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张得冒汗:“不,不用了,我自己回教室。”
“好。”他说。
但他没有动,一步也没有挪动。就站在我前面。我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笑意。我红着脸转身从后门跑出去。
到门口的那一刻,我背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有时候你急着找某样东西,它不出现,当你不急着要它的时候,它就在你眼前。我始终不明白这是什么定律。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整整一个学期都不来找我讲话的江定,在期末的时候会跟我说,好好考试,不要紧张。
整个寒假,我一直处在焦虑之中,被这个问题烦透了心。这是除林朵外的另一个,我觉得是我软肋的人。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妈妈喊我出来吃饭。我觉得妈妈寂寞的时候,其实也会有点怀念爸爸。她给我夹菜,眼神有些哀愁,会说到爸爸是怎样和她相识的,送过她什么。很奇怪,这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遇见的那个小哥哥。
我问妈妈,你为什么不改嫁呢?
她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是个好妈妈。她从前总喜欢看感人的电视剧。那时我只能说是感人的剧。剧情总是爸爸失踪后又失忆,妈妈一个人艰苦劳作,带着几个孩子,等到他再次回来时,身边已经有了富有的女人。
她看时,我就窝在她身边。她哭,觉得那孩子可怜,我也就跟着哭。你看别人的妈妈多辛苦,她看着我说。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的,我拉着她的手。那些感人的,总是艰苦的。艰苦的,却不一定感人。
肇事者赔了二十万。我便以为一个人的命就值二十万。或许我爸爸一生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或许那并不重要。因为钱有时候,又并不那么客观。当一叠叠现金堆在我家里的时候,我妈妈呆若木鸡,血液僵硬。她或许从没想过有一天钱会来得这样意外,意外到家里因此少了顶梁柱。我再没看她进过牌室。这是迄今为止,我最感谢上苍的一次。林朵几乎不知道我的身世,她看到的只是我一张鲜少有波动的脸,无神的双眼。
她总在漫画里表达这样的疑问。
“笑笑,每天阳光都这么好,你妈妈早上都给你煮牛奶,你还有我这样的好朋友,这个世界是不是很美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夜路走多了的人,总是无法忘掉自己在黑暗里留下的影子的。
12.
新学期开始之后,新的座次表还没有出来,位子随便坐。我来得有些迟,坐到了最后,到的时候已经开始下发新书了。书从第一个人那里传过来,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少了一本地理。我想等书发完之后再上去补拿,谁知道从地理起,后面的物理生物化学都没有了。从一开始,最前面的同学就少拿了一本书,所以传到我的时候就没了。
我望着已经拿到的课本有些出神。
“池依笑!”旁边有人喊我,他很肥很肥,是个胖墩,但班上的同学不喜欢叫他小胖,而是叫他眯眯,因为他胖到眼睛都快眯没了。
眯眯不喜欢别人叫他眯眯,凶道:“谁再叫我眯眯,我就一个流星倒压扁谁!”他一定误以为那是咪咪,班上的人哈哈大笑,改叫他小眯。
“干什么?”我问。
“多出来的,给你。”他递给我一本物理书。
“谢谢。”我接过物理书,接着他又递来了生物和化学,“你们这组多出来的吗?”我问。
“班长那组多出来的。”他说。
我一愣,因为江定是班长。
“没有地理书吗?”
“不知道啊。”小眯偷偷啃着辣条说。
我抬头望向第三组,看到江定朝我眨了眨眼睛,我立马四肢僵硬,又看到他走到讲台那里,朝班主任说了什么,忽然皱了一下眉,随后又点头,再回到座位上。
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去接水喝,接完回头就看到江定站在我的位子旁。我以为自己眼花,揉眼确认,并没有看错。我觉得脚软,都不敢回到自己的位子,只好端着杯子站在走廊外吹风。
虽然是春天,可是春风仍料峭,我觉得真冷。
“水都吹凉了。”
突如其来的嗓音吓我一跳,江定就站在我的旁边,视线集中在我的脸上。我大气都不敢出,头都不敢动,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继续看着前方。
“我想喝凉水。”我踌躇着说。
“那你怎么不接凉水?”他笑着问。
你问那么多干嘛啊?我在心里瞪了瞪。
“我觉得温水也不错啊。”我自圆其说。
“外面风大,进去吧。”
他没有揭穿我,反倒这样说。我有些愣神,但不想进去,可又怕他再问什么,就说,“你先进去吧,我喝完水就进去。”
“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忽然问。
我回过头看他:“没有啊。”
他挑了挑眉笑:“那我跟你说话你怎么都不看我?”
