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玑怔愣地看着他这举动,飞快地回忆方才的事是不是传到他耳朵里了。
越想越气,明意到底有什么好的,就一张脸而已。
她硬着头皮在纪伯宰的席位边坐下,假装替他守着位置。
羞云将她的窘态看在眼里,忍不住劝了一声:“纪大人并非良人,你何必讨这苦头吃。”
“你懂什么!”徐天玑恼道,“他若非良人,世上便就没有良人了。”
青云界各城大司为保城池存续,都会培养一个继承人,这个继承人可以是自己的血脉,但也可以是元力强盛之人入嗣。
慕星城先前的继承人是大司的亲儿子,但多年前夭折了,如今最有可能成为继承人的就是纪伯宰。
只要能在他身边,哪怕不是正妻,都有的是富贵和地位。
徐天玑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裙摆。
她不能放弃,姑母也不会允许她放弃。
明意反正已经死了,与别人争,她没什么比不过的。
***
已经被认为是死了的明意正蹲在一个荒芜小院的枯井边叹气。
她身后,两个内侍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你,你……”内侍惊恐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怎么就能一拳头打断他的肋骨。
“别我我了,你们倒是给我出个主意。”明意盯着那枯井想,“放了你们吧,我离不开这里。但不放你们吧,这井小,也塞不下你们两个人。”
内侍吓得尿了裤子:“姑娘饶命,我们不去通传便是。”
“哦?”她跳下井沿,轻松地拍手,“那就有劳二位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了。”
内院守卫森严,但司后对她下的杀令暂时只有这两个人知道,只要能跑回主路上,她还是能回踏歌台去,再趁机逃命。
明意努力回忆着过来的方向,一边看路一边走。
而她的身后,两个倒地的内侍突然爬起来了一个,甩出一把匕首就朝她背心捅去。
明意察觉到了,但还不等她回头,一枚箭头便从远处飞射而来。
“咻——”
箭出如风,铁铸的寒光越过明意的身边,狠狠扎进了那内侍的肩胛骨。
她意外地抬头,就看见佘天麟举着万花筒站在前面的路口冷眼睨着她:“说来多少遍,斩草要除根。”
天已黄昏,晚霞落在他黑白相间的头发上,却丝毫没能将他的眉目柔化。
瞳孔微缩,明意立马抬袖挡脸,飞蹿去旁边的假山石后头。
佘天麟被她这动作给气笑了:“我是老了,不是瞎了,你给我出来。”
背脊贴着冰凉的假山石,明意没动。
“你这孽障,枉我以为你死了,替你摆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灵,一个多月没沾荤腥。”他站在假山石外头低声怒骂,“你知道你师娘烧的牛腩有多香吗?”
“我是你唯一的师父,看着你长大的师父,也算你半个爹了,有什么事你不能同我说,非跑到这偏僻的小城里来。”
“要不是单尔有求于我含糊提了一句,我便要一辈子都以为你死了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朝她走过来。
明意抿着唇听着他的脚步声,额上冒出了冷汗:“我不是明献。”
“你不是谁是?!”佘天麟恼了,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拎出来,“别说你穿成这副鬼样子,就算你化成灰,凭着那灰被风扬出去的弧度,为师也能认出你!”
明意:“……”倒也不必。
她努力想让自己站直与他说话,但一落地,她还是想躲,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砸进旁边的花圃里。
明献才不是她这样的,明献顶天立地,意气风发,承载着朝阳城的未来,而她柔弱无骨,卑劣不堪,只是一个需要靠献媚才能活下去的花瓶。
低头看着青石板上的缝,明意努力想笑,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颤:“师长确实认错了。”
手不断地往袖子里缩,脚尖也拼命地往裙摆里藏,她匆匆朝他行礼:“奴还要回宴上去,就不挡着师长的路了。”
说罢,扭头就想跑。
佘天麟喉咙发紧,一把抓住了她:“老夫当年费劲心力才换来你一声师父,你如今改口倒是轻易。”
他翻开她的手上的经脉,笃定地道:“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这经脉——”
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佘天麟的话戛然而止。
原先红如火焰的经脉,眼下竟是混沌一片,青紫之中带了些黑,别说元力强盛,她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佘天麟眼睛红了。
第72章 拦路虎
明意飞快地缩回手,不敢看佘天麟的眼神,只道:“都说师长认错了人,明献明明在那里。”
她指了个方向,佘天麟下意识就跟着看过去。
空空如也的小路,什么也没有。
他再回头,面前的人已经跑得没了影子。
又气又难过,佘天麟低骂:“你这小兔崽子!跑什么!”
