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幸好你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幸好我再次找到了你。”
“幸好还来得及让我对你说一声……”
“我爱你。”
缠绵的语调满溢着他心中早已无处安放的爱意,以往他们也曾有过海誓山盟,说过许多甜言蜜语,可都不及这短短的三个字锁人心弦,悦耳动听。
梁仲胥垂于身侧的手臂裸露在外,血迹缓慢而狰狞地顺着他的皮肤蜿蜒而下,男子清越而深情的嗓音消失,暖阁重新归于寂静,静得都能听到血迹从他的指尖滑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他知道此刻缇兰的情绪和心神已经不能再接受更多的刺激了,崩漏雨夜之前的事情,他已然尽力去解释,之后也会努力弥补和偿还。至于她忘记的后半一部分……须得等她缓一缓,再慢慢对她说。
那天,纪国公府的小厮亲眼看着胸前、手臂满是鲜血的梁家少爷从他们府里走了出来,一身烟青色的衣裳仿佛被绣上了大片大片火红的芍药花,骇人而又妖艳,吓得他们一声没敢吭,目送他踉跄着离开。
梁仲胥一步一步走回了府,走到府门前,发现门口拴了不少马,他定睛一看,最前头的马居然是父亲身边副将吴峥的坐骑凌风。
他脸色一沉,快步踏入府门,院中站着许多人,有人先行发现了他,高喊了一声“少将军”。
正厅里身披铠甲的吴峥应声转过身,发现来人眼前明显一亮,他冲出人群,跨步来到他的身前,来人一边单膝跪拜拱手行礼,一边朝他报信,话里带着颤音。
“少将军,南疆出事了!”
第二十二章
“少将军,南疆出事了!”
梁仲胥的心口应声扑腾了几下,搅得伤口愈发疼痛,他抽着气稳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吴峥双膝跪地,手握腰间的长刀,垂首愤愤道:“去岁流寇之乱平定之后,旌旗军死伤惨重,就连纪小公爷也身受重伤,被送回京医治。”
“这一个多月以来,大军本该返回驻扎营地修整,不料年节刚过,一向心怀觊觎却从不敢轻举妄动的蒲甘人突然大举进犯。与我军周旋多年的蒲甘将领丹拓此次率兵八万长驱直入,旌旗军只剩下六千兵马,又在与流寇的周旋中损耗颇多,就算蒲甘兵备不如大邕,就算将军身经百战,可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胜算又能有几何?”
“将军见状,心知等待朝廷派援兵赴南疆已然是来不及,他一边派我等带上矾书启程返京,一边命人持旌旗兵符前往距离最近的荆州求援,期待能获得荆州地方军的支持,想着好歹能撑一阵子,就能等到卑职向陛下禀明情由取得另一半虎符调动兵马驰援的那一日。谁知……”
吴峥说到此刻突然戛然而止,一脸沉痛。
梁仲胥的呼吸跟着停滞,胸上的伤口一抽,刺痛直逼内心深处,他咬着牙将将稳住自己虚浮的身形,按着胸口呵斥道:“到底如何!快说!”
“谁知那荆州统领姜彻虽说从前曾在将军手底下做事,却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他拜于将军麾下的时候,能征惯战,屡立头功,可私人作风极其不检,奸\\□□女未遂,差点犯下大错,将军念其军功,命其割发代首,再处贯耳之刑,逐出军中。”
“如今十年已过,他被陛下重新起用,派去荆州驻守,面对旌旗军的求援,竟然闭门不见!佯装未闻!”
“卑职在途中得知此事时已来不及折返,只能加快马力返回帝都,破晓入城面见陛下,这才取得兵符,小公爷随后被召回军中点兵六万,此刻想必已经率军启程前往了南疆。”
吴峥长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万分不情愿地接着道:“但,卑职离开的时候局势就已万分危急,如今距离卑职从南疆出发已经过了两日,待小公爷带领的驰援军到达南疆,恐怕……恐怕早已是血流成河,凶多吉少!”
血流成河……
凶多吉少……
这话落到梁仲胥的耳朵里,俨然变成了眼前一幕又一幕血腥而惨烈的画面。
有誓死抵抗叛军含着泪在他面前咽了气的将领。
也有口吐鲜血紧攥着手里的绢帕含笑阖眼的小兵。
甚至还有来不及求得庇护便抱着怀中的小儿被长戟一刀刺穿的妇女……
当年仪王之乱,他与鉴明死守八年换来的盛世太平,背后游离着的就是这样一张张触目惊心的面孔。
征战在外的那些年,他极少有过安眠的时候,午夜梦回,眼前浮现的是被将士的鲜血染红的赤海,耳畔萦绕的是那些鳏寡孤独的哭声。
战事好不容易结束,他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到最后,却连缇兰也没能护住。
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怀中的感觉,他一点都不想重新回味一遍。
这一世,他不再是帝王,无需再承担家国大任,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困死他的那场无边炼狱,却不想,等待他的竟是同样的结局。
“少将军!”
