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日午时,宫里来人送了圣上的赐膳。
今年一共四样御菜,分别是夜合虾仁、酥炸鲫鱼、斋扎蹄、素白菌。
四样菜一热三冷,三冷中还有两道是素菜。
梁夫人看到这些膳食,心下一沉,暗叫一声不妙。可她还是不露痕迹地带着梁仲胥谢了恩。
母子二人对着一桌子残羹冷炙食不知味,梁仲胥干坐了片刻便先行告退回了房。
回到凌风阁,什么圣意、什么恩宠便全都被梁仲胥抛诸脑后,距离岁除夜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他却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
被苦药折磨了半旬,纪姝澜的风寒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舟车劳顿引得病气反复,她便没有随耶娘弟妹进宫参加岁除宴。
按照大邕传统,岁除宴一般从正午开始,亥时方散。
眼下刚过夜申,纪国公府内外的廊下虽然都已经掌上了灯,内阁中却只有兰苑的芳芷阁燃起了高烛。
轻云、碧云白日里忙前忙后,又是贴桃符,又是剪窗花,刚刚用过晚膳,两个人便已经困怏怏地歪在外间的炭盆边上打起了瞌睡。
暖阁中,纪姝澜抱着汤婆子团坐在后窗下的贵妃榻上,正饶有兴致地瞧着矮几上的小乖吃苜蓿草。
她白日无事,喝过最后一剂药便睡了一下午,现在丝毫不困。
后窗开着小缝,雪停了没几日,现下还没化完。风一吹,雪气便顺着缝隙挤了进来,泥土的味道混合着湿润的水汽钻入鼻间,令人安心又舒爽。
纪姝澜来了兴致,她偏过头瞧了一眼外间的两人,只见她们头肩靠在一起,枕着对方的胳膊一动未动,显然是睡熟了。
她勾着唇,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跪坐在了榻上,她一手拿着汤婆子,一手轻悄悄地将后窗彻底推开。
纪姝澜喜欢花木,尤爱兰花,是以这芳芷阁前后的小花园里种满了各个品种的兰花,春日赏春兰,夏日赏蕙兰,秋日赏建兰,冬日赏墨兰。一年四季,馥郁幽香从不间断。
而芳芷阁后面,去岁她觉得地方有些过于空旷,是以命人移栽了许多红梅过来,只是当时栽得有些晚,还没来得及看到梅花凌霜傲雪的姿态便已经是春日了,如今这一茬是兰苑里的第一场梅芳佳宴。
窗棂开合间,茆檐上的积雪便顺着风一簇一簇地飞了下来,刚好落在离得最近的一株梅树上。只见枝丫上的点点缀红配上莹白的落雪,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
视线拉远,院墙上的石灯与暗夜中盛放的红梅相映成趣,风一吹,仿佛在一唱一和。纪姝澜瞧得有些痴了,恍惚间,那墙上晃来晃去的石灯却像是走下了院墙,越荡越近。
直到她彻底回过神,花间已经有人身着荼白色轻裘稳步朝她走来。
待看清来人,她脸上的笑意便不由得僵住,下一秒唇角一收,她将身子朝前一探,作势就要去关窗。
梁仲胥眼疾手快,立刻上前捏住了她的手,一个转身,将半个身子隔挡在了她和窗子间。他一边将另一只手里的宫灯挂在了近旁的梅树上,一边从窗框上拿下了女子的手。
“你做什么?!”
“嘘——”
许是怕惊动外间的人,纪姝澜一出声,梁仲胥方才挂灯的手便立刻抽回按上了她的唇。
温软的触感瞬间流淌进他的心田,他仿若触电般收回了手。
梁仲胥,前世又不是没摸过、没亲过、没啃过……看看你这点出息!
