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敢忘。
高中三年里,我再未写过日记,被周蓝拆开的那个日记本,我在寒假的时候烧掉了它。冬天里,屋外雪花狂舞,屋里一堆炭火。我将纸一张张撕碎,觉得心上被利爪抓了划痕,可又突然觉得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感到轻松自如。
08.
开学的前几天,我去看了爸爸。他一如既往地躺在那里,被新长出来的嫩芽覆盖。后来十几年过去了,我想起他时,还是会觉得上帝有时候待人是极不公平的。他那么好,那么勤恳,那么善良,脆弱的生命却总是抵不过硬物的撞击。有时候啊,人类造了车辆,又用粗心来夺取性命。
我七岁那年,他就撒手人寰。我想吃对面那条街的包子,他就给我去买。回来的路上,一辆飞奔的汽车就结束了他的生命。我还记得当时,包子从塑料袋中滚出来的情景。他就倒在血泊里,眼睛还没有闭上。有路人捂着我的眼睛,说小孩子别看,会做噩梦。我说那是我爸,他就一脸哀伤地看着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我冲过去合上他的双眼,然后起身奔向牌室。那个,一大清早就去打牌的女人。我用沾满他鲜血的手拉她回来。我告诉她,爸爸死了。她不信,我就告诉她,我手上的鲜血就是他的。
她说:“笑笑乖,别在这吵着妈妈,等我赢钱了中午给你买好吃的。”
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却是,她都这样了,我却还恨不起来。我应该恨的。但她是我妈妈。她总是很温柔地叫我笑笑。她待我极好。
周蓝就是用这样的语气来恨铁不成钢地说我,觉得我又蠢又没情商。
十五岁的夏夜,我反问周蓝,难道人带着恨意活一辈子,就很好吗?
她第一次竟被我驳得哑口无言。
“那你也不能因为谁对你好,你就把什么都让给别人吧?你这不叫善良,叫自虐。你太缺乏安全感了。”她这样回击我。
我的家就像被分割的彩球。一边红代表生命,一边黑代表死寂,中间那道黄色的缝隙,代表从中散发出的光源。有温暖。我总在拼命地汲取那份温暖。我想我的性格成分里,在某种似有若无的阴影的影响下,逐渐形成了一种骨子里的淡漠。如果我会做饭,如果我不让爸爸买早餐。太多如果若成真,那么已经发生过的现实就要大片大片地推翻重来。人生又不是光碟,怎么可以后退呢?
我在那时就意识到,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至于将错误怪在别人身上。也要有能力去做,才能肩负得起该承担的责任。
最可怜的是他。她心疼女儿。也死在了心疼女儿的路上。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意外就像坏心情,说来就来。
林朵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新搬到镇上,在我家隔壁。我每天望着夕阳发呆的时候她也望着我。她不敢和我说话,觉得我一点情绪也没有,更不会笑。她第一次主动找我时,没有说话,就在我手中放了颗糖,然后很快跑回去躲在她家门口,伸出脑袋偷偷观察我的反应。而我,总是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就这样的动作,她做了一个月。她给了我三十粒糖,我一粒也没有吃,都放在盒子里,藏在床底下。后来我们共度了整个童年,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她古灵精怪,性格活泼,总是想方设法逗我开心。用漫画记录我们的故事,然后全部送给我。
我因此,眼里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我再也不会有比她这样好的朋友。
我学美术,都是因为她。这是周蓝不知道的事。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周蓝待我也不差,甚至比林朵更好,为什么我总是放不下林朵?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林朵之于我,在童年时光留下了太深的记忆,而且还是在我觉得人生最绝望的时刻。她总是能一眼看穿我,她觉得我不该这样,不该什么都不说,像个不成熟的伪大人。
或许,我要过很久才会明白,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先后次序,并不决定他的重要性。决定他重要性的,往往是你们一起经历了什么磨难和快乐。因为,生命中有些人的到来,注定要将过往翻页,重新启程。
09.
我们一起上到初一。没等到初二开学,林朵的爸妈就带着她转校了。临行前,她将一叠漫画稿交到我手上,那里构想了我们未来的蓝图。我们不会整天坐在写字楼里朝九晚五,我们有各自的房子,推开窗就能看到对方,然后拥有一天的朝气。
我轻声问她:“你还回来吗?”
