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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春夜燃尽——尼卡

时间:2022-01-10 14:21:08  作者:尼卡
  半小时过去,夜色更深,雨势滂沱。她等的那位始终没出现。偶有试戏结束的演员路过,见她锦衣华服徘徊门口,总不免含探究地多看几眼。
  耗到临近打烊,前台第三次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叫车,暗示她赶紧走人。盛鲸无视白眼,只当对方是好意,每次都礼貌微笑,谢谢,不用。
  无法提前锁门,前台难掩怒气,扭头就走,细高跟扣在大理石上哒哒作响,和着雨声听格外冷寂。
  面对如此直白的鄙夷,盛鲸笑了笑,不为所动。现在根本没到下班时间,里面分明还在试戏,真等明天再来,她连群演都轮不上了。
  鞋子不太合脚,站久了左后跟磨得生疼,估计是磨破皮了。盛鲸脱开鞋子,一手扶着墙,一首干脆给左脚也贴上创可贴。反正玻璃反光映出电梯门,她干脆靠墙光脚歇会儿。
  谁知一挨着墙,眼皮就地开始打架。
  片刻后,她被脚步声惊醒。抬眼看去,是个穿黑色拖风衣的男人,约莫三十岁,通身散发着清高矜贵、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神情颇为孤傲冷漠,一看就很危险性。
  盛鲸睏得有些迷瞪,打开手机相册后摇摇头,可惜了,不是她要等的人。
  *
  靳言是来捧场的。
  《绿山房》是作曲家孙蓬的歌剧。他本不屑往文娱圈里掺和,但孙蓬一直通过各种渠道软磨硬泡,再三邀请他,连爷爷辈的情分都用上了。他今夜刚好在附近,就松口答应顺道过来看看。
  本以为半夜人都散尽了,进来后发现门口站着个小姑娘,直愣愣地盯着他,表情还挺丰富。
  靳言楞了一下,抬起手表一看,23:23。
  这时电话刚好响起,孙蓬打来的,说自己已经在电梯里,请他稍候片刻。
  挂了电话,靳言侧首看去,那个小姑娘还站在原地,水汪汪的眼睛红成小白兔,明明很困,却偏要用力瞪着窗玻璃假装清醒着。
  他觉得颇为有趣,手里夹着烟,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带点玩味。
  *
  电梯在一楼顶住,孙蓬满脸堆笑地走出:“靳言,可算把你盼来了。”
  靳言:“还在试戏?”
  “女主角专门等你来了再试戏。”孙蓬引着靳言转身就要走。
  靳言不置可否,侧身让了让:“有人找你。”
  孙蓬下意识地看过去,是个美人,穿着晚礼服,年纪很小,模样清纯娇媚。
  “你带来的?”孙蓬意味深长地笑问。
  盛鲸借机上前:“孙老师好。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我是茱莉亚歌剧本科专业学生盛鲸,听说《绿山房》海选女主角,我想来试戏。”
  见她走近,靳言捻灭了烟。
  孙蓬怂肩两手一摊:“茱莉亚的学生应该去百老汇试戏。”
  竟是连试戏的机会都不给。
  靳言轻笑一声,反问:“老孙,不是海选演员么?”
  孙蓬没料到他竟然开口帮腔,连忙拱手告饶:“靳言,这个剧我还真做不了主,你也知道,都到了这个份上,女主角怎么着都得在场内那群人里出。”
  “你不是还引进了全本英文剧院魅影么?”
  “可那是音乐剧……”
  正当盛鲸不报希望,打算叫车离开时,一旁的男人再度幽幽开口:“老孙,你这话只能拿去蒙蒙外行,歌剧专业不正好适合剧院魅影么?”
  挺严肃措辞,却被他说的斯文温雅,没有丝毫骄矜傲慢,语气微微含笑,清冷的余音里甚至带着些许慵懒,让人无端地想到松风入弦、沉水香燃。
  他抽的烟刚好也叫沉香,是万香阁的铁盒细枝。她在澳门见过,单买580元一盒,每盒二十支。免税店便宜些,标价2880每条,一条五盒。
  沉香烟昂贵奢侈,只有特定群体才会当做日常消费,在国内并不流行。
  这就像他本人,气度沉敛微凉、清幽醇厚,叫人难以忘怀,只看一眼便知出身不凡。
  尽管靳言态度和煦随意,但孙蓬闻言还是立即赔笑:“嗨,我这人老犯职业病,习惯性先抑后扬,我是觉得,盛小姐是茱莉亚歌剧专业,上我这螺蛳壳道场演音乐剧,会不会太屈才了。”
  “孙先生说笑了,您的剧场怎么会是螺丝壳呢?歌剧和音乐剧是共通的,都是我喜爱的西方传统剧种,不如我现在唱一段?”
  “花腔?”
  “没问题的,那我唱一段威尔第的《茶花女·永远自由》吧。”
  盛鲸穿着一袭长至脚踝的V领银色亮片裙,脚上是临时拎出来搭配的浅香槟色软底探戈舞鞋,退开些距离后,肢体舒展,神态自如地开始演唱:
  “在纸醉金迷的漩涡里翻卷和沉沦!
