声息的把她给杀了。
刘妈妈还没死,呜呜咽咽的叫唤,血腥味也从外头钻了进来,和屋子里的香气混为一体,令人窒息。
丫鬟婆子都怕成一团。
解夫人勉强镇静下来,拍了拍解时徽的背:“没事,娘在,庄大人来了,没事。”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也吓得够呛,两只手都是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她是个内宅妇人,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辖制解时雨,这种血腥场面,也是照样两腿发软。
唯一不发软的就是解时雨。
她低垂着头,装出一副惶恐受惊的样子,心想原来这就是陆卿云的办法。
既然不能让她死,那就只能割掉她的舌头,叫她口不能言,斩断她的手指,让她手不能写。
不仅如此,她忽然发现在足够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的勾心斗角都是徒劳。
若是她能拥有像他一样的力量......
只是现在容不得她深想,外面已经响起了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解夫人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去:“来了。”
侍卫亲军都来了,不管这家里进来了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怕了。
她甚至开始打起精神,让人往香炉里加了一把香,倒了热茶。
三位主子一人得了一杯热茶,侍卫亲军加上热茶的抚慰,连解时徽都安静下来,乖乖坐在一旁,从撑开些许的窗缝往外瞧。
所有人都在从这缝隙往外看,想看看这位都虞侯是什么模样。
外面灯火通明。
不是解家的灯,而是马军司的灯笼,一个接一个,将这小小的院子都占满了。
大夫匆匆而来,在耳房忙活。
庄景笔直高挑,穿一身笔挺的团领衫,离地五寸,若是不看这身衣服,单看他面孔白皙,两个梨涡,不像是武官,倒像是位年轻有成的文官。
他带着笑意安抚惴惴不安的解正:“解大人不必紧张,按说这是厢军前来巡视,不过今天正巧出了一桩血案,我们就在这附近,就来了。”
解正一边忍着刺鼻的血腥味,一边干巴巴的笑。
庄景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解正一丝一毫都没听出来,今天出了血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惊动您几位真是不好意思,这老货我估计是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闹的家宅不宁,这也是我治家不严,你们尽管查。”
他只能请他们耳房查看,不管他们找到什么,都可以带走。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竟然屁都没找出来。
看着侍卫们空着手鱼贯而出,庄景依旧是笑眯眯的,那表情无懈可击,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解大人,我有话想问一问你家中女眷,你放心,其他人都回避,只我一个人问话,不知方便不方便?”
这一看便是灭口的活,可不是什么私人恩怨。
他态度又和气又客气,不过解正也不敢真当他是客气,立刻就点头应了。
屋子里的解夫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立刻起身,想找一架屏风挡一挡,可惜她目光转了一圈,沮丧的发现这里是西街解家,不是玉兰巷,并不能随时随地拿出玉石、大理石、黑漆的屏风。
正房里倒是有一架八扇海山崖折屏,可此时也无法调动过来。
在她踟蹰间,庄景已经推开门,站在了门口。
他脸上的笑就像是被玉石师傅刻在了脸上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挂着的,笑意盈盈的冲着正中的解夫人一点头,他的目光已经将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遍。
屋子里有两个老成干橘皮的嬷嬷,两个丫鬟,还有两个小姐。
其中一位小姐因他突然推门,扑入解夫人怀中,披风中露出一角白色。
看模样是匆忙之间从床上起来的。
而另外一位钗环尽卸,黑而浓密的头发散在脑后,身上的衣裳整整齐齐,随时都能见外人。
眉目低垂,暗沉沉的烟火下,一点红痣仿佛带着魅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脸上没有血色,显出几分苍白。
庄景心猿意马了一下,觉得这样貌很合自己的心意,不过也只是一下,他就立刻平静下来,先办正事。
他要问的话也很简单,无非是刘妈妈去了哪里。
很快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因为刘妈妈今天去了专诸巷,还是和这位长着观音之的姑娘一起出去的。
哦,不对,还要加上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
他笑眯眯的看向了小鹤,不让别人说话,只让小鹤说在专诸巷的事。
解时雨虽然不声不响,却一直紧紧盯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庄大人,见他在听到专诸巷眼睛冒出两点凶光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人不简单。
不过不要紧,刘妈妈不能说不能写,而小鹤什么都不知道。
禁得住盘问。
第十三章 夜会
庄景目光灼灼,看着小鹤磕磕巴巴说话,又用余光看向解时雨。
他能分辨出来这主仆两人并没有来得及串供,丫鬟说的话真的不能再真,去专诸巷买纸笔也是正常不过的事,但是太过正常,以至于他心里生出了更多的疑虑。
看起来是刘妈妈在专诸巷撞破了人和事,才惹来这一场祸事,可是这些人为什么舍弃最简单的杀人灭口,而选择了这一套漫长而复杂的惩罚?
