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短暂的春天,芦城似乎是一下子步入了夏季,而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这三个月她去了父亲集团下的一家室内设计公司上班。她大学就是学这个的,成绩尚可,但也算不上天分卓然。那家公司规模中等,不是集团旗下的支柱企业,父母不想她年纪轻轻无所事事、容易学坏,又不放心她去外面的公司历练,就给她安排了这个岗位。天降皇太女,自然也有人奉承有人不屑,不过雷缃统统不在乎。有活就做,虚心求教,真遇到不开心的事,冷脸对人也是有的,横竖别人也不敢拿她怎样。好在室内设计怎么说也是她学了四年的专业,跟着带教的老设计师,还是能增长不少经验,她倒也学得挺认真。至于工资,她从来没动过那张卡,也闹不清楚公司的各种福利,反正她也用不到那里的钱。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时不时就会记起辰濡欠着她的两张芭蕾票钱。两张票,一共一千六百块。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本犯不着她顶着大太阳亲自来“要债”。可昨天上班时间无意中看了眼工位上放着的台历,发现自上次芦城大剧院分别后,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和辰濡见面了。
第二天甚至不是周末,她请了假,特地去了趟“山前”书店。
书店营业着,可里面看店的人却换了张面孔。
雷缃心里“咯噔”了一下,生怕辰濡辞职不干了。她依旧没有他的电话,也不知上哪儿还能找到他。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好笑,难不成还真怕那穷小子赖了这一千六百块的票钱?自己真成了索债的了?
看店的人是一个大概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眉眼间和辰濡竟有两三分相像。雷缃脑筋一转,想到他曾说过这家书店原是他舅舅开的,便猜那人就是书店老板了。如果是这样倒好,总能问到辰濡的下落。
“你好,请问辰濡在吗?”她虽是这么猜测,也不敢太冒昧,便试探着问。
“你是找她补书的还是“对方问。
“我是她朋友。约好了今天见面的。”
“朋友?”那人的眼神带着明显的狐疑,似乎认为辰濡有这样年轻时髦的女性朋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是的。他在吗?”雷缃问。
“他在二楼。”说着,那人走到楼梯口仰头向上喊了声:“小濡,你有朋友过来找你,我让她上来咯?“
“请她稍等一下,咳咳”
雷缃听到楼上传来的咳嗽声,不禁皱眉。看来辰濡是病了,难怪今天没在一楼看店。她心里一着急便顾不上他让她等一下再上去的话,踩着楼梯就上楼了。
“姑娘你小心点,这个楼梯陡,小心碰头哦。”老板模样的男人叮嘱道。
雷缃边走边心惊,上回她只是看到这个木楼梯,当时就觉得很难上下。这楼梯是她爬过的最窄、最陡的楼梯了,难怪辰濡只能用手爬下来。别说是他,就是正常人走起来也得小心迈步。雷缃纳闷:这都多少年的老房子了,楼上还住着这么一个腿脚不便的人,竟然没人想到改造一下!
辰濡见她从楼梯口冒头,匆匆忙忙带好了口罩,他的两条腿还拖在床榻下,显然是听到她来了,着急爬下床找口罩戴上,还来不及爬回榻上。
“小心碰头!”他急切地提醒道。
雷缃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还是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房梁。
这个阁楼,只要超过一米六的个头根本就直不起腰嘛。
“没事吧?”辰濡朝她爬了两步,抬头望向她,口罩的上方露出亮闪闪的眼睛,眼底充满忧虑,“有点红了。“
她蹲下身,揉了揉额头道:“还好吧,就是一下子撞上去有点懵。”
“那里有张凳子,你坐吧。“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凳子。除此之外,这间阁楼房里只有一个简易小衣柜、一张没安床架的床垫,一张掉了漆、一个脚还垫着厚纸片的旧书桌,除此之外,地上还放着一台老式摇头电扇——便是这里全部的陈设了。
雷缃没有坐到凳子上,反而坐到了床垫的一角,见辰濡楞楞地看着自己,便拍了拍身下的垫子道:“听你的声音,应该是感冒了,快回来躺下吧。”
他垂下眼,缓缓地爬到床垫旁,伸手插进垫子底下的缝隙里,从里面取出一个红纸包来,递给雷缃。
雷缃当然猜得到,那里面铁定是那一千六百块钱。她接了过来,自嘲地轻笑道:“我还成了来要债的了。”
“是我该还的。”辰濡坐回床垫上,经由刚才那几步路,声音便有些喘,额头上也都是虚汗。“我只怕你不来呢。”
“还钱就还钱,干嘛还用红纸包着,跟给红包似的。”她心里其实有些说不清楚的不痛快,却又不合适发作,只好拿没要紧的话打趣他。
“白纸不吉利。”
她哭笑不得:“你可以手机转账呀。”
“舅舅给我的工资就是现金。我每个月匀出五百来不动它,就正好攒着了。”
“三五一十五,所以你原来的全部存款只有一百块?”雷缃傻眼。
“嗯。”
她压低了声音:“楼下那个人是你舅舅吗?“
辰濡点头。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为他工作多久啦?一个月多少钱方便透露吗?”
