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面色大变,音调陡然升高,哆嗦着唇评判道:“你要造反?!”
“儿子并无此意。”
“你敢说自己不打算杀了姜彻?”
“我的确有这个打算,姜彻不顾全大局,置阿耶于险境不顾,令大邕失去粤东,这桩桩件件哪件不该杀?儿子是替天行道!”
“你这是谋逆!我不准你去送死!”
“母亲若是不让儿子去,那便是抗旨不遵。”
“啪!”
梁夫人盛怒之下给了他一巴掌,梁仲胥的面色倒是一反常态的镇静,他回过头,起身行礼向母亲拜别:“儿子心意已决,母亲不必再劝。”
德庆候在门口,看到自家公子脸上的巴掌印,没敢多问,沉声跟在他身后听从差遣。
“备马,去太傅府。”
德庆大惊,刚收的旨意还没凉透,怎么这么快就要去撞枪口了?
“侯爷,眼下去找沈公子,怕是不太合适。”
梁仲胥回过身,一脸不耐烦:“听不懂话还是聋了?我说了,去太傅府。若再让我强调第三遍,你的脑袋也别要了!”
皇帝的旨意公布不久,淮安侯便登了沈太傅的门,在里面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一张勾人摄魂的玉面挂了好几处彩。
都中一片哗然,一时间,淮安侯同太傅之子沈时谦共争一女的传言愈演愈烈,有人谴责淮安侯强取豪夺,有人唏嘘沈、纪二人青梅竹马多年的情分,不过也有人冷静分析说淮安侯目前孝期未完,两年后情势到底如何,也未可知。
一旬过后,军中整装待发,梁仲胥身披赤甲,头戴冷胄,进宫向皇帝请命辞行。
出了起居殿,梁仲胥一抬眼便看到了等候多时的轻云。
来人一脸不情愿,显然是被逼无奈才出现在这里,她微微倾身,朝他略施一礼。
“侯爷大安,公主命奴婢请侯爷到瑶华宫一叙。”
纤密的睫羽一沉,凤眸半阖,掩去了一切悲喜。
“臣遵旨,烦请带路。”
时值四月末,瑶华宫的海棠竞相开放,如脂如瀑。
梁仲胥抿唇跟在轻云身后朝正殿走去,四下安静无声,只能听到他的脚步踩在玉石上的声音,一步一步,碾碎了地上零零落落的残花。
轻云一边上阶,一边通报:“公主,淮安侯已到。”
熟悉的柔音从殿内响起:“请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轻云一个侧身,退到了殿门旁,给他让了路。
梁仲胥取下头上的冷胄交给她,跨步进殿。
“臣请公主安。”
他有些不敢抬头看她,垂头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回道:“淮安侯有礼了。”
“公主今日唤臣来,所为何事?”
纪姝澜一怔,之前那个说爱她、心悦于她的人,仿佛从未从存在过。兰苑那一场,记得的人难不成只有她一人?
她动了动唇,轻声道:“你应了同阿雅的婚事。”
“是。”
他的话直白而干脆,不留丝毫余地。
纪姝澜扯了扯嘴角,鼓起勇气接着问:“那当初……”
却被梁仲胥从中打断:“公主当初跟臣说过,希望臣放过自己也放过公主。”
她冷笑一声,“梁将军果真说到做到。”
“公主谬赞。”
纪姝澜的话里突然带了刺。
“所以重来一世,你的选择依然是阿姐那样明媚而骄傲的人。”
梁仲胥胸膛一痛,只觉胸口的刀疤再度被人撕扯开,他摇着头,沉声回复,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紫簪已经死了,缇兰也是。公主只是公主,臣不敢高攀。”
他抬起头,坐着的那个人离他仅有几步之遥,可她的表情,没有哀恸,也没有悲伤,甚至带了些怜悯。
她一字一顿,话语间疏离而慈悲,口吻生花,却似诅咒。
“那我便祝梁侯抱得佳人,百战百捷,载誉凯旋。”
“臣也恭祝公主觅得良婿,长乐安泰,福泽永延。”
三个时辰后,梁仲胥从兵营出发,策马穿过闹市,永定门外十万大军已等候多时,可他的马蹄步却愈来愈缓。
此次一别,不知道再见之时是何种境况,他本有十足十的把握能破这场局,可一想到瑶华宫里的人,再大的把握也能被击溃。
沿街的百姓看着威风凛凛的淮安侯领兵出发,赞叹之余却都急急忙忙涌向了内城门。
梁仲胥侧过身,朝身后的德庆问道:“内城发生了何事?”
