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文化地标的一角,处于城中心闹中取静的地带,大部分老建筑都挂着保护牌,再有钱也难买半寸地。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也许走出这座绿山房后,他们俩不会再发生联系。
由于住得近,又是专车直达,今日她是第一个到剧院的,连门都没开。院区静悄悄的,花园里草木葱茏、葳蕤鲜嫩,和风轻云淡的云朵相映成趣。
盛鲸百无聊赖地站在台阶上,神色微怔,如果彼此都足够清醒,就这么断了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鲸姐,你来得这么早啊。”
约莫十分钟后,一身民族风的傅雁北笑容灿烂地出现在她眼前,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小吃:“要不要吃?门钉肉饼,虽然长得不太好看,可它肉多汁多皮软,鲜香微咸,原汁原味的老北城尽在这一口肉饼里。”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子并不油腻的葱肉香味扑鼻而来,虽然吃过早餐才出发的,但她吃的清淡,没有这个门钉肉饼来的浓郁扎实。
“一个。”
盛鲸朝着他伸出手,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咧嘴露齿一笑,“我吃过了来的。”
“一个哪够,两个。”傅雁北开心地从身后变出另一袋递到她眼前,两个装的,显然是早就买好了。
盛鲸又笑:“谢谢,好香啊。”
“按照活佛的话来说,我们是尘世有缘人。有缘人不言谢。”
傅雁北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笑容天真童稚,气质却是野性十足,一面说着,一面还不忘提醒她:“小心烫嘴,我刚刚就被这汤给滋了。”
“嗯!”
盛鲸拿两张纸巾垫在塑料袋外面,用手小心地捧着,咬了一小口,唰地满嘴肉汁沁人心脾。
再咬一口,皮软而有嚼劲,被搅打得黏而劲道的牛肉馅连着醇厚的肉汁儿在舌尖上爆浆,热呼呼的、混合着层次感分明的复杂香味。
以她尝遍美食的舌头,依稀能分辨出,除了料酒、生抽、老抽、味极鲜、胡椒、花椒、麻油、香葱、大葱、去皮姜茸、蒜茸,还加了芹菜、香菜、胡萝卜榨的汁,似乎还有紫皮洋葱和一种特殊的料油,她竟然还吃出了香水菠萝的香甜味道。
不同的厨师有不同的料油秘方,菠萝、梨子、苹果、香奈、橘子、柚子叶、青柠叶、橘叶是比较常用的水果、果叶。这一口门钉肉饼,让盛鲸想起了爸爸。
她爸爸生前是某洲际酒店的行政主厨,给她讲过自创的料油秘方,里面确实也有菠萝。
爸爸在她十五岁时就去世了。在她拼命留住的记忆里,爸爸长得非常清瘦,不工作时总是打扮得非常精神,灰色休闲西装裤、纯白T恤,外面再敞开着穿件衬衫,还会戴一副墨镜,看起来帅气又酷炫,像个时装模特。
半工半读的生活太过忙碌,盛鲸已经很久没想起爸爸的音容笑貌。
哪怕在国外钱包被盗,路上被白人骂脏话,上学被同学种族歧视,她都坚强地没想过爸爸。只有数面之缘的傅雁北是第一个让她想起爸爸的人。
多少年来,她总觉得想起爸爸,就意味着她软弱了,低头了,妥协了,而今,她突然释怀了。
原来爸爸一直活在她心里,没有离开。她可以和另一个倔强孤僻的自己和平共处了。
“雁北,谢谢你,”盛鲸此刻眉目舒展,真正地展颜一笑,朝他比了比手里的食物,“也谢谢你的门钉肉饼,真的好吃。”
傅雁北笑起来阳光灿烂,还有些许少年人的憨直:“老北城有更多好吃的街头小吃,以后我可以带你去吃啊。我在北城孤身一人,都没什么朋友,有的是时间。”
原来是简简单单的交个朋友。盛鲸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好啊,我来北城这么久,一直都是两点一线,可没意思了。”
见她吃完了肉饼,傅雁北拿走她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一袋柠檬红茶,一支口香糖:“你要是有空的话,我可以带你出摊卖咖啡。麦咖啡能见到这个城市形形色色的人,每次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我就不会再觉得寂寞。收了摊还可以去吃夜宵,附近有家鸡蛋汉堡还不错。”
“鸡蛋汉堡?”盛鲸两眼放光,口齿生津,笑说,“我小学、初中,每天早餐都是鸡蛋汉堡,怎么吃都吃不腻。又便宜又好吃,偷偷把我爸给我零花省下来买裙子买发卡。”
傅雁北惊讶地瞪大眼睛:“鲸姐小学时就这么洋气了?!”
