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随即上前,告诉她素斋已备在了往常接待纪府众人的那间寮房。
纪姝澜道了谢,同小沙弥互相施礼拜别。
轻云候在殿外,见自家小姐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小姐,眼下要去用饭么?”
纪姝澜摇头,难得独自一人出来,眼下时辰尚早,她并不想立刻用了斋饭就回府。
日光和暖,清晨缭绕的山间雾气已经消散,林山石海掩映间,纪姝澜的目光一下子被一旁云烟台上火红的祈福擎柱吸引了过去。
她眸光一亮,如葱细指微挑,指向云烟台,“我们先去那儿看看。”
高大的擎柱被无数飘带、平安符遮去了本来面目,即便是最高处的长珩上也被包裹了厚厚的一层,一旁的功德堂被人围堵着,原本就低矮的殿门如今更是被攒动的人头遮掩住。
她神色一敛,按捺下了想去求一张平安符的念头。
寒风乍起,缎带粼粼作响,带出阵阵檀香。
一张缘带波波荡荡地落到了她的脚边,她迟疑了一瞬,俯身便要去捡,与此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纪姝澜眉心一跳,难不成……
未及抬头,头顶便传来一声虚弱的致歉:“方才没拿稳,惊扰了姑娘。”
声音正经中又带着些胆怯,不是他。
纪姝澜垂眸遮掩着自己方才的心思,并将起身的动作放缓,顺势福身,“无妨,公子请便。”
她并未抬头,而是径直转过身便要走。
“方才见姑娘也想去功德堂求符,不如,我的这张便给了姑娘吧。就当是我当着佛祖的面赔礼致歉。”
纪姝澜回身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男子面色苍白,眼下泛着乌青,虽说已经过了冬月,可春意寥寥,他却只穿了一件薄衫,通身上下都写着“羸弱”二字。
那人堪堪避开了她的打量,偏过头轻咳了两声,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自知形容枯槁,莫不是吓坏姑娘了。”
纪姝澜摇头,“公子不用介怀,比起我,公子自己显然更需要这祈福缘带。”
男子听了她的话,仿佛是有所触动,“不瞒姑娘说,家慈前几日刚刚离世,我已三日未阖眼,今日来慈恩寺,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也是为了给她祈福,希望她早登极乐,脱离苦海。”
说着说着,他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接着道:“但我怕是也快要追随她而去了,家中贫寒,我苦读七载,眼看离桂榜只有几步之遥,双亲骤然离世,家财散尽,功亏一篑。”
“所以这缘带还是赠予姑娘罢,比起我,还是让佛祖护佑姑娘这样的人更值当些。”
纪姝澜一时有些语塞,她垂头看着男子双手奉上的缘带,踟蹰着接过,她道了声谢,命轻云重新唤了个沙弥过来。
“民女是纪国公府的人,有劳师父,将这位香客带去准备好的那间寮房用些素斋。”
面前男子眉目一怔,纪姝澜略略施礼,“公子若是不嫌弃,便随师父去用些饭吧。七年寒窗,怎会不知囊萤映雪,凿壁偷光?若是就这样草草放弃,岂不辜负了双亲的厚望?”
“我想,先妣最期望看到的,也是公子在自己去后,能努力加餐、厚积薄发、蟾宫折桂吧。”
那男子眼波浮动,显然是有所动容,他恭敬而郑重地朝纪姝澜行了一礼:“姑娘所言极是,鄙人感愧,姑娘不吝赐膳,日后若有机会再遇,必当报答。”
纪姝澜莞尔,沙弥便引着男子往寮房而去。
轻云的目光从离去的男子身上迟迟收回,她转头凑近自家小姐,笑微微道:“小姐,这公子虽然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子病态,但模样倒也俊俏呢!”
“轻云,你又失言了。”
轻云将脸上的笑意压了压,但眼梢依旧飞扬,她脑中灵光一现,“说来也是奇怪,怎么最近咱们一出门,便能碰上各式各样的公子哥儿,前有梁府少将军,今有寒门雅儿郎。小姐,奴婢看您近日面带桃花,莫不是好事将近了吧!”
“轻云!”纪姝澜皱眉作色,在心里暗暗扶额。
轻云嬉笑着避开自家小姐的眼神责备,转移话题,“小姐,这缘带该如何处理?”