他闭上眼,在心里狠狠地鄙夷了自己一通。
另一只捏着女子细嫩柔荑的手上力道陡然加重了些,纪姝澜轻嘶一声,梁仲胥一慌神,那手便迅速抽出,令他抓了个空。
没了禁锢,贵妃榻上的身影立刻转过身,几欲离开梁仲胥的视线。
他猛地伸出手,牵住了女子的臂膊。
“今日岁除,明日就是新年了,这样好的日子,就别生气了……”
纪姝澜努了努嘴,“我为何要生气?只是不屑与热衷翻墙的人为伍罢了。”
梁仲胥微微侧身,见暖阁里并无旁人,旋即压低声音道:“今夜良宵,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纪姝澜立刻摇头,排斥之意写在脸上,“不打算,梁公子还是快请回吧,叫人瞧见了实在不好。”
“不让我进去坐,那只能劳动纪姑娘出来同我一道赏梅观灯了!”
话音未落,纪姝澜被人一扯,天旋地转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待她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屋外,一抬头便是梁仲胥笑得肆意的眉眼。
第十五章
她从未见过如此放浪形骸的人,谨守了十数年的礼教纲常,深铭于心的男女大防,朝夕之间便被这人彻底打破。
此刻她人被他抱在怀里,头靠在男子胸膛上,自己的手因为害怕正下意识地攥着他的袖角,配上满园冬色,姿势亲昵,风情旖旎。
她认命似地闭上双眼,心头默念自己是个懂礼节,知分寸的人,不可言语犯冲伤了纪国公府的脸面。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她浑身僵硬了许久,也不见头顶的人有动作。
难不成真的就这么一直抱着?
纪姝澜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你打算这样抱多久?”
梁仲胥正陶醉其中,被怀中的人一提醒,才讪讪将她稳稳当当地放了下来。
夙愿得偿,这些日子他心轻如燕,翻墙翻得愈发得心应手,对心上人有意无意撩拨的小动作也密集了许多,言语间的避讳早已荡然无存,方才同她拉扯了半晌,还抱在怀里感受了许久,却并不见梁仲胥面上心里有什么羞悔意,连声“冒犯”也不曾提。
纪姝澜与他并肩站着,不着痕迹地往侧边挪了半步,偏过头搅着手里的帕子,借势想要捋清自己心头一团乱麻的思绪。
身旁人的动作却没停,在她耳边窸窣着,她正想迈开步子朝院子里走去,不想被一盏精美的花灯拦住了去路。
她定睛细瞧,心下不由得赞叹不已。
细长而舒展的琉璃材质的花瓣层层叠叠围绕在一起,作上托状,将烛心牢牢地包裹在花心里,外形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夏日池畔蜻蜓环绕的菡萏,将开未开,里面烛光摇曳,花瓣掩映间又如犹抱琵琶半遮面般撩人心弦。
男子一手拿着牵引花灯的长柄,一手置于花灯底座,细长有力的手指一拨,“咔哒”一声,半阖的花苞徐徐绽开,火红的琉璃瓦在融融烛光的烘托之下,热烈而娇艳地开出了一朵绝美的花。
纪姝澜险些惊呼出声,但碍于身旁人方才的举动,她并不想轻易成全他,只问道:“这是莲花?”
“这是缬罗花。”
不知怎的,梁仲胥此刻的声音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那股轻佻气,他将手里的花灯托在手心里,移到她眼前,柔声道:“前世有人曾告诉我,缬罗花的花瓣烘干浸酒饮下,一杯可得一梦,在梦里,能重温电光火石般的幸福,抑或是能见到今生永不能再见的容颜。如今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弄来满池缬罗,只能亲手为你做一盏缬罗花灯,放在床头,希望阿澜日后都不会再被梦魇折磨,良夜好梦。”
他一瞬不瞬地凝着面前人那双瑞凤眼,琥珀般的明瞳里似有一抹泓光涤荡,他微微屏息,仿佛是在接受一场漫长的审判,又或是在奔赴一场久违的华宴。
只可惜,在这场跨越时空的相遇里,有人惴惴不安,盛装出席,有人懵懵懂懂,避讳不及。
“这灯甚是好看,难为梁公子巧思。心意我领了,灯还请梁公子带回去罢。”
身前的人不以为意,依旧端着灯,固执道:“我亲手做的,你不想要?”