她摇着头哭:“我也不知道。”
“去吧,一路平安。”我说。
等她消失在那条街道,再也没有她瘦小的身影时,斜阳便悄悄抹在我的脸上,我顿时泪眼涟涟,泣不成声。
十三岁时她送给我的东西,如今我还留着。那些画稿早已经泛黄,就像她构想的蓝图,没有实现,早已经飘散在风里。只有我们共同残存的回忆,还在时光的缝隙里招摇着它的笑脸,又像是在哀叹什么东西。
初二开学后,我一直沉默寡言。我总和林朵在一起,如今林朵走了,原先班上的女生也早已经有了各自的小团体。我介入不进去,更不想介入。有时,也会有好心的女生喊我一起吃饭,总会被我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过去,也就渐渐不再找我。而体育课时,老师每次都要求两人组成一队对打羽毛球,我总是落单。我头一回觉得,即使心中想着有林朵我就什么都不怕也没有用,因为那种叫做孤单的情绪还是像狂风暴雨一样朝我的心上袭来。
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孤单啊,竟是这样一种可怕到令人恨不得纵身跃向大海,一去不复返的情绪。
江定就是在那个我极其孤单敏感的时候出现的。
他是转学生,转来的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大雨,还有些冷。老师在班上介绍他的时候我还在埋头画漫画,并不清楚他的样子。我只听清老师说他的名字,说他很有才艺,接着听他淡淡地笑了一声,嗓音就像泉水一样温和。随后而来的是拉小提琴的声音,我停下笔,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音符从琴弦里飞出来一样,正在满世界地飘,我也跟着音符在飘,目光飘到了他的脸上。
少年柔和的脸,入鬓的眉,就像从指尖里流淌的阳光。我醉眼朦胧,两耳发聋,觉得全世界都在轰鸣。忙趴下遮住脸。窗外的雨还在慢慢地落着,落在地面上,发出落玉珠盘的清脆响声。
就像我此刻的心,脆得一碰就能碎。
但我和他并没有过多的交集。唯一能说上话的也是在美术课上。本来,美术课不需要代表,但因为要收作业,所以有了个美术课代表。我跟着林朵画了几年,美术功底比其他人好,大家就推选了我。因为当场就要评分,所以我要挨个挨个的收,收到他的作业本时,他总是慢一拍,要反应几秒才给我,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但每次他抬头时都是一脸温柔的笑,又令我怀疑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有一回美术老师不在,让我照着他的书把作品画在黑板上,让大家临摹,然后再让我评分。
我心如擂鼓,咚咚作响。
让大家临摹的是一株芙蓉,书上是泼墨画,我直接简化成了简笔画,所以画起来比较轻松。我始终觉得紧张,因为同学给同学评分不是那么容易的,如果我是老师,那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但正因为简单,大家都画的不错,我很快看完,看到江定的作业本时,我呆了一下,他怎么会画成这样,可我又不好意思去找他,随便给个不及格?可我又怕他会来找我。
思前想后,我最后犹犹豫豫去到他的桌前。
他正翻着教科书,抬头看我时露出招牌式的微笑,问我,“批好了吗?”
我吞吐道:“还……还没……”
我在心里骂着自己,我怎么就成了结巴。
“那你不批?”他挑眉问我。
“批,批啊。”我说,“可,可是我觉得不及格。”
“为什么?”
“芙蓉是红色的,你涂成了绿色,叶子是绿色的,你涂成了红色。总而言之一句话,你涂反了。”
“不好吗?世界上绿叶配红花的太多了,偶尔让红花衬托绿叶也不错啊。你说对不对?”他笑着问我。
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
我翻开他的作业本,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九十吧。”他说。
我就在本子上写了个九十。
他又说:“我说九十就九十啊,下次老师看到了岂不是说你徇私舞弊?”
我立在原地,感觉心脏的血液正翻涌地往脸上涌。
我只好快速回去,批下一个同学的作业,我的手在抖,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羞的。
10.
