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再度恢复了安静,他隔着纱帐看着床榻上坐起来的身影。
窗外的温度很低,暖阁却温热如春,冷热交替间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搓着手,等了好久都没见对方言语,想了又想,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
床榻上的人轻笑了一声,“我想不想见你,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梁仲胥郑重道:“有关系。”
“是么?昨夜鉴明去见了你,他应该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那你此刻为何会在这里?”
梁仲胥咋舌:“我……”
纪姝澜抬手掀开帷帐,露出憔悴苍白的脸,一双漂亮的瑞凤眼此刻已经红肿成一对鱼目,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冷漠地望着他下了床,一句一步走了过来。
“上一世,这一世,你一直都是如此,只顾自己痛快,别人的想法和死活,你何曾放在心上过?”
她走到离他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抬头毫不避讳地凑近直视他,逼得他后退了一步。
第二声轻笑从女子口中溢出,她再度上前一步,“怎么了?前世你不是最喜欢掐着我的脖子,逼我这么看着你么?怎么如今自己倒先退缩了。”
她攥着拳,瘦弱的身板颤抖着,面上倔强而又绝情,她继续上前,梁仲胥又退了一步,就这样她进一步,他退一步,梁仲胥硬生生被逼回了窗前,背脊抵上坚硬冰冷的窗台,退无可退,他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握住女子的臂膊。
他垂下头躲避着她的注视,小心翼翼地唤她:“阿澜……”
话音未落便被纪姝澜生生打断,她的话里带上了颤音,语气绝望到了无生气:“别再叫我的名字,求你……”
“毕竟在你这里,我只是赝品淑容妃,不配叫你阿旭,不配做你的妻子,更不配与姐姐相提并论。”
纪姝澜倏地闭眼,又颤抖着睁开,眼眶再度红肿一片,梁仲胥浮在半空的心仿佛被突然撤去了挡板,陡然坠落。
女子接着张口,开始在他心上连连捅刀。
“其实第一开始,我也是怀着期待的。启程前往天启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样深爱紫簪阿姐的一个人,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若是见到我,他的第一反应会是吃惊还是欣喜,会不会把我彻底当成阿姐的替身,他会怎样待我。”
“我想过许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你会那样嫌恶我。”
“这种没来由的嫌恶令我心生恐惧和悔意,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如此。”
“我的确错了,我错生了这张脸,更错在与紫簪阿姐同生在注辇的王庭,偏偏还晚生了十年。”
“面对阿姐,你爱她念她,面对清海公,你重他信他,甚至面对穆公公,你虽然屡番言语斥责他,却又很依赖他。”
“你看似冷漠无情,可实际心里装了许多人,只是独独对我,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我也并非对你毫无牵情,我努力过,也尝试过,我学着接近你、融化你,忍耐着不去恨你、怨你,理解你身为一国之君独坐孤寒高位的苦楚,甘愿陪你一同承受永失所爱的不幸。我尽力把自己藏起来,让缇兰变成一朵没有悲欢的解语花,任凭风吹雨打。我心存侥幸地想,就这么坚持着,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吧……”
“可是我忘记了,那些风雨和挫折本就是你给的……我又怎么可以妄图从你这里得到那么一丝丝怜悯。”
“火中取栗,伤人伤己。我选择去抱了一个早已满身荆棘的人,到头来,除了被扎得遍体鳞伤之外,没有丝毫意义。”
“我心知阿姐是你我之间永远不能触碰的逆鳞,可是我没有办法,母妃并不会写字,注辇使臣却为我带来了一封她写给我的家书,她在王宫谨小慎微地活了半辈子,到头来还要被当成一枚用来威胁女儿的棋子。”
“我无圣宠,百无凭靠,所以只能选择扮作阿姐,你认出我是缇兰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也无意再挣扎……”
“到后来,凉药也好,床笫间的折磨也罢,对我来说,并无甚区别,都只是你用来发泄的方式,也是我挣脱不掉的宿命。”
“紫宸夜宴那晚,我真的好累,累到站不住坐不下,身心俱疲间你抱着我直冲到紫簪阿姐的画像前开始对我动手动脚,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浑身被扒光放在了行刑台上,被千人指摘万人唾骂。”
“理由仅仅是因为,我长得像她……”
纪姝澜苍凉地笑着,眼泪扑簌而落,她将头微微放低,眼神落到了他的左胸上,烟青色的绫缎正在被血浸染,面积越来越大,最中心还能看到洇透出的潮湿的血珠。
一定很疼吧……
毕竟,她也曾经历过。