“一千。”
“一千”雷缃惊呆了,随后用小声却充满正义感的声音道,“他这违法的吧?芦城哪有这么低的工资?“
“也不是工资。”辰濡语气很平和,“只是维持生活必需的费用。我从十岁开始就是舅舅带大的,他养了我八年,当初说好的,他养我到十八岁,等我成年后,八年内我都不要他工资的。”
“可是,一千块钱吃饭也困难。”
“还好。”他回答得很简单。
“而且这三个月,你每个月只有五百块!”
雷缃捏着装着一千六百块钱的红纸包,感觉那像块烙铁,烙得她手心发烫、心尖发颤!
今天之前,她虽然觉得自己那日的举动对辰濡很不公平、很不尊重,但还没有产生强烈的罪恶感。可是,明明是她平白无故让辰濡受了辱,却还要害他省吃俭用到每个月只能花五百块钱的地步。他这大夏天病了,许是和营养不良导致抵抗力变差有关呢!
“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纵然带着口罩,露出的那点颧骨都看得出他脸色不好,额头上的汗就没停过。
他伸手拿毯子,雷缃见他不太好保持身体平衡,够得有些吃力,便帮忙去拽毯子,无意间见他的手捂着胃,便问:“是不是胃不舒服?”
他垂下手否认:“没。”
“你把口罩摘下来。”她的语气急了。
“我感冒呢,会传染你。夏天的热感冒,染上了更难受。”
“摘下来。”说着她便要自己动手。
他向后躲了一下,仍自己乖乖摘下了口罩。
——脸色果然差得一塌糊涂!雷缃叹了口气。
“你早饭吃的什么?”
“老样子。”
雷缃又气又心疼:“又是该死的包子!辰濡,你是不是有病!你都穷成这样了,还记着还什么钱?我缺那点钱吗?你以为我真的是来讨债的吗?”
“不然呢?”他苦笑,又带着一丝复杂的挑衅冷冷地看着她。
“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她的口气软下来,“我就不能看看你有没有消气,有没有原谅我上次做的事”
“我更气我自己的不自量力。”辰濡背对她躺了下来,拉高了毯子,一直到蒙住脑袋。他的声音在毛巾毯里显得有些闷闷的,带着些许哽咽。
雷缃忍不住伸手,放在了他眼眸的位置,隔着薄薄的一层毯子,那里在细微的颤动。
“对不起,”她流泪了,“把你弄得这么难受,都是我的自私任性造成的。”
“其实也挺好的,”他说,“起码因为你这辈子我也进剧场看了一场芭蕾,以后大概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我也再不看芭蕾了!我讨厌芭蕾,芭蕾比包子更讨厌!”她语气颇为幼稚地嘟哝道。
薄毯下发出一声轻笑,雷缃也情不自禁跟着嘴角上扬,伸手把他蒙在脸上的薄毯往下扯了一些,他没有挣扎,任由她使力。
她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你好像发烧了。”
“没事,我睡一觉就好。”
“你感冒发烧又胃痛,这都不去医院看看?”她急得嚷了起了,“而且,你今天还只吃了两个包子!”
“一会我舅舅会给我送饭上来的。”
“要我相信一个月只给你一千块工钱的舅舅能给你送什么营养餐?”她说得很轻,眼底却写满了不平和不信任。
“别这么说他,其实他对我算不错了咳咳咳”辰濡咳嗽了好一阵,才接着道,“肯花精力养大一个残疾孩子,已经很善良了。”
雷缃忍不住问:“你父母呢?”