  寻欢作乐吧!
  自由而散漫,日日复夜夜,
  我要耽乐再耽乐!
  尽享浮华,趁这樱色的生命未老!
  每一天日薄西山,
  每一天暮色苍茫,
  我不停更新,
  恣意欢狂!
  恣意欢狂!”①
  茶花女第一幕第三首咏叹调《永远自由》也叫《及时行乐》。薇奥莱塔·瓦蕾莉是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在喧闹华美、绮丽奢靡晚宴上,送出了一支预示着命运的茶花,枯萎时才能兑现承诺。她顾影自怜地在无人的华灯下高歌,明明是为爱飞蛾扑火,却自欺欺人地宣称一切都是及时享乐。
  盛鲸初中时读过由林纾先生初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少女不知愁滋味,只觉茶花在诗意的言辞里凋落,绚烂幻梦烧成灰烬,爱情才不像世界的脉动,像巴黎冷漠的阴天,永远碰不上好天气,永远只有雨意绵延的寒夜。
  一直以来她很不理解,茶花这种孤傲的完美主义,死也要死得壮烈,怎可能委委屈屈地为爱凋落?直到这个雨夜,她遇到了靳言。只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薇奥莱塔的心情。
  她超常发挥了。
  此前总是把握不好《永远自由》的花腔,但这一次,她唱得华丽、妩媚、甜美,如金鱼吐泡般轻盈明快,同时又富有古典文艺韵味,她像真正的薇奥莱塔那样,燃起对爱情的向往,哪怕锦绣堆灰也没所谓。
  一曲终了,谁也没说话。
  靳言微微笑了笑,投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过于直白的眼神没有半分含糊,堂而皇之地摆明立场。
  难道是她表情的太过沉入那样的情绪了?出于礼节,盛鲸先开口:“抱歉,这一段很久没唱了,可能感情上应该折衷些。”
  孙蓬人精,打了个哈哈:“没有没有,我觉得唱得挺好的,靳言你说呢?”
  “声音老派贵气,花腔唱得比罗贝塔还轻佻妖娆,甜得掉牙齿。”靳言接过孙蓬递的话头,语气诚恳真挚,用词却挺浮浪。
  向来有盐系歌剧仙女的诨名的盛鲸,被气得心头突地一跳。她自幼在国外求学,根本不晓得他是谁,只觉得这人看起来那么清高傲慢又冷漠,连说场面话都敷衍,肯定是在取笑她。
  她不理他,明显得不高兴了,甚至白了他一眼。
  岂料他却轻笑着继续说:“不仅唱腔漂亮,人也漂亮,像夜莺,像玫瑰,可也像清新纯粹的白色山茶,总之,小姑娘挺有个性的。”
  话音刚落,又被盛鲸冷冷地瞪了一眼。
  靳言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随和地笑了笑。
  见靳言碰了冷钉子还丝毫不着恼,孙蓬心中暗暗咋舌,怎么今儿太阳半夜升起了?有点意思。
  也对,他那轻佻贵气的神情,和欣赏一盆法王路易十五的塞夫勒皇家瓷器厂用顶奢鎏金粉彩工艺打造的华美、精致、易碎的洛可可瓷花没什么区别。
  瓷花么,就和夜莺一样,是豪门的名贵点缀,比真花奢侈精致,还格外省心。
  孙蓬看得出,眼前这歌剧牌的瓷花太过美丽,稀世罕见,靳大公子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动了占为己有的心思。倒也不是说他出格,毕竟他单身着呢,没规定不能见色起意,只是难得见他来一次真的,真让人诧异。
  不过,孙蓬冷眼看去,眼前这位忽然就冷脸的盛小姐看起来比清冷挂日漫少女还不经事,肯定不会长久。
  果然,她下一句就开怼了:“先生,您的眼神,让我以为您要出演Phantom,成为全球身价最高的饭桶。”
  她一语双关骂的巧妙,靳言又不是笨人,自然听得懂——剧院魅影的剧迷喜欢将“魅影”Phantom称呼为饭桶。不愧是准艺术家,骂人都这么文雅。
  靳言眼底真正有了笑意,有心逗弄:“嗯,那作为男一号,我提议由你来出演克里斯汀。”
 
 
第14章 灯火珊阑
  夜深了,大厅照明只余微弱的筒灯。
  风一阵阵穿堂回荡,靳言黑色风衣的衣角在午夜的风里微微翻飞,光影昏暗反而将他的气度衬得更加锐不可当,宛如雪月下、悬崖上的孤松,光泠泠淙淙倾泻,却只照亮他。
  盛鲸抬眼看去,再深的警惕也化作浅淡的惊艳。
  但风带来的冷意不可抑止地从她的肌肤蔓延到了说话态度:“靳先生,我得批评你,随随便便就干涉演出。”
  靳言笑出声,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分明是疑惑的语气,口吻却像在哄小朋友:“怎么就严重到干涉演出了?”