那个暴雨夜,她刚刚安慰完怀中的人,腹中便突然传来一阵刀搅般的疼痛,腿间顷刻便溢出了炽热而腥气的热流,她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木然地望向跪在她面前的帝王,她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然后便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没。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与她本就无缘,他有自己的挚爱,而她也本该在注辇的王庭继续当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或许也会被安排和亲,但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只是造化弄人,阿姐死了,母国需要一个像阿姐这样的人去重新维系注辇与大徵之间的关系。而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互相纠缠折磨到如今,她早已没有了抗争的资格和勇气,独留赴死的决心。
“众生皆苦,何必再自苦,姻缘聚散,天命难违,只望善信莫再强求。”
现在回想起来,那崇山老道说的一点都没错,上一世,他与她都在自苦,唯一能够破解这场困局的方法,便是有一个人先放手。
第二十一章
从刚才到现在,梁仲胥未发一言,眼眶通红,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波涛汹涌,表情隐忍中满含悲痛,像只孤独而委屈的兽。
她每多说一句,他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她回过神,发现臂膊已经被他的手箍得有些胀痛。
她抬起一只手,将指尖轻轻地放到了他衣服上的那片血渍上,稍稍一抹,指尖便染上了一簇鲜红。
或许是因为她的动作触碰到了他的伤口,他手指一松,纪姝澜顺势将胳膊从他怀中挣脱。
她后退半步,取下胸前的玉蝶风筝佩,用带血的手指摩挲了一番,接着轻声呢喃:“从记事起,我便一直做噩梦,梦里被人掐得喘不过气来,梦醒后必会有病势缠绵。十岁那年,我陪母亲去崇山礼佛,遇到了一个跛脚老道,他给了我这块玉佩,告诉我我的病只能被压制,若想根除,需要自悟。”
“今日,我终于明白他说的那番话了。”
“上辈子的那只纸鸢,是我放的,可却不是为你放的,写那首词时,我心里想的念的,其实并不是你,若非说是为了谁,大概只是为了我自己吧……只是后来这纸鸢碰巧被你捡到,又被你收入了金城宫,真真假假的情谊掺到一起,可能令你对我多了几分恻隐之心。”
“这玉佩背后蕴藏的感情,本就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我已经记起了上一辈子的那些事情,噩梦也不会如往常那般恐怖,这玉佩便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话音刚落,梁仲胥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惊慌,果不其然,面前的女子直接提起拿着玉佩的那只胳膊,作势就要往下摔,他赶忙抬起手打算去拦,可被身上的箭伤拖了后腿,他晚了一步。
“啪!”
一声脆响,其后还跟着残片飞出地板的声音,他定定然循声望去,斜飞的剑眉眉梢下沉,眉头皱到一起,满脸惊愕,不愿相信。
纪姝澜却利落地倾身,捡起离得最近的一块残片,一边起身一边道:“前世我死的时候,已经不怨你了,我们也早就已经结束了,如今,你为何还要来招惹?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
她站直身体,盯着他的眼,将紧攥着碎玉的手稳稳地抵到了自己脸侧。
“毁了这张脸,才可以么?”
话语间他便已经猛地上前夺走了她捏着碎片的手,只是那块残玉被捏得太紧,他若是使力掰开,途中她的手必定会受伤。
他心头万分懊丧,捏着她的手腕悬在半空,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抬头看着面前女子垂着的眼睫,她的表情一如刚才,决绝而无情。
这才是本来的缇兰吧,没有皇权压迫,没有身份限制,本来的她就是这种外柔内刚,柔韧坚毅之人,不然,她当初在南宫也不会用满是伤口的手坚持刻那三万个龙尾神。
上一世,他见证了她所有柔情的一面,这一世,他换了个角度,重新认识了她。
只不过,是以惨烈而沉痛的方式为代价。
他沉叹了一声,心头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梁仲胥放开了她的手,迅速撸起了另一只手臂上的袖子,而后再度寻到她的手腕,纪姝澜攥着碎玉的手被移动着放在了他裸露的手臂上。而后捏着她细腕的手渐渐上移,包裹住她的,代替她捏住了碎玉。
玉佩的断峰顷刻间变成了一把利刃,他手上一使力,刀片缓而深地划入血肉,配合着他的解释:“初次见面,我掐着你的脖子骂你是个赝品。”
刀尖稍稍偏移,在旁边落下第二刀:“你带着莲花糕来找我想拿回龙尾神挂坠,我把它扔到了地上,掐着你的脖子说我最讨厌甜食。”
第三刀:“我说要把你赏给别人,约定谁打赢了谁就娶你。”
第四刀:“你病了,我只顾怀疑你和汤乾自的关系,箍着你的手百般试探。”
第五刀:“我宣你侍寝,却在金城宫推倒你,把你打入了南宫……”
“够了!”纪姝澜痛苦地喊出声,一把甩开了他的禁锢。