梁仲胥闷哼一声,口中再度喷出一口鲜血,烟青色的身形直直向前倒去。
他知道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也知道正被人高声唤着,可这一次,他真的有些不想醒了。
***
纪方诸从勤政殿领命离去后,国公爷纪年帧被留了下来。
“年帧,听说昨日国公府里出了大事。”
皇帝所言分明是个问句,但他的语气却十分肯定,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纪年帧自知无法隐瞒,点头应声:“劳陛下挂怀,臣的长女昨日在长宁坊突然遭袭,幸好有梁公子保护,没受什么伤,只是受了惊。”
“哦?无事便好,不然……”
皇帝顿了顿,从堆积如峰的奏折中抬起头,看向面前俯首的人,微眯了眼冷声道:“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妍初?”
纪年帧被这句话彻底惊住。
妍初,这两个字在他们二人的生命里,足足消失了十八年。
他赶忙抬头,对上帝王投来的狠戾的眼神。
皇帝下颌一扬,示意他朝后看,“这个人,你一定比我熟悉。”
纪年帧回头,只见一位鬓发微白的仆妇颤抖着身体站在门口,看清那人的模样后,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多年不见,同姜氏打个招呼叙叙旧罢!”
纪年帧伴着帝王冷冽的声音回身,重重叩首:“陛下!臣知罪,但此事姝澜并不知情,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亲娘是个连你纪家排位都不配入的卑贱之人!”
纪年帧闭着眼,双唇颤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一动未动。
“朕一直在想,为何当年妍初一定要将孩子送出宫,难不成做朕的女儿,比做你纪年帧的女儿要更痛苦?”
“后来朕想明白了,她心里根本没有朕,深谋远虑过后,怕朕拿孩子开刀,所以宁可诓朕孩子已经死了,也不要她留在朕身边!”
“而把自己的女儿交到自己信任的心上人手上抚育,着实要比交给朕养放心许多。”
纪年帧听得这话,心下微叹。
以当时的境况,若是不这么做,姝澜还能好好地活到现在么?
他壮着胆子抬眸看了一眼皇帝,只觉龙座上的人已经万分陌生。
小时候,三皇子、程知洲和纪年帧三个名字经常一起出现,他们三人埙篪相和、同盘而食、情如手足。
可自从先皇太子骤然薨逝,三皇子登临储位,一切都变了。
先皇悲痛至极,不久追随先太子而去,三皇子即位。
新皇即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安排秀女大选。与此同时,程兄在新朝武举殿试中拔得头筹,身为武状元胞妹的妍初顺势被选了进宫。
新朝刚立,朝局不稳,程兄自请前去西疆解决困扰多年的羌人之患,而他也为了避嫌自请去了楚州。
二人分别的时候,都还意气风发,他们约好了等程兄从南疆凯旋,一定要到楚州同他一醉方休。
却不想,一年后,他并没等到程兄得胜回朝的捷报,而是他造反的消息。
一夜之间,都中风向大变,程兄被就地处决于永定门外,程氏满门抄斩,妍初在宫中绝望自裁,他遵从妍初的遗愿抚养姝澜。
这些年来,隔了这许多事,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早已分崩离析,再也不复当年。
如今的陛下,只是陛下,不是三郎。
如今的纪年帧,只是臣子纪国公,不是三郎挚友。
他跪直上半身,生出了些莫名的勇气,稳着气息沉声道:“陛下明鉴,当初毓妃娘娘将公主交给臣,只是想留下公主一命。程氏一案,牵扯甚广,公主若是留在宫中,即使侥幸存活下来,也必定会受流言蜚语的困扰,娘娘不忍,才出此下策。而当时都中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收留公主,故而命人去楚州寻到了臣。”
“臣与毓妃娘娘虽未旧识,但从未逾矩过,陛下与臣自幼相识,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违抗过君命,臣接受毓妃娘娘临终托孤仅是出自君臣情分,绝无其他想法。”
纪年帧再度叩首,言辞恳切:“臣自知犯下欺君大罪,愿任凭陛下处置,还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留公主一命!”
过了许久许久,纪年帧才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朕何时说过你欺君了?朕又何曾打算让公主死了?”
纪年帧应声抬头,不知何时,帝王眉宇间的那抹戾气已经消失,他甚至在噙着笑意问自己。
纪年帧怔怔道:“臣妄自揣测圣意,罪该万死……”
帝王的语气又有些不耐烦,直接打断他:“好了!朕今日找你来,就是打算将姝澜认回来,在宫里总比在外面安全,最起码,在朕身边,不会再出现昨日那档子事。她也大了,总不能一直在你府里藏着,朕的女儿生得模样不俗,大邕有模样有才情的有志儿郎亦不在少数,朕还打算好好替她挑个驸马。”
纪年帧心头松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不舍与忐忑席卷着他的心神。
皇帝见他垂着头一直没动静,便又追问了一句:“年帧,朕的打算你意下如何?”