我立马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有些僵。
“新书还差不少,地理最多,估计半个月后才能重新调来学校。你先拿我的书。”
我被一口水呛到,他把书给我啊……
“那你呢?”我问。
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恨不得这口水呛死我好了,我应该说不用了谢谢的啊!
这时,却响了上课铃声,他没有说话,进了教室。我跟在他后面,胸的腔里的心忽上忽下,总觉得怪怪的。
“池依笑,地理书给你。”小眯又喊我,我犹豫了一下,最后接过了书。
崭新的书页光滑如蜡,人生的过程却不如这样平坦。我翻开第一页,又立马啪的一声合上,扉页的空白处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江定。苍劲的字犹如长在悬崖上的松柏一样有力。他还写了自己的名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书放到桌内,生怕别人看到这两个字。
我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最早来到教室,惶恐地悄悄将书放回江定的桌上,又若无其事地回自己座位。没错,我又没有做亏心事啊,我慌什么。
晨读是语文。我一直不停地读古文,嘴里念念有词,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读的什么。等到下课铃一响,我头一回快速冲出教室,心里想着这根本不是我的作风但身体就是不受控制啊。
到楼下的时候,江定飞快地拦住了我,脸上居然写满了怒气。
我刚想抢在他前面解释,他横着眉脱口就问:“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吃早饭啊。我想这样说,但大脑停顿了那么一两秒,立马换了个词。
“我去厕所。肚……肚子痛。”我捂着肚子心虚地说。
江定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莫名其妙红了,直到恰好下个月我第一次来生理期时,才明白原来他会错了意。
“那你赶快去,我去给你打早餐。”他没看我,闷闷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买!”
“反正顺路,带给你!”
他的态度很坚决,原来他也有这么犟的一面,我满肚子苦水,只好跑到厕所里假装呆了好久。
回来的时候,见到地理书又趴在我桌上,早餐也在一旁,呼哧呼哧冒着热气。我蹑手蹑脚坐到座位上,此刻江定并不在班上。我这才有些发软地喝了一口豆浆。
“嘿!又要排座位了!”小眯看起来很兴奋。
“啊……现在吗?”我轻声问。
“是啊,刚才班长去办公室拿座次表了。”
“哦……”
小眯悄悄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偷偷看过座次表,我和卢妙妙坐一块!”
“这样啊……”
我又喝了一口豆浆,卢妙妙是班花,小眯的运气真好。这时江定从后门进来,而我正好在啃菜包,他从我座位旁擦过,不经意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我噎住了,默默地把包子放在一边。
江定把座次表贴在了黑板左侧,吃完饭回来,同学们一窝蜂地涌上去看。等人少了,我也围了上去。指尖触在座次表上,从上往下看,第五组第六个是池依笑,往旁边看第六组第六位是……
是江定。
我们是同桌。
我猛地往后看,江定在写作业,但是表情自然,一脸淡定。
老师规定上晚自习之前要换好位子,我推推迟迟,总觉得害怕。外面天还很亮,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就要打自习铃了。我心一横,换就换!我平时不看他就好啊!就这样!等我想清楚的时候,桌上的书已经不见了一半。
“还愣着干什么,把剩下的那一半抱过来。”江定从我身边经过,低头看了我一眼。
他眼睛里都是笑。
我在心里喊,笑,就会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慢吞吞地把剩下的书都搬到新位子上,一脸忐忑。
我以为江定会跟我说话,但是他居然一句也没有说,只是认真地在看书。我觉得自己内心的忐忑看起来才像是个笑话。
快要下晚自习了,他还是一脸淡定地在看书,我却焦躁得心都要炸裂了。终于忍不住,我……我写了张纸条给他。离这么近还写纸条他一定觉得我很搞笑,但是不管了,就这样,放学后等我,有事找你,我这样写。
侧过头把纸条扔过去,也不知有没有扔过头。但下晚自习后,看到他去找生活委员要钥匙,他来锁门,我就放心了。
等班上的人都走光了,我这才脸如血色,温吞地开口:“你……那天找班主任说什么了?”