带血的碎玉飞到了地板上,再度裂成了几片。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只知目下所及,猩红一片,比他衣襟上的那簇血渍更加刺眼。
头顶,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十足的真诚与歉意:“前世带给你的伤痛,来不及还清,现在我心甘情愿一笔一笔还给你。”
“若你现在不愿意接受,那我可以等。只是,有些话,我怕等不及,所以现在必须要告诉你。”
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吐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这句话,我欠了两世,如今终于有机会说出口了。”
“我对你犯下的混账事太多,令你痛苦到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紫宸夜宴那晚,我才知道苍天有眼,那是我的报应。但是,我对你的感情,也绝非你想象中的仅是恻隐之心。”
“我承认,接近你之初,的确是因为你长着一张和紫簪一模一样的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你觉得我对你生出了厌嫌。其实并不是,我对你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厌恶,只有惊慌和害怕,紫簪身死后,我没想到此生还能见到与她一般无二的容颜,梦境与现实撕扯着我的心神,让我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也促使着我选择一种与对待其他普通嫔妃完全不同的方式去对待你,只是,我做了最错误的决定,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对待你。”
“我一边虐待你,一边被你所吸引,很快我便发现,你与紫簪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两个人,紫簪比你开朗许多,乐观许多,大胆许多,骄傲许多,而你身上的优柔、细心、和婉和善解人意却是紫簪所没有的。这样的你,令我产生好奇,更是让我对你生出了许多微妙的情意。”
面前这位容貌俊朗的少年,纨绔放浪了十几载,加上前世三十多年的陶冶,此刻,面对着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表白,脸上也不能免俗地带上了绯色的红晕。
“我很喜欢小乖,也很喜欢你做的清粥小菜,我喜欢你的声音,喜欢听你讲的话本子,更陶醉于你陪我批阅奏折的那几晚,那是我登临帝位近乎十年,过得最放松惬意的时候。”
“即使那风筝上的字不是写给我的,也没有关系。因为当时,我已经对你生了情,我期待着那是写给我的,同时我也并非没有怀疑过。但无论如何,我想收下它,不仅是为了有一个同你有联系的念想和借口,更是在无意中顺从了我自己的内心,当时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当知道这纸鸢是你做的的时候,我已经自动把自己想象成了这闺怨诗的男主人公。若是深究我当时的心境,大抵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罢……”
“所以我便不受控制地开始吃醋,无论是方海市还是汤乾自,只要是同你有关系的男子,都令我嫉妒的发狂,我嫉妒他们能同你平静地说话,我更无法接受,你同我相处时的状态与面对他们时是完全不同的,在他们面前的你,姿态放松,神采奕奕,可是与我在一处,便畏首畏尾,小心谨慎。”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你,毕竟,最初是我先伤了你的心。可是当初的我全然没有这等觉悟,面对你时,说话也愈发尖酸刻薄。”
“然后便是,你第一次承宠那晚……”
他顿了顿,面色陡然变得阴沉。
“当时我喝了酒,神志不甚清晰,我隔着雕花合阖屏风望向床榻,便看见一袭紫衣站在那里。下意识地,我以为那是在梦境。可就当我走上前去,听到你唤的那声‘阿旭’,我才明白那并不是梦。而你居然会扮作紫簪。”
“注辇派你和亲的本来意图昭然若揭,他们都把你当做是紫簪的替身,甚至连大徵、天启城中见过紫簪的人见到你,恐怕都会这样以为。他们都以为我也会是如此,但我,从未将你当成过其他人。”
“注辇来朝的特使前脚刚刚上奏请愿,你后脚便做出了此等行径,我一时间无法接受,我无法接受居然连你自己都心甘情愿变成紫簪的影子,向我求欢,向我替注辇谋取利益。无人会愿意自己成为他人的替身,除非她对自己的夫君本就没有感情。我不愿你委屈自己,更不愿承认你对我无情。”
“所以……我又一次伤害了你,还一错再错,让你喝下一碗又一碗的凉药,对你的病情不闻不问,掉以轻心,以至于令你生出了死志……”
“若是我能早些看清自己对你的感情,我们之间,绝不至于如此。”
“我来迟了。”
梁仲胥启步上前,主动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女子,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温柔地替她拭去了眼泪,他长舒一口气,话语间带上了些劫后余生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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