纪年帧忙回过神,应声道:“臣绝无异议,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满意地勾了勾唇,一个抬手,示意他退下:“回府里早些把该说的说了,该料理的都料理清楚,朕不日便会下旨。”
“臣遵旨。”
帝王带着和蔼的笑目送着纪年帧退了出去,人影消失,他唇角的笑意也逐渐僵硬,眼神陡然变得阴翳,脸上的表情霎时间有些恐怖。
他的思绪顺着视线缓缓回收,支起的明窗逸进来了一阵风,将龙案上的书吹翻了几页。
他顺着动静望去,看清了那是先皇送他的《论衡》。
被风翻动了几页之后,停在了一处,上面写着的,是先皇曾教过他的一句话。
“君子不畏虎,独畏馋夫之口。”
“三郎,你一定要记得,为君为臣,为父为子,一定要谨言慎行。”
“朕最喜欢的就是知洲那孩子的胆谋和韬略,三郎,你平日要多同知洲学学,别遇到了事就畏首畏尾。”
“知洲若是能做朕的儿子就好了,不过眼下他能同二郎一道陪着朕治国□□,朕心慰足矣。”
“三郎,从今以后,朕把储位交给你了,有朝一日也会把这天下交给你,虽然朕多少还是忧心,但朕相信你日后一定能做得比现在好。凡事多同知洲、纪府、梁将军商量,朕把他们放到你身边,有他们陪你,你以后的路会走得更顺畅些。”
更顺畅些么?
父皇,知洲被朕送上黄泉十多年了,朕也已稳坐帝位十几载,没了他,朕反而觉得这条峰巅之路行得舒畅了许多。
所以下次再梦到父皇,您能不能别再用失望的眼神瞧着朕。
朕不差,也不畏惧猛虎,朕唯一怕的,就是父皇面对朕时的每一声长叹,以及您口中的每一声“知洲”。
今日的大事总算是处理完毕,帝王的状态看起来也比今晨明显松弛了不少,候在一旁的总领太监王公公摆了摆手,便有内侍端着一盏茶进了殿。
王公公走上前将帝王案桌上早已凉透的参茶端走,再替皇帝换上了内侍刚端进来的蒙顶山茶。
皇帝端起来喝了一口,微微皱眉,评判道:“今日这茶放得有些久了,茶香都淡了,味儿也涩了不少。”
王公公垂头请罪,“陛下恕罪,奴才预估错了时辰,命人准备得早了些。”
皇帝头也没抬,又品了一口,摇了摇头将茶盏放在了案桌上,“这次便罢了,下次注意。”
他顿了顿,偏过头看了王公公一眼,“朕今日没对纪家出手,你是不是也觉得疑惑?”
王公公一愣,垂着头道:“陛下怎么做总有陛下的理由。”
銮座上的人闻声阖上了眼皮子,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向后靠上了椅背,姿势颇为放松,似是打起了盹。
没一会儿,却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叩在地板上:“把控朝局就像打猎,一箭射出,若是直接将猎物射死了,那结果只能如此。但若不杀死它,只是伤了它,让它带着伤口苟延残喘,只要等得时间够久,一定能招引来同伴,甚至还可能有循着血腥气寻来的猛兽,到那时再下手,一箭双雕,甚至一箭三雕,岂不更妙?”
王公公掐着细嗓,面露拜服之色,行礼恭维道:“陛下英明。”
第二十三章
大邕延光十九年元月十五上元节,皇帝下诏,称与已逝皇妃毓妃程氏所生之女仍存活于世,长于纪国公府,乃纪国公府长女纪氏姝澜。
圣上常叹寿岁已近不惑,无奈子嗣缘薄,膝下唯有太子殿下、二皇子和一位公主。机缘巧合,突知此讯,帝大喜,顿生慈父爱怜之心。
故诏告天下,复其皇室公主身份,赐辰阳食邑九百户,封辰阳公主,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公主虽已及笄,但念其流落宫外已久,特准其居于后宫,赐住其母所居瑶华宫。
与此同时,南疆传来消息,在旌旗军与蒲甘一战中,梁将军率六千兵马与八万敌寇周旋多日,于岭南以北一带陷入重围,但终因寡不敌众,壮烈殉国。
随后小公爷纪方诸率六万援兵赶到,成功扭转败势,将蒲甘军逼退至粤东。
皇帝得知梁将军殉国的消息大恸,于朝会上默默良久,即刻下旨追封梁将军为淮安侯,谥号忠武,由其子梁仲胥承袭爵位。又命太子率百官亲往永定门迎接忠武侯棺椁,并赐其棺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陪葬先帝长眠之地嵩陵。
忠武侯的棺椁被运回帝都的那天,漫天大雪,永定门外百姓皆着缟素,铁甲禁军将人群从两侧隔开,绵延成了数里人形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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