都成这副样子了,见着师父不应该先求救吗?
明意使着浑身解数往前狂奔,顾不得回踏歌台也顾不得什么内院禁地,一路飞檐走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佘天麟的视野。
也以最快的速度落入了禁卫的包围。
“什么人!”八道元力化成方天画戟将她制住,禁卫怒喝,“好大的胆子!”
明意一惊,下意识想反抗,又想起这是慕星城的内院,只能生生收回手。
她收了手,可禁卫不打算收手,这内院禁地,哪能容人擅闯,几个禁卫当即就包围上前,要将她押下去。
“慢着。”有人喊了一声。
明意侧身,就瞧见司徒岭站在路的另一头,快步走了过来。
“司徒大人。”禁卫语气严肃,“这是擅闯内院的犯人,归不着司判堂管吧?”
“内院的犯人确实不归司判堂管,但大司要见她。”司徒岭拿着令牌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把人交给我。”
星陨石铸的令牌,上头的星辰拓印闪闪发光,几个禁卫见状连忙行礼。
司徒岭顺利接过明意,凶巴巴地押着她往前走。
明意跟着他走了一段,等禁卫都散去了,才低声开口:“小大人来多久了?”
“明姐姐不是瞧见了么?我方才才恰好赶到。”
方才?明意笑了笑:“此去踏歌台两条路可走,小大人不选那近的好走的小道,却挑这远的泥泞的宫道,也不怕沾脏了锦衣华服。”
司徒岭语塞,旋即就笑:“差点忘了明姐姐记得这内院的路。”
此去踏歌台最常走的就是那小道,寻常人都不会选这宫道来走,除非瞧见佘天麟还在那小道上,走不得。
他叹息:“姐姐不必这般紧张,就算我都听见了,也不会害了姐姐。”
手心紧了紧,明意垂眸:“这世上哪有谁不会害谁的,小大人不妨直说要什么,倒还让奴心安些。”
抬头看着她,司徒岭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面前这人怎么会这么自然地称奴,就像当时在恭王府上初见,不明白她那一身傲骨怎么会这么自然地朝他一个陌生人行大礼。
明献是何其骄傲的人,打马从街过,手一伸便将他从一群斗者里捞出去搁在马上,朗声笑道:“此地虽只论强弱,但也有年岁之别。他尚小,不会元力也罢,日后说不定就有别的建树。倒是诸位,恃强凌弱,竖子所为!”
街上数十斗者,皆被她骂得动了怒,无数元力飞星一般地朝她而来。
她头也没回,只问他:“你是哪个城池来的,住哪个院子?”
他惊慌地抬眼,伸手指向她背后的攻击,还未待喊她快跑,那些元力就如烟火一般在她透明的护盾上炸开,万千流星,从他震惊的眼瞳里缓缓落下。
“嗯?后面?”她丝毫没在意身后的动静,只笑,“那该是慕星城了。”
掉转马头,她带着他朝慕星城的宿地飞驰,嘴里喃喃念着:“慕星城好啊,眠云随风拥月去,银河动船载星来。”
略带笑意的声音散在风里,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落满了朝阳城的长耀街。
风拂过鬓发,司徒岭抬头。
面前这人眼睛未变,还是那双带笑的凤眸,只是里头那些璀璨的光半点也没剩了。她那话像是对他说的,又像是透过她在讥讽别人。
他有些怅然:“姐姐现在一无所有,我又能要什么。若是姐姐觉得难安,便不如离了纪伯宰,跟我回府。”
明意不解:“小大人府上应该不缺人伺候。”
“旁人都不如姐姐有趣。”他笑道,“我给姐姐一月八千贝币的月钱,什么也不用姐姐做。”
“……”该说不说,怪让人心动的。
明意犹豫了片刻,正想开口回他,就见前头又来了一队女婢,为首的那个女官瞧着眼熟,方才应该是在司后身边见过。
她暗道不妙,方才那两个内侍还有一个倒地的留了活口,这便跑去报信了。
“司徒大人。”女官走过来,与他稍稍屈膝,“我等奉司后之命前来捉拿逃犯。”
司徒岭颔首:“这是大司要见的人,本官正奉命带她过去。”
女官一笑:“此女身契尚在内院,归司后所管,司徒大人不妨先将人给奴婢,奴婢带她去见过司后便会送去大司那边。”
这些个内院老人都油滑得很,嘴里没半句真话。司徒岭瞥了一眼身后,有些后悔没把符越带过来。
“这命令下得急,若是慢了,大司怪罪下来本官担待不起。”他道,“还请嬷嬷体谅。”
女官惋惜地摇头,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招,后面那些个婢女便上来将明意围住。
