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一臣兴致勃勃地举手:“好咧。”
车素薇面无表情。
顾远笑着看她:“车小姐,如何?”
车素薇微微点头:“好。”
康一臣兴奋说道:“我知道霞飞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馆子,咱们去尝尝吧。”
顾远笑着应和:“好,就去那儿。”
于是,三人转出白府所在的麦阳路进入人流潮涌的霞飞路。一路上,康一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顾远笑着和他插科打诨。车素薇沉默地听着他们的话。她心道:这顾远,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他并没有因我是女人而轻视我。
广东人开的菜馆里,车素薇把她和白家大小姐交谈的话告知顾远,另外还把记录口供的本子交给了他。饭后,她告辞离开前往《申报》报社。而顾远带着康一臣回捕房见督察陆连魁和总探长包德义。
今天早上,从小东门捕房调任到中央捕房的探长,接了一个电话后,留下了张字条给陆督察,就出门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大家对这位新调任的顾探长好奇不已,巡捕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这新来的探长什么来头。小东门捕房和它的名字一样小,那里就一座屋子。中央捕房却不一样,当差的人负责巡逻酒楼、妓馆、烟窟、赌场等地方,因为有些牵扯到帮会的事情,真的管不了,所以谁都不愿在这种麻烦的地方当差。而那位叫作顾远的探长,何德何能得到陆督察的赏识,调任中央捕房做探长呢?
一时间,大家好奇不已。
“啁啁——啁啁——”午时,热闹不已的捕房门口忽然传来苍鹰的鸣叫声,众人一听,就知道康一臣回来了,这家伙的口技本事十分了得,不认识的,都会吓一跳。
“一臣,你回来了。”有的巡捕把目光放到捕房大门,看到戴着警帽,穿着黑色巡捕制服的康一臣和顾远入门来。
“那位是新来的顾探长吧……”
“还真的没见过……”
“他到底什么来头啊……”
巡捕们窃窃私语,巡捕巡长严云舟忽然大喝道:“起立!”乱糟糟的一群人瞬间排好站立,整个一楼大厅变得安静。随即,严云舟迎上,向顾远行了个礼:“顾探长,我是中央捕房巡长严云舟!”
顾远也向他行了个礼:“顾远,今日刚调入中央捕房的探长。”
严云舟笑道:“以后,任何差事,顾探长需要的,尽管差遣我底下的兄弟们。”
顾远客气道:“多谢,我先去见督察长。”
严云舟:“顾探长请——”于是,把人带上三楼秘书处督察长办公室。
三楼,站定门前,顾远把警帽警服整理得服服帖帖,他敲响了门,里面传来督察长陆连魁的声音:“进。”顾远打开门进入,向陆连魁和包德义行礼:“陆督察!包总探!我是由小东门捕房调任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
叼着烟,正拿着《申报》看的陆连魁抬起光头:“你是第一个敢放我鸽子的人!”说完,啪的一声把报纸拍在桌子上,魁梧高大的他站起来,走到站得直挺挺的顾远面前。右手拿掉嘴上的烟斗,左手拍着顾远的肩膀,陆连魁大笑:“哈哈哈哈哈,小子!不错!不错!”
“谢陆督察赏识!”顾远目不斜视。
包德义笑道:“要不是你留了字条在督察长室,我们还以为你跑了。”上个探长,连同探目、探员全部卷入帮会的恩怨中,被刺杀身亡,早上,没看到新调来的探长,他还以为对方被吓跑了。
顾远一板一眼地回道:“能够调任中央捕房做探长,是功,顾远自不会跑!”他这身,还是巡捕警服,明日起,作为探长的他,会换上便衣开始查案。
听了他的话,包德义和陆连魁哈哈大笑。
“好小子!不错,不错,把你调过来,老包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陆连魁连连说道。包德义不由失笑:“人有野心,才能成大事。”
陆连魁乐和地拿起烟斗抽了一口:“老包说得对。顾远——”
“在!”
“你手里没有探员,若要找,跟严云舟要人就行。若不喜欢,也可以自己找。”陆连魁说。
“是!”