纪姝澜闻声望向自己手中攥着的红色缎带,她略略思筹,命轻云去功德堂前取了墨笔。
玉手虚虚浮浮,再次拿起,缘带上便出现了一行字:莫问前程事,飒然沙上蓬。
纪姝澜收回手,吩咐轻云:“佛祖□□,这缘带并不是我所求,自然不能为自己求得什么庇佑,你将它送去寮房,还给那位公子吧。”
“小姐自己在这儿么?奴婢怕不安全。”
纪姝澜嫣然一笑,“佛门净地,众目睽睽,谁敢造次?况且你我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有人想害我,你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轻云点头,深以为然,“那奴婢送还了东西,咱们便下山。”
“好。”
不知不觉,日头又隐入了云幕,雾霭再次将松涛遮盖,纪姝澜徐步站在了云阶前,细嗅着空气中盈满的带着松枝香的水汽。
此刻的崇山云阶,就像它的名字,上山的人不断从云中浮现,下山的人又渐行渐远,没入茫茫云海。
只是她没想到,目下能从这云海中看到熟人,且是一个阴魂不散的熟人。
可纪姝澜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正因为这抹突然出现的身影而狂跳了几下。
梁仲胥一身雪白,内着水波错金锦裘长袍,外搭流云团纹连帽织锦镶绒斗篷,头戴缀玉银冠,再配上一张精绝的芙蓉面,这画面若是泼墨纸上,怕是连技艺高超的画师都难以将其准确描摹出一二来。
今日的打扮,雕琢得他全然没了往日的桀骜,反而像是一尊自人间路过、惊鸿一瞥间便已动了凡心的天仙。
他拾级而上,凤眸目不斜视地望向他的意中人,脸上笑意漾然。
行至她的身前,他未发一言,只利落地取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女子身上,帮她带上了雪帽,末了双手还隔着帽子揉了揉女子那被裹在一团绒毛里的朱颜。
梁仲胥瞧着面前女子乖乖任自己摆弄的模样,心头满足又熨帖,脑海里霎时间蹦出了一个词:爱不释手。
这样的她,着实令他爱不释手。
他甚至想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藏进不会被人发现的世外桃源,白日泛舟采莲,休憩汀渚,夜晚挑灯弈棋、映月缠绵……
他意犹未尽地在心里回味了一番,却也明白这些设想怕是不能立刻成行,不说别的,她身边的丫鬟个个对自己怀有莫名的敌意,正如眼下,轻云已经跺着脚朝这边疾步而来。
轻云快步走到自家小姐身边,胳膊在他们二人之间一横,伸长脖子支起鼻子嗅来嗅去。
纪姝澜疑惑道:“怎么了?”
“小姐,奴婢在确认您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道。”
纪姝澜不疑有他,“什么味道?”
轻云说话的腔调陡然升高,眼神里也似带了刀,在梁仲胥脸上来回刮了两下,“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奇怪,怎么有人回回都能闻着味儿找过来,小姐身上别是有什么摄魂香罢!”
话音一落,玉面公子先笑出了声,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承认,“你家小姐身上的确有摄魂香,不过只有我能闻得到。”
轻云撇了撇嘴,缓缓放下了自己的臂膊,后退半步立于纪姝澜身侧,小声嗫嚅道:“那今日梁公子跟过来又是为何?难不成你也常来慈恩寺礼佛?”
“我不信神佛。”
男子清越的嗓音伴着鸣钟的声音而落,冷风裹挟着一撮香灰落到了女子所穿的斗篷上,雪白的锦缎霎时间染上了灰尘。
梁仲胥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继续剖白:“我不信神佛,不信天命,我只信自己的心。”
他将放于女子肩上的手收回,指向自己的胸膛左侧,“它说它想见阿澜,我便带它来见你了。”
纪姝澜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奇异的涅槃,她身前是万丈红尘,身后是满殿神佛,眼前的男子字字含情,将她的心从那十方祭坛上取下,誓与她一同踏平红莲业火。
梁仲胥见她一直默不作声,便去寻她的手,一边抵着她的额头,一边与她十指相扣。
“想看雪么?”
女子回过神,反应了一瞬,实话实说:“年节的时候不是刚刚看过?”
梁仲胥笑得古怪,径直拉着她走下云阶,“今日的雪,只落给你一个人看,你一定会喜欢。”
纪府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家大小姐上山的时候是好好的一个人,下山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一双人。
梁府的公子丝毫没拿自己当外人,随着大小姐一起坐上了自家的马车。他当然不敢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稀奇,他为纪府驾车十余年,从未见大小姐与哪个男子如此亲密接触过。
算起来,他们认识也才不过月余,不知这梁家少爷到底用了什么巧法妙计,这么快就获得了佳人的芳心……
车夫正想着,便听见里面的梁公子朗声吩咐道:“去城西长宁坊,沁园。”
纪姝澜一听,心里拢上一团疑云,出声问询:“那是什么地方?”