司徒岭皱眉:“本官竟是不知,这内院里司后娘娘的命令竟能凌驾于大司之上。”
“都是奉命办事。”女官朝他笑了笑,“之后奴婢再与大人赔罪。”
司徒岭挡在明意身前不肯让,情急之下将方才佘天麟赠的万花筒拿了出来。
“你别……”明意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他朝那女官耳侧放了一箭。
毫无元力的箭头依旧带了十足的气势,斩掉女官一缕耳发,铮地没入后头的土墙。
女官吓得脸色一白,四周的女婢也纷纷后退半步。
司徒岭定了定神,举着万花筒轻声道:“劳烦嬷嬷让个路。”
“大人隶属司判堂,当知在内院里私携兵器罪同谋逆。”女官强自镇定。
“本官自会去同大司解释。”司徒岭朝明意使了眼色。
明意点头,灵活地往旁边闪,越过一众女婢飞快地往前跑。
绣鞋踩在灰黑色的石板上,没跑几步就逐渐慢了下来。明意抬头,正迎上对面飞驰而来的凤驾。
第73章 没有元力一文不值
嘴角一抽,明意站在原地想,这条宫道怕是从来不曾这般热闹过。
多大点事啊,也值得堂堂司后亲自来一趟?
来就来么,还来得很急,平日里端着架子走路的婢女们眼下一个个健步如飞,那驮着凤驾的从兽也跑得龇牙咧嘴的,活像是要直接冲过来压死她。
她下意识地就往旁边靠了靠。
好在,仪仗及时地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就听得司后一声怒斥,“一群废物,叫你们办个事都拖拖拉拉的。李全,本宫在这里看着,你亲自去动手!”
“是!”
司徒岭连礼都没来得及行,就见一个内侍翻手化出一道青绿色的元力,直冲明意而去。
这元力未见得有多高强,但眼下足以取一个柔弱舞姬的性命。
明意抬眼,感觉四周的嘈杂声突然都远去了,眼前的青绿色在一点点放大,前头的奴婢们抱头躲避,远处的司徒岭白了脸朝她伸出了手,后头凤驾上的司后冷眼睨着她,又慌张地瞥向路的另一边。
另一边有什么呢,她来不及看了,青绿色的元力冲刷过来,骤然将她淹没。
***
明意从懂事开始就被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她有这天下最红最正的经脉,代表了最高最强的元力天赋,她的母妃凭借她被晋司后,她的亲戚宗族都因她而升官发财。
她的父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输。”
不能输,所以从小给她请最严厉的教习,三岁便让她开始练斗术,刮风下雨不歇,生病丧事不休,她连一次生辰都没有过过,更别说有任何的时间玩耍。
她的教习最喜欢骂她废物,失误是废物,喊累是废物,打不过成年的斗者也是废物。
她的母后要的东西很多,要她赢下比试替舅舅讨官职,要她赢下比试替姨母讨佳婿,要她赢下比试好让她在后院能设宴炫耀。
她的父君要的东西也很多,要她元力强大到能震慑别的主城,要她折杀别的城池的继承人,要她年年带着朝阳城跻身上三城。
所以明意一直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替他们赢比试。她被人羡慕、尊敬和稀罕都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的经脉和元力,以至于失去元力的那一天,她觉得所有人都抛弃她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但是,那不代表她想死。
她还有好多事没做过,想去看二十七说过的大漠落日,想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想试一下如果没有元力,她只做她自己,会不会有人爱她。
然而,事实证明,没有元力的时候,别人别说爱她了,连让她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给她。
没有元力的明献,一文不值。
***
青绿色的元力冲刷过去,周围花圃里的花都瞬间烂成了泥。司后满意地下了凤驾,急急地朝另一条路走过来的大司行礼:“妾身该死,竟惊动了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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