陆连魁把他的调令和档案拿出来:“来,把这份档案给签了。”
“是!”顾远接过调职档案,在上面签了名后还给陆连魁。陆连魁接过看了一眼,他把档案扔在桌子上对顾远说道:“探长室在二楼走廊左边尽头。以后,有什么事,再找我。下去吧。”
“是!”顾远转身离开督察办公室,下到了一楼。
一楼,逮着康一臣询问顾远事情的巡捕们,在顾远下来的时候全部噤了声。顾远对康一臣招招手:“跟我来一下探长室。”
康一臣挣脱巡捕们的手:“好咧。”
两人上楼,在二楼走廊里,一条黄毛大狗在抓着一颗球玩,看到他们时,摇着尾巴汪汪叫了好几声。走廊右边尽头,有个男人站在走廊窗户前,他转头瞥了他一眼,康一臣汗毛竖起,赶紧跟着顾远去探长室。
探长室里,墙上吊着两盏电灯,电灯下,前后有两张桌子。前一张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机,还堆积着一些蒙尘的旧文件。后面桌子,有前任探长遗留下来的东西。右边墙上,贴着两个柜子,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左边墙上则有两个大窗户,外面是走廊,清晨还会有阳光斜斜地洒进来。
顾远拉出两把椅子,他接过康一臣手中的口供本:“待会儿你帮我跑一趟广慈医院,打听白老爷住院的事情,他得了什么病昏迷不醒,另外,看看都有谁去看望过他。”
康一臣站起:“好,我这就去。”
顾远把人压坐椅子上:“别着急,刚回来,先歇息歇息。”
康一臣被压得动弹不得,他不由怀疑这位探长是不是会功夫。他疑问道:“顾探长,你是不是有怀疑的人了?”
顾远笑回:“暂时没有。”
康一臣忍不住继续问:“那顾探长本子上都记了什么?”
顾远打开自己记录的口供本子,每一页上面,都画满了不规则的线条,他说:“思考。”
“那口供呢?”
“都记在脑子里了。”
康一臣竖起大拇指:“顾探长真是厉害!”
顾远回赞:“你的口技,也同样厉害。”
康一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从我爷爷那里学来的。”
顾远:“那你会伪装成别人的声音吗?”
康一臣“咳咳”了两声,随即伪装成陆连魁的声音:“呵!那群小兔崽子肯定皮痒了,看我收拾他们!”
顾远嗤笑:“若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陆督察的声音呢。”
康一臣得意:“我拿陆督察的声音吓过好多次兄弟们呢,不过,他不让我这么做了,不然他抽我。”
顾远忍不住乐道:“该抽。”
康一臣也傻笑:“所以我再也不敢了。”
听完康一臣的话,顾远把话题拉回来:“关于白府上的案子,现在我手上没人。你愿意和我一起查这个案子吗?”
康一臣惊喜:“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法租界中央捕房由主楼和东、西楼三个部分组成。顾远所在的是主楼,东楼分布着警务处的其他机构,西楼是西捕房。至于饭堂,就在楼后。
他们巡捕很少与西捕往来,但都在一个饭堂吃饭。之前,有华人巡捕和他们闹冲突,差点把饭堂拆了,当然,全部人受到了处罚……关于西捕房里的事情,康一臣一一道来。再说起华捕,也就是他们的巡捕房。
一楼有巡捕值班室、捕头办公室、巡捕休息室,还有枪支间。每天,巡捕出勤巡逻,都会到枪支间登记领枪,下岗交还。枪支要是不小心弄丢了,处罚也不轻。
二楼是侦探处。这里有刑事一科、二科、三科,还有文牍科、手印间等。各科室下又设有其他班。管理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牍科,就在右边走廊尽头,能查阅历年来的刑事案卷卷宗。刚刚站在窗户边上的男人,就是文牍科的管理员。
三楼是秘书处、督察长室、人事室、秘书室、管理华人巡捕档案的档案室、总务室,以及财务室等。每个月领月钱,都在三楼排队领。一、二楼的人,很少上三楼。三楼的先生们,也很少和一、二楼的人打交道。毕竟,职责不同。
把三处楼层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康一臣又说起陆督察长,还有上个被刺杀而死的探长,再从探长说到巡捕巡长等。据他所知,巡长严云舟和某个帮会有那么一点关系,这人不坏,但也不是什么好人。还有,管理历年刑事案卷卷宗的文牍科管理人宋修,这人脾气古怪,还养有一条蠢狗。还有医士公羊岛,此人没有任何本事,验尸都是参照前清的路子来的……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康一臣刚说完,顾远就想起一事,他问:“车素薇为何成为巡捕房的入殓师?”捕房不雇用女人,更何况是与死人打交道的年轻女子,他不觉得一般女子愿意接受这样的工作。
康一臣抓抓脑袋:“不知道。”从他进捕房开始,车素薇已经是中央捕房的入殓师了。因为女子的身份,她常常受到巡捕们的歧视,所以,总是一个人待在停尸房里。
顾远点点头。
看外面的天色不早了,康一臣站起,说:“我去一趟广慈医院。”
康一臣离开探长室。顾远从自己的本子里抽出那条细如头发的透明丝线,缠在手中轻轻一勒,没断,他再勒,还是没断。他继续勒,眼看丝线要切入肉中,他才停了下来。
这条线,和第一起被吓身亡的下人有什么关系?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暂时没想出答案,便把丝线夹回本子里,拿起另外两本记录了白家口供的本子翻看起来。
七位下人的口供,两桩死亡案子,他们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虽没有接触过第一名死者,但从白府下人的口供中可以判断出,第一名死者和第二名死者一样,都是被吓死的。第二个共同点是,她们的死亡时间都在深夜到凌晨这一段时间。这个时间,白府上下睡得很沉,没有人发现她们的死亡。第三个共同点是,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他虽未查看第一名死者的尸体,但从下人的口供里能推测出来。这足以证明两名死者都是被惊吓致死的。那么,她们是被什么东西吓死的呢?又是谁在背后吓死她们的呢?