他隐隐觉得这事情下面还有被隐藏起来的真相,而这真相就隐藏在解时雨平静的表情下。
看向解时雨,他准备打破她的平静:“你不怕吗?”
解时雨似乎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自己,愣愣的答话:“怕。”
庄景笑道:“是吗?看来你虽是个姑娘,倒是颇有大将之风,喜怒不形于色。”
解时雨依旧是愣愣的:“多谢大人夸赞。”
她那模样,是个吓坏了的模样,以至于分不清庄景是真的在赞扬她还是在探她的话。
庄景一无所获,恨不能去剖开刘妈妈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专诸巷看到了什么。
可惜刘妈妈虽然没死,却也没办法回答他的任何疑问了。
在这里耽搁也毫无用处,庄景带着马军司的人马离开,临走前又用余光看了解时雨一眼。
朦胧的灯光在她身上凝结成一层壳,除了低眉敛目的端庄,其余情绪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心想自己这是找到了新的猎物。
解时雨看着人群退去,自然而然的起身告辞,回到自己冷冷清清的屋子里。
屋子虽然冷清黑暗,却正好可以抚慰她沸腾的血液。
这个庄景笑眯眯的,两只眼睛却像豺狼一样,什么都骗不过他。
不过很显然,陆卿云比他要更高一筹,整个军马司都没能抓到他的一点把柄。
她想刘妈妈已经成了个废人,无需再管,眼下唯一要管的,就只剩下文定侯府了。
至于庄景如何去查专诸巷的案子,和一个深闺中的姑娘又有什么干系。
小鹤点亮灯火,忽然“呀”了一声:“姑娘......您看,这是哪里来的?”
解时雨回头一看,书桌上面压着一枚铜钱,上面还带着泥土。
她喝一口冷茶:“没事,你去睡吧,是我放的。”
小鹤犹豫片刻,还是出去带上了门。
这枚铜钱并不是解时雨放的,而是解时雨埋的。
在专诸巷,她从小鹤身上拿走三枚铜钱,就埋在后窗的大樟树下,此时却被人翻了出来,直接摆放在了书桌上。
她将铜钱攥在手心里,狠狠打了个寒颤。
是陆卿云的人。
这人处理了刘妈妈,没有离开,而是一直潜伏在她这冷宫一般的西院里,伺机而动。
他和他的人,都没有将庄景放在眼里。
方才,若是她多说半个字......
她按下心中冷意,又想这枚铜钱放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来的人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开,可是为什么还要留下这枚铜钱?
她想这大约是放心的意思。
将这枚铜钱洗净收好,吹灭灯火,她安安心心睡觉,将这剩下的夜晚过完。
然而从屋子里出去的小鹤却是彻夜难眠。
屋子里那枚铜钱是她的,可她的铜钱不是让劫匪给搜刮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姑娘的书房里。
她希望是劫匪卷土重来的意思,可是看自家姑娘的模样,并不是。
倒好像他们是一伙的,这一枚铜钱是个暗号一样。
那刘妈妈的死,岂不是也和姑娘有关吗?