梁仲胥唇角飞扬,看向她的眼神里泛着炽热的光,“一个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好地方。”
第十七章
前世帝旭与缇兰看过的最后一场雪,是在金城宫的偏殿。
缇兰带来的话本子写得绘声绘色,雪夜拔簪敲竹的画面穿过卷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令他不由得感慨了一句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看过雪了,谁料一旁的缇兰直接接话道:“陛下想看雪?这有什么难的。”
他拉着弯音哦了一声,噙着一抹笑意看她能有什么造雪的好法子。
缇兰到廊下嘱托了穆德庆几句,便蹦跳着回到了他的身旁,她难得欢脱得像只小兔子,将他拉到廊下,冲他盈盈一笑,话语间难掩兴奋,“请陛下赏雪!”
他循着缇兰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如瀑银河铺满了天启城的墨色长空,空无一人的中庭正落下片片飞絮,恍若繁星落入尘世,美得清新脱俗。
他心下赞叹不已,忍不住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
“缬罗花花粉和莺歌海海底的冰晶相遇,就会化成雪晶,臣妾夏天搜集了不少缬罗花的花粉,没想到此刻竟派上用场了。”
女子细糯柔情的嗓音环绕在他的耳畔,伴着飘飞的六出花,令他如痴如醉,他忍不住拥住她,将脸贴在她的耳畔憧憬起来。
“敬诚堂西侧也有一处竹林,等到今年下雪了,我们也去竹林里面拔簪敲竹,到时候,你可以听到那些落雪从竹叶上掉下来沙沙的声音,雪景甚是美丽。”
怀中的女子噔时也来了兴致,“我们还可以喝一大碗热茶~”
“还可以烤鹿脯。”
“还可以堆雪人,堆好多好多雪人!我们还可以拿沾满松墨的笔给他们画鼻子、画嘴巴!”……
当时的他与她满心满眼都是日后的圆满,却并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以后了。
而现在,他不再坐拥天启城,大邕帝都没有敬诚堂。那个曾为他造雪的女子,也已经完全记不得自己了。
梁仲胥心神恍惚了一瞬,攥着女子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引得一旁的纪姝澜发出一声轻哼。
他匆忙回神,略带歉意地朝她一笑,“困了么?到沁园还得小半个时辰。”
纪姝澜摇头,自那日做了与他有关的梦境以来,她的心头便似缠绕着万千情丝,剪不断理还乱。他连日来的举动,虽说大胆张扬了些,但也并不是无迹可寻。尤其是岁除夜他的所作所为,已然令她对过去生出了许多兴趣。
眼下他们二人静坐在车厢中,或许是个开口好的时机。
纪姝澜微微偏身,抬头迎上他的墨瞳,鼓起勇气问道:“上一世,我是怎么死的?”
她准确地从男子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惊慌,他定定地看着她,墨色翻涌里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无比的故事。
梁仲胥一把拉过她,他无措地闭上眼,将自己的脸埋入她的脖颈间,通过切肤的触感一遍一遍地确认她的存在,将将控制住自己惶悚的心神。
“若是你此刻不想说,那可以再等等。”
女子善解人意的声音响起,她这次破天荒地没有立即推开他,反而用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背脊,也成功让他走了神。
他抬起头,将手抚上她的后颈,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飞快地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下。
他闷声开口:“你只要记得上一世你死在我的怀里就好,而这一世,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面前的女子默然点头,她的大半注意力已经被方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夺了去。
他看着她羞哧的神情和那张仿佛刚刚品尝过佳酿的酡颜,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一世重新遇到她,他的思绪便开始游移,他既期盼着她能记起,又期盼着她永不会记起。
他盼望她记起,盼望她能同以前一样叫他一声“阿旭”,盼望她能肆无忌惮地扑到自己怀里,盼望在每个孤枕难眠的夜里,她能陪在他身边,腻在他耳畔给他讲话本子,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先睡着了。
可如今,他越来越希望她不会记起。就像眼下,她什么都不记得,便不会如他一样产生恐惧和害怕。他怎么舍得让她再回顾一遍上一辈子经历的事情……
他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喟叹着将她拥进了怀里。
纪姝澜靠在他的胸膛上缓了几瞬,才开始细细咀嚼他方才的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我死在你的怀里?那你呢?”
头顶的男人将下颌虚虚抵在她的鬓发间,哑声回道:“我也死了。”
“我们是同时死的么?”
“嗯。”
“为什么?”
女子窝在他的怀里连连发问,她语气正常,仿佛在问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梁仲胥的心口却仿佛被塞了一团棉絮。
他舒出一口浊气,回应她:“因为上一世,你答应过我要同我生死相随,你死了,我无意独活。”
怀中的女子吸了吸鼻子,感慨道:“生死相随……看来上一世,我对你用情颇深。”
闻言他的手臂一紧,将她再度往怀里箍了箍,涩声补充:“我也一样。”
纪姝澜垂着眼帘,思维跳跃着想起了另一件事,“前世我是你的淑容妃,那你是皇帝?”
“嗯,不是大邕的皇帝,那时候的天下,叫大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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