从这三个共同点来看,凶手是同一个人。此人,恐怕是白府里的人。
看着车素薇记录下的详细口供,顾远轻声自语:“有目的性的谋杀案吗……”
是的,谋杀案。虽然现场没有任何痕迹、线索,尸体身上,甚至找不到任何伤口,但顾远已断定这两起杀人案出自同一人之手。
白府主人白老爷,一个月前,开始昏迷不醒;二姨太宋氏;白府少爷白时英;身体不好的大小姐白时梦;还有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二小姐白时香;再加上七个下人:洗衣伺候大小姐的宛园、伺候着二姨太的幸儿、伺候白时英的男仆元庆、伺候二小姐的温瑾、打理府中花花草草的花匠何巧、裁缝老妈子、做菜的方厨子。
从这些人的口供中,顾远注意到,死去的那两个仆人,是住在一起的。可是,今早他去调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第一名死者的遗物。是全部扔掉了吗?毕竟晦气。
再有的另外一个发现是,伺候白时梦的宛园才进白府一个多月。其余留在白府的下人,最少也有一年多了。
看完两个本子的口供记录,顾远靠在椅子上,闭上眼陷入了沉思。回忆起今天调查的点点滴滴,他从脑海中那团乱七八糟的线里,抽出一条细微的线来。
日暮沉下,顾远离开巡捕房。明日,他要调查一下白家那几个主人。
第三章
翌日一早,顾远换了一身便衣。如果说巡捕警服衬得他一身正气,那么一身便衣则让他内敛不少。刚踏入巡捕房,康一臣便像个小狗崽似的摇着尾巴,凑到他身边邀功请赏:“顾探长,白老爷为何昏迷的事情,我查清了。白老爷一个月前,也就是四月十八日住的院。护士说,白少爷送白老爷来医院的时候,后脑开了个口子,血流不止,后面跟来的还有二姨太和白时香。之后,白老爷一直昏迷不醒。”
顾远问:“伤口在哪里?”
康一臣指着自己的后脑勺:“这里。护士说,不是被撞伤就是被打伤的。”
“撞伤?打伤?”顾远摸摸下巴。
“还有啊——”
“还有什么?”
“伺候白老爷的两名下人被二姨太给换了。现在医院里的下人,是半个月前雇的。”
“那最近都有谁去看望过白老爷?”
“二太太、白少爷。”
顾远点头。听完康一臣的汇报,他忽然问:“咱们巡捕房原有的探员呢?”
康一臣顿了一下,说:“全部死了。”
顾远讶异:“为何?”
康一臣嘟哝:“为了救上一位被刺杀的探长,他们全部中枪身亡了。”
顾远失笑:“我这探长的位子,还真是有点烫手呢。”
康一臣急忙说:“不是的!上一位探长卷入了帮会之间的恩怨,才会被刺杀的。顾探长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帮会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无人来找你的麻烦。”
顾远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和帮会没关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多多少少和帮会都有点关系,这对所有人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
对他的问话,康一臣这么回答:“直觉。”
“直觉?”
“对,直觉。我觉得,顾探长是个好人。”
顾远摇头失笑:这样的世道下,哪有什么真正的好人啊。这人啊,还是太年轻了。
“既然如此,只能在巡捕里挑几个人做探员了。”难怪,陆连魁让他找严云舟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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