“我妈在我十岁那年生病去世了,我爸我没印象,我一岁多得病后,他就不要我和我妈了。”辰濡仰面看着天花板,平静地说道,“所以我说,我舅舅算是很好的人了,他也不富裕,但还是硬着头皮收留了我。小时候,我妹妹——也就是我舅舅的女儿还因为有我这样一个丢脸的表哥被邻居孩子嘲笑、欺负,我舅舅舅妈也没有怪我,所以,你真的不要随便批评他们的为人——他们可能不是和你一类人,也不是那种完美的圣人,但他们绝对不是坏人,只是普普通通的好人。”
第8章 . 心里的鬼 她见过芭蕾舞演员的脱了鞋子
雷缃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有人走上楼梯,便先收了声。
“小濡,我和人约好了去收货,午饭我给你买好端上来了,你自己记得吃。”上来的是辰濡的舅舅,说话间把手里的两个一次性塑料碗放到小书桌上,“反正也没什么生意,我出门就把店门拉上,你没什么事就别下楼了。”
“谢谢舅舅,你忙去吧。”辰濡客气地说。
“你现在吃吗?”等他舅舅离开店里,雷缃问道。她估摸着离中午还早,也不知他是几点吃的早饭,按正常点来说,应该还不太饿。
果然他摇头:“我晚点再吃。”
雷缃凑近看了眼他舅舅端来的外卖,里面是一碗白粥和二两生煎。
“一会生煎凉了可怎么吃呢?而且油腻腻的,你胃本来就不舒服了,吃了这个不是更难消化嘛。“她皱着眉头道。
“我没胃口,喝粥就可以了。”
“那不行,白粥没营养,而且生病的人嘴里没味道,光喝白粥不是更寡淡吗?”雷缃掏出手机,“我一会给你叫个外卖吧。”
“不用,”他的声音里有刻意的冷淡,“我没有多余的钱叫外卖了。”
雷缃懊恼得要命:“辰濡,你再这样说可没意思了!就算上次是我不对,按你的说法,我不是诚心邀请你看芭蕾,而是别有目的,你不接受我不够诚挚的邀请,那就算了嘛!可今天我是诚心诚意请你吃午饭的,谁说要你还钱了?“她格外加重了“诚心诚意”四个字的语气。
“我是真的没胃口,就是给我点上山珍海味,也是浪费了。”
雷缃眼珠一转:“反正我也要吃午饭的,一会我多吃点,你就当陪我,吃多少算多少嘛。“
他的眼中露出诧异:“你要陪我待到中午吗?”
“怎么?不行吗?”
“你很闲?”
“反正我今天跟公司请假了,又不用赶回去上班就多在你这儿待一会呗。”
他的眼中疑惑更深:“你别告诉我你是特意请假来找我的。”
“是啊,某人欠了我一笔‘巨款’,到期了我怎么能不来取呢?”她故意逗他。
辰濡低声说:“你要是因为上次的事觉得亏欠我,大可不必在这里受罪。我知道这大概是你待过的最不舒服的房间——又矮、又热,连空调都没有,你待不住的。
雷缃的确浑身在冒汗,原先刚进店里的时候,楼下还开着空调,虽然温度并不很低,但好歹有一丝冷风能飘到阁楼上来,现在辰濡舅舅离开了店里,顺手还把一楼的空调给关了,二楼很快升温,纵使有个风扇在吹,打出来的也都是热风。
看着面如菜色、额头冒汗的辰濡,她心里一下子冒出个主意,甚至没来得及细思这究竟是否妥当便说了出口:“你不如去我那儿休息两天吧,这两天都是高温,你这阁楼这么闷热,你休息不好的。睡得舒服一些,病也能好得快一些。吃饭方面你也不用担心,外卖或者请人做我都安排的。”
辰濡吓得一阵咳嗽,好容易平复后说道:“我去你家算怎么回事?被人看见就不像话了。”
“放心,我是让你去我单身公寓住,我爸妈不住那儿的。有个钟点工阿姨常来,但也不是每天都来。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她也是我爸妈雇的人,为了防止她多嘴,我这两天还是不要让她过去了。”
辰濡还是一个劲摇头:“不合适的,姐姐。”
“你怕我吃了你啊?”她觉得他两颊泛红的样子有些可爱,不知怎的就伸手用指尖抬了一下他的下巴,果然,他的脸更红了。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可能连男人也不算”他的眼里有些黯然,“我离了拐就不能走路,对你没有威胁。可我知道这是不合适的,我不能和你在一个房间里过夜。”
“停!”她有些生气,“谁告诉你我想那么多了?就算我是觉得你没有威胁,那是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我信任你好吗?还有,谁说我要和你在一个房间过夜了?我就是让你搬过去住两天,我可没说自己也要住那里!我可以回家陪我爸妈,我也可以去我闺蜜家过夜,我甚至可以来趟说走就走的旅行!我最多最多每天去看看你”说着说着,她的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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