“那当然,我可是引领全校时尚的时尚风向标。我穿什么,大家就跟着穿什么。我梳什么发型,大家也梳什么发型。”
傅雁北只是看着她,腼腆又憨厚地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盛鲸初中时会遇到的男同学。
初中时,她尤其爱美,学习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变着花样打榜自己,每次买了新衣服,梳了新发型,都一定要想方设法在学校里狠狠地炫耀一把。
初二漫长的苦夏,结束假期返校前,她在批发市场花二十五块淘了件粉底小红爱心衬衫。开学第一天美美的穿在运动校服里,特意挑了体育课露出来大出风头。
结果,由于这件衬衫价格太便宜,下周二全校女生校服外套一脱,里面都穿了这件衬衫。
当时可把她气坏了,差点哭出来。
但后来在国外她想起些琐碎的小事,心里却充满温暖和怀恋。
那是她过于张扬骄傲的青春。
念完初中她就跳级去国外念艺术了,此后,她再也没有真正开心地笑过。她失去了爸爸,失去了骄傲,学会了谨小慎微地活着,变得软弱而冷漠。
回了国她也是紧绷着的,没想到眼前这个并不比她年长多少的大男孩儿,反倒让她找回几分年少时朴实的快乐。
她不由得升腾起了好奇心,半开玩笑地问:“你一个人来的北城?你老家在哪儿?我看长得像西部牛仔哦。”
提及家乡,傅雁北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我家在日喀则,离任何城市都很远。一边跟着支教的老师念书,一边还要放牛。后来,老师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很大,除了放牛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十八那年,为了给家里的拉货,在政府的资助下学了驾照。有了驾照后,我去了拉萨。在拉萨见到很多背包客,他们去爬珠峰,请我做向导。”
盛鲸能想象到,那种接近原生态、几乎和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虽然淳朴,但真的极其辛苦。
有些钦佩地说:“所以,你来北城的钱,是做向导挣来的。”
傅雁北笑了,露出尖尖的虎牙:“是的,每次都能挣不少钱,日喀则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就都存着。”
现在有毅力把钱都存着的年轻人不多了,盛鲸讶然地竖起大拇指,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都存着?姐姐佩服你。但年轻人不要这么虐待自己哈。”
傅雁北望着她嘿嘿一笑,眼神像坠入星星的幽深海子,苦哈哈的日子被他说的平静而祥和:“在广袤的藏区,所有幸福和欣喜都来自寻常事物,所有人一辈子踏踏实实,按部就班地朝着生命尽头前进,路上不会有奇迹,烦恼也不会太多,快乐和痛苦都非常简单。有没有钱都翻不过山川,躲不过暴雪,都得放牛。”
他说话时,眉目间带点佛子的慈悲。不同于汉传的柔美,他更像敦煌壁画里起舞的金刚,高大、威武,野性,充满力量,不妥协。
盛鲸想,他前世或许是位格鲁派的尊者,这一世走出忉利天宫行走红尘是为看清人间万象。或者说,是为洞察世事而来。
但她是好奇,“那你怎么在北城卖上汽车咖啡了呢?”
两人边走边聊,在花苑里散步。盛鲸穿着细高跟,傅雁北怕她摔着,本能地作出登山时引领、保护的姿势,一路虚扶着她。
他扑闪着大眼睛,睫毛又浓密又纤长卷翘,特别天真地说:“去年,我当向导时,认识一个小伙子,他连续三年冲顶失败,他说不论如何,再努力一次,以后他就不来了,他要开着汽车浪迹天涯,沿途卖咖啡,学三毛潇洒一把。我不知道三毛是谁,但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什么是咖啡。”
盛鲸闻言噗嗤笑出声:“三毛是台湾的作家,浪迹天涯,穿越撒哈拉,特别英姿飒爽,是吟游诗人流浪作家街头艺人的结合体。改天我带她的书给你看。”
其实如今傅雁北知道了三毛是谁。但他还是笑着用力点头:“好啊。到时候你给我讲讲三毛的故事。我也想像她那样,穿越沙漠,全球流浪。”
盛鲸被逗得咯咯咯地眉开眼笑,正当傅雁北要开口说什么时,孙蓬惊讶的声音突兀的响起:“你俩来得这么早?”
孙蓬看了看阳光底下笑容灿烂的冷脸美人,又转头打量野性张扬、民族风浓郁的傅雁北,心里纳罕,这俩人怎么能讲到一块儿?
昨晚,他半夜接到靳言电话,头一次拿求人的态度,拜托他照顾“小辈”。啧,什么小辈,明明是小情人吧。他以为靳言将人都哄住了呢,结果一大早的被被他撞见这一出。
唉,不是都一起过了夜么?怎么今天还起得来?
靳言什么时候出差不好,偏偏这个时候要出差一周。等他回来,金丝雀恐怕早就被雪原上的鹞鹰拐跑咯。
第22章 剧院魅影
“反正在呆着没事做,我每天来得比较早,”傅雁北不知孙蓬心中所想,反而好奇地问,“今天有什么重要活动吗,怎么你俩先后来得这么早?”