  “……”看着年纪也不老,说话行事非得端着长辈的架子占人便宜。盛鲸扭头不理他。
  然而,盛鲸不知道,孙蓬心里可清楚得很,要不是求得老爷子发话,靳言还真没闲心忙活一天后,深更半夜绕到这旮旯帮忙撑场面。
  眼看着马上到零点,孙蓬只好干笑着打断:“嗨,外头冷,到内场坐下来谈吧?”
  “不了,我得赶紧回去,”她无意跟陌生人耗费时光,干脆开门见山,“孙先生,如果有我合适的角色,可否留个联系方式?”
  靳言没出声,孙蓬便也不强留,斟酌着靳言的态度递了名片,“这样吧,后天早上九点,让前台带你到三号彩排室。”
  接过名片,盛鲸笑了下,道过谢转身就要走。岂料刚才逗她玩的男人忽然开口:“要不要让人送你?”
  他声音沉而温雅,玩味的笑意烟消云散,她听着觉得十分不真实,想也不想径直拒绝:“不用。”
  出了门才发现,原来雨已经停了,哗然的声音源自随风摇曳的行道树。路灯穿过浓荫投下斑驳光影像浮动的碎金。街边仍有许多二十四小时候营业的店铺开着,但行人已寥寥无几,附近也无车可打,得步行至几公里外的地铁站。
  脚踝很疼,身上很冷,她在路边一辆白色移动咖啡车那里买了杯百利甜热可可。
  那是一家名为72# coffee的咖啡摊,由白色北斗星改装而成。车主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傅雁北,从日喀则来到北城学艺,除去酒吧驻场,天气好的时候会出摊挣外快。
  见她凌晨盛装走出剧院,不由好奇地问:“你是剧院的演员吗?”
  “还不是。”
  她态度依然冷漠,但对方依然笑容灿烂:“哦。那这么晚了,你路上小心哦。”
  盛鲸笑了一下,略一点头,踏着光韵在迎风离开。
  大概七八分钟后,路越走灯越暗,她心里直发怖,踟蹰着摸出手机预备打开手电筒,身后忽然一道远光灯照过来。
  她本能地回头看去,原来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红旗。
  又是他。用逗小孩的语气说浮浪的话,嘴角噙着莫名笑意,扬眉吓唬她:“小朋友,听说前方有狼外婆,要不要叔叔捎你一程?”
  盛鲸气得咬牙,扭头继续往前走。
  远光灯熄灭了,那男人也没再出声,她甚至没再听到汽车行驶的声音。
  看不清路,后脚跟更疼了,不知又走了多久,仿佛绑到什么东西,她拐了一下,痛得飙出泪来,暗骂今日出门撞厄运。
  路是走不了了,盛鲸泄了气,赌气准备叫个救护车。
  “哭什么,我送你上医院吧。”她坠入温暖坚实的怀抱,被淡淡的海盐和冷杉的香气笼住。
  “很疼吗?我看看。”
  如果没被他吓,说不定不会脚崴。盛鲸又气又羞又没别的办法,不想理他,将脸转向车窗,默默地拿手背揩眼泪,却委屈上头越哭越凶,没留意到脚踝上的伤口已经被他贴了创可贴。
  “再不喝要凉了。”
  刚才的百利甜热可可还没开封。
  “我不喝,”百利甜度数不高,可她沾到酒就倒,本就打算回家喝的,“你把我放在能打得到车的地方,我打车回家就好。”
  她语气听起来非常紧张,身旁的男人温和地笑了笑,示意司机去附近的医院,没再开口。
  车内蓦地静了下来,精神紧绷十几个小时终于能坐下来喘口气,盛鲸被引出了睡意,努力眨眼都无济于事。
  直到察觉身旁的男人似乎也累了一天,正慵懒地靠着闭目养神后,她这才小心翼翼地靠在车窗旁,意懒神疏地揉揉酸疼的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
  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耳边有说话声:“到医院了?”盛鲸吓得掐了下自己,她竟在陌生人车里打瞌睡。
  见她醒了,男人没再逗她,低声问:“脚还疼么?”
  “不疼,”她扶着门框下了车后才露出些许笑意,“我得先看急诊,只能改天再谢靳先生,再见。”
  靳言是真的被她逗笑了,这恐怕是劫后余生的笑容吧?他不置可否,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先去看伤口。
  急诊距离马路很近,车是停在路边,走几步就到。
  万幸只破了皮,没扭伤脚踵。在急诊外科简单消毒,重新贴了医用伤口贴,再开了点药就算处理完毕。
  走出大厅前,盛鲸抬头看了钟表,凌晨一点十分。打车回去还能睡几个小时。她打开丝质苏绣坤包搭扣,想掏手机叫车,掏半天只摸到卡片和现金。难怪付药费时就觉得少了什么,原来是手机和百利甜都落车上了。
  她心头一紧,快步朝方才停车的位置走出,但车已不在。
  地铁都停了,现金只剩两百,若住宿就不够明天坐车,盛鲸茫然四顾,周围灯火珊阑,万籁俱寂。
  “盛小姐是在找我么?”沮丧间,耳畔传来今天刚熟悉的声音,依旧是长辈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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