“哪天?”
“就是下发新书的那天。”
“问班主任有没有多的地理书,她说没有,要半个月后才到。”
“啊……”差点要丑死了。我以为我们同桌是他搞的鬼。幸好没有直接问。
他扬起唇:“不然你以为呢?”
我含糊地笑,含糊地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日光灯把他的脸照得有些柔和,他突然眯眯眼笑问。
我惊恐地望着他,脱口而出:“你胡说!”
他只是笑笑,修长的手指慢慢拿起自己的英语书,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他对着白纸观摩了一会儿,又把白纸交到我手上,故作叹息地说:“刚才帮你搬书的时候从你书中掉出来的,弄脏了,不过画的蛮好看的。”
我望着那张纸一下子石化。
那白纸上面分明画的是我望着江定的漫画!他红着鼻子我红着脸!我看得清清楚楚!
“关灯吧,我锁门了。”他若无其事把我拉出来,柔声说,“快回宿舍,不然关铁门了。”
13.
我和周蓝渐渐熟悉起来后,才敢告诉她这件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笑得趴在课桌上爆笑到肚子痛,问我,“你怎么会觉得一个成绩又好长得又帅的男生会故意找老师让你们同桌呢?”
我吞吞吐吐说:“他看我的眼神很怪……而且我又喜欢他。”
“可是你不是很自卑嘛。”周蓝讥讽我。
我握拳反驳她:“自卑的人也是被允许憧憬美好人生的。”
“你那是屁憧憬,胡思乱想还差不多。”
“要你管啊!”
“那我问你你就不要对我说啊。”
周蓝含着糖看杂志,耸耸肩,我被她气得半死。她笑眯眯安慰我,“没事的。”
“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周蓝说。
我和江定同桌了一年。
这是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事,后来毕业的那天,我望着教室里五彩斑斓的彩带,忽然心生孤单,可是却觉得上天待我已经够仁慈。
我这样的性格,注定过平淡如水的生活。却因为江定的存在,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充满善意。
很多年过后,我虽然不常常记起他,却也无法忘记他。每个辗转反侧的深夜,聆听玻璃碎落的声音,都会令我觉得这辈子恐怕再不会轻易动心。
我果然不再轻易动心,却也知道,人之所以无力改变现状,都是因为贪恋过往未完成的遗憾。可是要是执著于此,那才会遗憾终身。
我和江定同桌之后,很快发生一件尴尬的事。因为地理书还未到,这意味着我们要看同一本书。
某个春暖花开的下午,窗外阵阵花香,我把书还给他,忐忑地说,“那个,书给你,你做笔记,下课了我看。”
他把书推过去一半,放在我们的课桌中间,漫不经心说,“什么叫你下课了看啊,上课一起看啊。”
“可是总要有一个人做笔记啊,你坐在右边的,正好用右手写方便。”我小声说着,却几乎没有意识到,我渐渐地已经可以很完整地和他对话了。
“池依笑,聪明了一回啊。”他笑着说。
我瞪大眼望着他,这是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除了上学期批作业的那次,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我一度以为其实他并不认识我。
文综里,我最差的就是地理,我始终弄不清纬度经度,也弄不清各种各样的地势和气候,但那段时间我最期待的就是地理课。
他坐在我旁边,我们离得很近,我看他手握着笔,一丝不苟地记笔记。有时候我望着他的笔迹,还会走神,他就轻轻咳一声,手指扣两下桌子。
直到地理书下发,我有了自己的地理书,崭新的课本,有那么一丁点生疏惆怅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时他却突然把新书抢过去,然后把旧书扔给我,眯眼笑说,“知道你跟不上进度,这本有笔记的书就给你好了。”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在损我,我盯着他望了许久,忽然头脑发热,一股脑问,“江定,你觉得我特殊吗?”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而且我非常庆幸自己用了那么正式的语气。
所以我得到了一个很特殊的答案。
“你不特殊。”他说,“但你做你自己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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