孙蓬眼神一动,哦、原来是偶遇。
这便好,省得他还得费神时刻盯着他俩。毕竟艺术家的眼睛和双手是用来发现美、创造美,而不是察言观色通风报信当卧底。
“起早了,”孙蓬松了口气,把手里的钥匙扔给傅雁北,“我还有事,你们先开门进去。”
傅雁北动作敏捷地接住钥匙,然后回头冲着盛鲸开心地笑,就好像清晨抖着皮毛舒展筋骨的雪豹,前一秒威风凛凛,下一秒忽然叼起尾巴转圈卖萌。
盛鲸被他的笑容感染,露出浅浅的酒窝,心里有些羡慕,快乐的人在哪儿都能拥有莫名的快乐。
进了门后,需要往下走两个台阶才能到电梯口。她一时没注意,傅雁北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有台阶,当心脚下。”
到了彩排室后,俩人在窗台边玩了一会儿手机,又发了一会儿呆后,其他人才陆续到齐。
来了一个长得非常甜美乖巧的新人,叫贺允甜,是克里斯汀的B角,上头领导家的远亲。
因为国内音乐剧大牌演员都不喜欢在剧里安排B角,因此,艺统将孙允甜带到盛鲸面前时,十分为难陪着笑,巴巴强调着:“甜甜初出茅庐,来历练历练,跟着专业艺术家长长舞台经验。盛老师带带她,万一巡演时有哪天累了想休息,也能让她顶一会儿。”
盛鲸笑了笑,招呼贺允甜坐在自己身边,给她递了一瓶水。
她并不在意国内这些奇怪的规矩。况且,她看得出来,他们哪里是真的敬重她的专业水准,分明只是顾忌她靳言家“小辈”的身份而已。
在歌剧这条路上,她一路被人挑剔着成长,深知被人故意为难刻薄的痛楚。如今的A角也不全是因为她的实力,而是靠着有人赏识……她觉得没什么好拿乔的。
她的老师是东欧斯拉夫人,在美国立足十分不易。尽管美国有着各种奇怪的政治正确,但老师始终秉承斯拉夫人的一腔孤勇,始终践行着平等看待所有人、不因族裔而区别对待的处事准则。老师的正直善良,令经常被忽视的亚裔受益匪浅。
她少年出国,在异国艰难求学时,从一个东斯拉夫人那里领悟了中国谚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初中时,她骄傲张扬、锋芒毕露,曾当众指责隔壁班某个处处学她的女生是“东施效颦”。后来那个女生无地自容的窘迫和眼泪,成了她的心病,令她每一次想起来就会觉得难过。
可能因为她和爸爸最后一段对话,也是她这样指责了爸爸。然后,她永远失去了妥协和道歉的机会。她也没能找到那位初中校友。
她厌倦自己的跋扈,试图成为温柔明媚的人。
只可惜她生性刚硬,人要如何才能温柔?她始终不得其法,最终变成了神情淡漠、为人沉静的冷脸女子,又因外形艳,经常被人悄悄评价为“高贵冷艳”,一直认为黑和白是她的本色,一个她是黑,一个她是白。
这令她更加心生厌倦,笑容消失,走到哪冰雪飘到哪里,甚至能在燥热的烈日下让人觉得清凉沉静。
但这种冷和静,在她来到北城后开始消融。
傅雁北深她是寡言喜静的人,在贺允甜来后,就主动充当气氛组成员,不仅适时找话题,还特别积极地在彩排休息时间跑去拿水果、沙拉和电解水。
《剧院魅影》音乐剧英文版引进中国全华人班底演出并非易事,需要从零开始打磨,彩排方式和时长也不同以往中文音乐剧的彩排。
贺允甜虽然是B角小C,出场率比较少,但彩排的强度不会减少,然而她并非科班出身,虽然一口英音,可她一张嘴就把美声唱成流行,表演是快手扮可爱级别的。
为了不被拖慢进程,负责彩排的老师让她“先跟进度,事后自己跟着A角练”。贺允甜泄了气,干脆坐到旁边欣赏盛鲸彩排。
今天彩排的是主演走位和试音。主要是主演之间需要互相配合的桥段要磨合好走位,试音相当于粗略地在彩排室演一遍,看看哪些唱段和高音要调整打磨。
由于“魅影”AB角都还没定,盛鲸就连着Phantom的份一起唱了。但魅影的走位还是要人来替。大家都怕累,不想额外消耗精力,除了傅雁北。导演还没点名,他就自告奋勇站出来了:“我来替Phantom的走位。”
“接下来要彩排的是他俩乘船的桥段,船有轮子自己会动,傅雁北,你待会儿在船上拿着船桨做一下划船的动作。”
“盛老师试一下音和走位,唱一下Phantom of the Opera——降调唱就好了,所有演员老师彩排时都降调唱,保护嗓子嗓子要紧,正式带妆带观众彩排时再正式地唱。”
傅雁北是剧找来的群演和Phantom在天桥上那一段戏的替身,没有单独演唱的片段。他总是热情而充满好奇地对待每一次彩排,听见导演的安排,不假思索地点头:“好的,老师。”
盛鲸点点头,婀娜轻盈地坐在船上,场务按下船的开关,音乐响起,她迅速进入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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