“公子的心意用错了地方,前事忘了便忘了,我并不想再记起。”
面前的女子垂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捕捉不到她的心思,只觉得手很酸,眼有些热,头有些疼。
“可你分明很喜欢这盏灯。”
纪姝澜轻笑一声,抬头迎上那人的目光,只见她眼神清澈,不染纤尘,“世间美好之物又有谁会不喜爱呢?可真正让人心动情牵的,从来都不是一盏漂亮的灯,或者一朵世所罕见的花,而是背后的那个人。”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推开面前的缬罗花灯,泠泠道:“梁府战功赫赫,颇得圣恩,都中名门闺秀众多,公子又何苦惦念一个完全不记得你的人。甚至,她可能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的手却被面前的人再度握住,梁仲胥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间的那一丝慌乱和猜忌,凤眸剑眉斜飞入鬓,他面色回暖,坚定地将灯放到那女子的手心里。
“阿澜,你怀疑我对你并非真心,是么?不瞒你说,在遇见你之前,我同你一样迷茫困惑,根本想不起来经常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女子到底是何人,直到那日在兰苑,我捡到了你的玉佩……”
“前世的纸鸢,今世的玉蝶风筝佩,这上面刻着你亲手写的诗词,我怎么会认错?”
纪姝澜面露讶异的□□,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前的玉佩,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上面刻的字是我自己写的?”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梁仲胥念完,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垂眸佯装嗔怪道:“上一世你将思念写到纸鸢上遥寄给我,何其情痴,如今倒全忘了。”
纪姝澜一张鹅蛋素脸霎时间红得彻彻底底,耳朵上的那抹殷红顺着脖颈一直蔓延进了紧闭的衣襟,与手中缬罗花灯里的烛光相得益彰。
梁仲胥看着眼前女子这副模样,心里熨帖不已,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双臂一环,颔首倾身,顺势与她额头相抵。
淡淡的兰花香顷刻间攻占了他的身心与灵魂,他的鼻尖缓缓凑近她的,试探着来来回回摩挲了几下。
纪姝澜心旌一漾,胸膛起伏不定,心间好似有一头小鹿在肆意驰骋,她猛地紧闭双眸,险些忘记了呼吸。
梁仲胥自然感觉到了怀中女子的紧张,他轻启唇齿,鞭炮声渐起的岁除夜里,他的气息氤氲在她的四周,缠绵着无限情意。
“你可以怪我来得迟了,也可以恨我从前做了许多让你伤心的事,可是唯独不可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怀里的女子一动未动,鼻间也感觉不到暖意,梁仲胥唇角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眼梢,一只手向后探去抚上她的后腰,另一只手向上而去护上她的头,他脚步微动,顺势将她抵回了窗边,半开的窗子也因为他的这一番动作被彻底阖上。
纪姝澜耳边顷刻间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以及那人越靠越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还有他那极度克制而又魅惑的嗓音:“怎么不呼吸了?要不要我帮你渡些气?”
纪姝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她胡乱地“唔”了一声,顺势深吸了一口气,忐忑着睁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目光所及之处他的唇角一勾,将她的头向前一带,她的唇倏地便被堵住了。
一时间,万籁俱寂,她的脑中却似有百束绚丽夺目的烟花砰然绽放,女子手心一缩,手中花灯的琉璃花瓣碰撞到了一起,发出了清脆声响。
梁仲胥被这声响一激,放在她头上的手一紧,心弦啪地断裂,察觉到怀中女子并没有过分抗拒,他也不再仅仅满足于浅尝她的芬芳,而是一边揽紧她的腰,一边用唇舌一寸一寸温柔地攻城略地。
却不想下一秒唇上一个吃痛,他闷哼一声,堪堪离开了那张樱珠粉唇。
他微讶道:“为什么咬我?”