德庆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夹马拉开了与前面那人的距离,缓缓回道:“一个时辰前,陛下张榜,要为辰阳公主兰亭选婿。他们有的是去看热闹,有的应该是去柜房押注,猜公主会选谁当驸马。”
果不其然,他的话音一落,最前面那匹马便被马鞭连抽了几下,良驹带着马上的人迅速离开了德庆的视线,一骑绝尘。
第二十五章(加更)
千里红沙掩住了枯枝败草,独留白骨露野。道旁身穿破衫弊屡的流民乞哀告怜,声声泣血。
这便是大邕太平盛世下的南疆边陲,岭南芜县。
年初的那场大战将这里曾经欣欣向荣的一切彻底摧毁,此地恰好处于粤东与粤西的交界处,又因地处偏远,所以没有被蒲甘人的铁蹄再次踏足。
人祸虽散,怎奈天灾又至。
三月初,疫病席卷了这座飘摇欲摧的小城,无医无药,无人问津,县令多次上奏请旨祈求天听,可折子一封一封递上去,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音讯,一腔悲怨之下,他带病投身芜江,绝望赴死。
两个月以来,疫情渐消,城廓中的百姓也几乎死绝。
没死的那些,也只能托着破败的残体仰首望天,等待着踏上黄泉的宿命。
五月初一,骄阳烈焰炙烤下,城外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红沙流动,大地颤抖,苟延残喘的百姓相继朝城门口挪去。
只见天地延伸出的尽头出现了一队浩荡的人马,赤红的旌旗飘荡在万里无云的苍穹之下,鲜亮的铁甲在阳光折射中随着士兵的步伐闪烁不停,参差而又密集的刀枪剑戟相互碰撞,刺耳又令人心惊,严整庄肃的大军正在朝城门行进,铁蹄隆隆,势不可挡。
活下来的百姓中多是体弱的妇女孩童和年迈的老人,他们之中很多甚至并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长军。
一位花白胡子老者眼含热泪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便是我朝肱骨梁将军的旌旗军了。”
“梁将军不是在年初已经殉国了吗?”
“可他还有个儿子,你们瞧,策马行在最前面的那个威风凛凛的人,恐怕就是梁家少将军。”
“这么说我们有救了!芜县有救了!”
“太好了!”
梁仲胥此次入南疆,并未选择官道或者大路,而是避过了几个军事险要之地,留了六万人马在岭南道待命,其余四万人从侧面悄悄绕进了蒲甘人抢夺的领地范围。
他们首先到达的地方,便是这座名为芜县的边陲小镇。
梁仲胥并未料到南疆的局势已经惨到了这种境地。
城中一片荒芜,当铺钱肆早已关闭,就是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侥幸活下来的十几户百姓甚至连饭都吃不起。
城中的百姓将他视为神仙活佛,看着他们满怀期待的眼神,梁仲胥才深刻明白自己从前有多么任性。
父亲独自在外征战三十余年,他见过多少这样的场面,又被多少人叫过菩萨圣贤。
他这个做儿子的,却心安理得地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肆意挥霍着他用鲜血和生命博来的一切。
他不是神明,没有普度众生的本领。
可至少,他有拯救这一城百姓于水火的能力。
梁仲胥先命部下将军粮匀出来分发给城中的百姓,又名德庆带着两名士兵返回岭南道寻医买药,还买了许多粮食和布匹,以及一些菜种和农具。
他命军队驻扎在城外,白日勘察地形情势,晚上修整军纪练兵。
芜县被一条狭长而蜿蜒的芜江与南面隔开,据他的观察,江上游的对岸是大邕的国土,下游的对岸则被蒲甘人所占。
梁仲胥冥冥中怀着一种预感,这条贯穿东西的长河,必将成为血洗蒲甘人的战场。
芜县地处芜江上游,河中水流湍急,虽然有不少河鲜,可城中人多得是体弱多病的老者,是以很少有人在此渔猎。
他时常沿着江岸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半旬已过,军队得到休整,状态焕然一新。
而此时,梁仲胥在芜江一处地势开阔、水流较缓的地方,发现了异常。
河边的卵石有被敲击过的痕迹,有一处显然被烧过,地上散落着几块鱼骨,还有一些血迹。
城中军中无人受伤,血迹的颜色也并不像是经年累月留存下来的,那就说明,这附近必定还有其他人。回到营帐,他便命德庆派人密切监视江边,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德庆便兴高采烈地冲进了他的寝帐。
“侯爷!人抓到了!长得可吓人了,脸上那么长一道疤,跟个野人似的!”
梁仲煦一边束上腰间的帛带和佩印,一边板着脸佯装生气轻斥道:“再这么大惊小怪,小心我把你丢进河里喂鱼!”