后来很多年过去,在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在校园里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我还是会记得当时喜欢他时轰隆在耳边的那种响声。很遥远,又很熟悉。
越是喜欢的,越不敢触碰。尤其是对那种活的小心翼翼的人来说。人类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我以为,所有躲在角落里的女孩,都会有被人发现的那一天。可有的人本就天生光芒微弱,还执意要躲在角落。只是过了很多年,躲在角落里的女孩还是躲在角落,但世界不一样了。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她的心态,还是她拖住了时光流逝的速度。
江定并不主动找我,但有时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尤其是在体育课的时候。我在很多年后才理解,那个时候,他看的哪里是我,分明是我周身的寂寞。有时,你被一个男生注意,不知道是该心存感激还是打起十分的警惕,觉得他是在耍自己。我想,也只会是那种特别自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够好的女生才会有这种心态。
我才发现,原来那时的我,也竟如此自卑。
我一向是个好学生。说好学生也并不全对。因为我成绩并不优秀,正好不上不下。只是按时完成作业,上课会走神但不犯违纪。等年纪大了,我才感慨其实很多学生都是这样。他们过着普通的生活,一辈子平凡。多数如此,人生也如此。所以我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地势,学生时代老师不会把你记得特别清楚,但有印象,出了学校几年便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体育课很少点名,我以为我不出现几次,老师也不会发现我。事实上,确实是这样的,老师没有发现我不在。但次数多了,他就察觉到端倪。人不要以为自己渺小就觉得自己可以退出任何需要自己的场所,少了一颗螺丝钉火车也会脱轨。后来我被体育老师罚跑四个圈,我至今记得体育老师训我时那一副鄙夷的表情,他嫌弃学生不用功,觉得这个学生每次都落单,孤僻,以后不会有大出息。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活在体育老师给我的阴影里,一辈子平庸,一辈子孤单,想想就觉得可怕。
江定就站在队伍里,我跑到第三个圈时,经过他身边,看他的背影,觉得跑道和操场的距离就像隔了一道银河。他忽然回过头,温柔的眼神无意中瞟到我,炎炎烈日下,我顿时觉得背脊发凉。
因为那一刻,我感到那么一点,羞耻。
也讨厌他一向温柔的眼神。或许他带着讽刺、嘲笑、厌恶的神情,都会让我觉得好过。我顿时理解了当初林朵每天画漫画给我,希望我有点情绪波动时的那种渴望。原来那个时候的我,也够令人讨厌。他们或许会觉得,池依笑每天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脸孔,有点犯蠢。谁会关注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呢?人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以为的尴尬场景,其实就像一幕喜剧,观众笑完了这场,很快又接着去笑其他演员演的另外一场。
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并不会喜欢他的全部。也会讨厌他和自己之间的各种差距。各种融合不融合的问题。这是特例。
江定只是在美术课上调侃了我,我便以为他调侃了我的整个人生。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不要这么想。
我后来辞了美术课代表这个职务。我再找不到任何理由和江定说话。美术老师没有骂我。但很快他就将注意力放在了下一任美术课代表身上。晚上睡在宿舍,大伙儿七嘴八舌讨论八卦和未来的时候,我也会双手枕着
头望着上铺的床板想,会不会人生的局限其实很短,有时人不会在意另外一个人身上所拥有的才华,人只会在意你是否给足了自己面子,是否,和自己亲不亲近。
我在画画时,非常喜欢画一条不深不浅不宽不长的河。人的前半生常常就在陷在这里,不会被淹死,但水刚好就漫到胸口,所以会很难受。
11.
我知道这样很没有骨气。但现在我不是美术课代表,这是事实。我的日子恢复到从前那样,有时阳光很暖,我靠在窗边,也会忘记林朵,觉得就这样也挺好。偶尔举行班会,江定在教室里拉小提琴时,我又会惊醒。原来我还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因此觉得自己的思想很奇怪,我有时自己都不能看穿我自己。直到这个学期快要结束,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晚自习时班主任公布考场名单后,江定第一次主动找我。
我坐在他前面。
“25,池依笑;26,江定。”班主任这样念。
我觉得我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第二天要考试,所以桌上的书都被清空。还要排位子,恰好江定的课桌搬到了外面挨着窗。此时夏热的天已过,只剩冬季萧瑟的风在刮。我清晰地看到他的鼻子被吹得有些红,手捧着保温杯,在思忖着什么。等他想清楚了,再一抬头,就看见我的目光正盯着他,等反应过来,红的就是我的脸。我迅速低下头,没看清他接下来的表情。
一整个晚自习,我都在画漫画。他红着鼻子,我红着脸。我始终觉得,即便不喜欢他的全部,但还是改变不了和他四目相对时心中的那种悸动。很多在年少时用最炽烈真诚的心喜欢过一个人的人,是很难再次经历那一种久违的心脏复活的感觉的,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心,会被各式各样的,自己悟出来的感悟,而蒙上一层要好久好久才能洗掉的灰。周蓝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不找一个人陪着时,我就是这样回答她的。
我虽然成绩不拔尖,可我一点也不惧怕考试。活在各种各样的不快乐里,即使人生没救时,我也不觉得分数能一锤定音人的命运。可是第二天考试我却出奇地紧张,紧张到头昏脑涨,手脚发麻。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个窟窿,江定能一眼透过这个窟窿直达我的肺腑。
发卷子时,我都觉得自己的手指在抖。
我把卷子传给他,但是没有回头。他一直没有接,我就回过头,看见他就坐在那里,眼神清澈。
“不要紧张,好好考。”他笑着说,然后伸手拿过卷子。
我觉得他其实蛮狡猾的。但又觉得自己还愣了那么一瞬,他指了指前方说:“快写吧,开考了。”
我觉得那场考试真是度日如年。
下考了,他又问我,“要一起回五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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