面前的女子唇色鲜冶,双颊白里透着仿佛能滴出血来的红,眼里的怒意和羞赧交织在一起,心乱意迷间,一时也想不出更贴切的词,便只能跺着脚骂了他一句:“登徒子!”
梁仲胥却像得到了夸奖一般笑得更加张扬,他灵活地将唇上的血珠舔去,餍足地将头侧埋入了女子的鬓发间,唇齿贴在她的耳畔喑哑着嗓音说道:“我的阿澜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看似温温柔柔,实则生起气来咬人很疼的小兔子。”
他的怀抱很暖,双臂紧收,他抱着她,像是在抱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下一瞬会消失。
纪姝澜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前男人的赤诚心意,过了许久,她尝试着将自己的下巴抵在了他的肩窝上,瓮声发问:“若是我一直记不起来,你会怎么办?”
“那我们就重新开始,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纪姝澜只觉心口一拧,鼻尖微酸。
杏面腮红,双瞳剪水,粉泪一颗一颗落入男子的锦裘,浸润了这料峭枯寒的隆冬。
好半晌,才得以从他的怀里抽身,她提起琉璃灯认真端详了一番,樱唇翕动,喃喃道:“马上就是新年了,不许个愿,岂不可惜了你苦心孤诣做出来的灯。”
院墙外的鞭炮声仍未停歇,天边此起彼伏地燃起一簇簇璀璨的烟花。
兰苑芳芷阁后院的梅树下,那男子拥着自己的心上人,手执一盏玲珑剔透的缬罗花灯,用澄明悦耳的嗓音发出祈愿:“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愿吾爱阿澜,时时相伴,岁岁长安。”
第十六章
鎏金浮雕三足铜炉里的龙涎香缓缓吐着晕圈,龙纹盘飞玉銮坐榻上的人正斜倚在青玉抱香枕上闭目养神。
一声几不可闻的响动不知从何处传来,龙涎香的晕圈悄悄打了个旋儿。承乾殿外候着的宫人随侍没有反应,如往常一般垂头待诏。
龙榻上的人却突然开了口:“查的如何了?”
鲛绡宝相纹罗帐后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拱手行礼,恭声回道:“禀陛下,皇后娘娘的确在年节前召见了姜氏。”
龙榻上的人睁开眼,抬手开始把玩手上的玉扳指,“纪国公府现下情况如何?”
“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明日公主会出府一趟。”
“去做什么?”
“去慈恩寺进香还愿。”
“只有她自己吗?”
“纪国公府的人回报说,这次出府,公主只是禀明了纪夫人,说是在府里呆的太久了,想出去散散心。”
帝王长舒了一口气,起身将玉扳指放到白玉案台上,沉声说道:“那便让她散最后一回吧,鱼已上钩,抛出去的饵得跟着收回来。从小长在外面的凤凰终究还是凤凰,是时候该归巢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罗帐之后的人再次行礼,“臣明白。”
***
元月初十,山岚掩映间的慈恩寺烟云缭绕,杏黄色的院墙,鸦灰色的殿脊,深沉而悠远的钟声回荡不绝,参天菩提的垂荫下,正有无数善男信女往来其间。
纪姝澜一早从纪国公府出发,马车停在崇山的云阶下时已接近巳时,轻云陪着她登山入寺,等候多时的小沙弥引她从西侧门进了殿。
纪姝澜熟稔地取香三根,在灯火处点燃,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将其置于眉心前侧,虔诚作揖后,插香入炉。再回身走向蒲团,双手虚虚合什置于心口,在心中默默许愿,须臾后掌心摊开向上放于蒲团,上身拜倒,如此来回三次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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