德庆摸了摸鼻头,嘿嘿一笑,随着他出了帐。
时辰尚早,可日头仿佛被放在火里烘烤过了一遍,落在身上热浪滚滚。
不远处,数十名士兵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听得这边的动静,立刻抬头望了过来。
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眉径直蔓延到了额心,胡须爬满了脸颊,只能看清他的上半张脸,怒气已经使他的眼睛变成了猩红色,若不是身上还穿着破烂的衣服,第一眼见了,大概真的会以为此人是个野人。
但很明显,他不是。
因为他看到了自己腰间的佩印后,便不再挣扎了。
那是父亲的佩印,也是掌管旌旗军的佩印。
他取下佩印,缓缓蹲下身,与那人平视,将佩印拿在手里朝他晃了晃道:“天底下只有这一块,所以我的身份你一猜便知。”
那人的情绪明显再度有些激动,迅速说了一串口音古怪的话,带着一股异域风情。
梁仲胥眼神微眯,猜测道:“你不是南疆人,也不是中原人,你是西疆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面前人一脸惊愕的眼神,接着半肯定地道:“你是……程知洲的人,对么?”
被押解着的人瞬间泄了气,紧绷的双腿缓缓松弛,他垂下头,改用官话介绍自己:“我的确是程帅的人,也的确生于西疆。”
“我的中原名字,叫邱冀。”
邱冀,程知洲身边那个已经“死”了十九年的骁勇善战的副将。
梁仲胥一愣,下意识地追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面前的人再度抬头,只见他满脸泪水,颤抖着唇高声哭诉:“少将军!程帅和老将军都是被冤死的!”
梁仲胥半蹲的身形一晃,德庆忙从后面扶住了他。他稳住心神,命将士松开了对邱冀的钳制,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当年,我会被‘杀’,是因为在那场以少胜多的渭水之战的战役前夜,我发现皇帝埋伏在军中的细作在暗暗与敌营通信,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陛下对程帅起了杀心。”
“我将此事告知程帅,可程帅说我是无稽之谈,他与陛下情同手足,他不相信陛下会害他。其实本来那一战,我们死伤并不会那么惨重,程帅有十足把握,可就是因为那个细作,令我们损失了三万兵马,不过幸好,我们仍旧胜了。”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保下我的性命,我才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待我‘死’后,程帅命人将我偷偷送回了都中,改姓了仇,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在路安坊隐姓埋名地活着。半年之后,我得知了程帅谋逆的消息。”
“程帅绝无可能这么做!他为人中正良善,有勇有谋,待陛下忠心耿耿!”
“可程帅已经死了,我一介武夫,又能如何?就在此时,程帅胞妹、宫里的毓妃娘娘派人将她所生的公主托付给我,要我护送她去楚州投靠当时的纪小公爷。”
“这是程家唯一的一丝血脉,我自然不会推辞。安然到达楚州之后,纪小公爷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建议我远离帝都,去南疆寻梁将军。程帅在世时,曾与我数度提及这位恩师,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南疆,投奔旌旗军。”
“我陪梁将军出生入死将近二十年,不曾想,到最后我却没办法将他救回来……”
邱冀的哭声渐渐转化为了呜咽,数十年的隐忍与苦楚仿佛都在等着此刻,被尽数发泄出来。
“将军与蒲甘人周旋多年,早已经摸清了他们胆小畏怯、军心涣散的本质,可年初的那一战中,他们一反常态,不仅军备严明了许多,而且气势颇足,他们的攻势仿佛也并不在抢夺领地,而是一门心思朝着军中腹内而来!”
“梁将军为了多保下一座城,不惜分散兵力,只留一千人随身作战,谁料那蒲甘将领丹拓见此形势,居然召集所有兵马对抗梁将军。这显然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
“我被梁将军派来芜江一带领兵作战,到达这里后才知一切都是丹拓营造的假象,这地方根本没有多少残兵,见此情景,我赶忙命随行的三千兵力赶回支援将军,可还是没来得及救下他的性命……而我,在对抗此地的敌寇时,不慎落入了芜江,与大军彻底失去了联系……”
“一千人马对抗八万敌兵,何等的惨绝人寰……陛下之心,狠如蛇蝎!”
梁仲胥听完,好半晌才伸出手,借着德庆的力气缓缓起身。
他闭上眼,抬了抬手,缓缓道:“将邱将军带回营帐,让他好好修养。你们也都下去吧。”
身旁的人尽数退下,再度睁开眼,梁仲胥一脸茫然。
放眼望去,芜江里湍流不息的春水咆哮着淹没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耳朵,一口一口灌进了他寒凉的心。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尽管已经大概猜到了事实,可从他人口中得到证实的冲击力,还是让他险些支撑不住就此倒下。
他低估了皇帝的狠辣,也低估了皇帝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决心。
那么,他也不会再心慈手软,大不了就是你死我活、鱼死网破。
***
第二日,芜江下游的蒲甘人发现河对岸居然突然出现了一支大邕军队,他们人数并不多,大约几千人,但不过片刻就横江架起了铁索,直朝营地袭来,并且个个武功高强,攻法犀利,很快他们便招架不住,两万兵马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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