今天的事本来就奇怪的很,刘妈妈恨不得和她们西院划出一条长长的界限,可是今天偏偏和她们一起去了专诸巷。
专诸巷她去了这么多次,都太太平平,可就是今天遇到了劫匪。
她的脑子并不灵光,翻来覆去的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起身去看看解时雨睡好了没有。
解时雨安然入睡,不用她分神。
看着解时雨平静而苍白的睡容,凭空的,她对解时雨多了一丝惧意。
就在她掖了下被角,准备离开的时候,解时雨忽然睁开眼睛:“怎么了?”
她睡的浅,小鹤一动她就醒了,再一看小鹤魂不守舍的样子,就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点灯。”
小鹤被她吓得一个哆嗦,慌慌张张去点起油灯,随后就手足无措的站在解时雨身边:“我、我来看看姑娘盖的严实不严实,夜里露气重。”
解时雨心平气和的打量她:“晚上吓着了?害怕就在屋子里打个铺睡吧。”
她这一眼,看的小鹤心里发虚。
许是她弄错了,那枚铜钱上头虽然也有刻痕,可也没规定有刻痕的铜钱就一定是自己的。
然而她对着解时雨黑而幽深的眼睛,又不由自主的害怕。
“姑娘,刘妈妈她——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解时雨看出了她的慌乱和恐惧:“侍卫亲军不是来了吗,他们是御前三衙,这点小事自然是能查清的。”
小鹤点头,觉得也对,侍卫亲军都来了,姑娘总不能比他们还厉害,能瞒天过海,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既然想多了,那就去睡觉吧。
她又关上门,回自己的小杂房里去睡觉,脑袋挨在枕头是,依旧没有睡意。
可心里,她又总是不安。
她感觉解时雨不知不觉变了个样,像是长出了尖利的刀锋,谁碰上就会落个鲜血淋漓。
从前解时雨也沉默,然而沉默单就是不想说话,现在的沉默却是有目的的,总像是在密谋着什么一样。
就连眼神,在黑暗中也变得深邃起来。
她使劲摇头,觉得一切只是她的臆想。
但是这种臆想,依旧让她有了变化,从前她对解时雨是忠心、依赖、言听计从,如今在这一串词后面,还得再加一个怕。
解家除了痛苦的刘妈妈,其他人都安静下来,走在街上的庄景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文定侯府的后门。
今夜夜色不算明亮,不过没有雨,还挺舒服,他蹦起来,从墙头摘下一朵小黄花,在手里捏碎了。
这样深的夜,最适合月下幽会。
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角门悄悄打开,一个小丫头从废弃的角门里钻出来,一件斗篷从头遮到脚,没有提灯笼。
朦胧夜色中,小丫头的脸是文花枝。
第十四章 猎物
没人知道文花枝是用了什么办法偷偷的出来的,就连庄景也没想过她出来见自己要冒多大的风险。
不是没想过,而是懒得去想。
他乐意看女人为他冒险。
文花枝虽然做个小丫头的打扮,但是从小就是金枝玉叶,手没摸过粗物,脚没踏过贱地,身娇肉贵,并不像个丫鬟。
不仅人不像,她那一颗心也很知道廉耻,鬼鬼祟祟的觉得自己简直得了失心疯,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只是一见到庄景,那点廉耻立刻抛之脑后,乳燕投林一般扑入了庄景怀中,稚嫩的面孔显出来十二分的风情。
“岩玉!”
庄景字岩玉,他摸了摸文花枝冰冷的脸,笑眯眯的脸变的柔情蜜意,目光热烈深情,看的人脸发烫,心里发烧。
“他又打你了?”
那个他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文花枝听了他的温声细语,顿时委屈的翻江倒海,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滚。
将袖子往上挽,露出胳膊上一大片淤青,金枝玉叶的姑娘,一旦遭了打,就更显出几分惊骇。
她忍不住道:“我快要受不住了,他就是个疯子,母亲总是向着他,叫我忍,难道我就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吗?岩玉,你想想办法,赶紧娶我吧!”
庄景是她唯一的指望,毕竟她这个千金小姐,孤立无援,命比黄连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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