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甘将领丹拓得知此讯,立刻出兵来援,预计一夜后便可抵达。
吴峥将军情呈报给梁仲胥的时候,他并未多言,只冷哼了一声,命他退下。
梁仲胥掐着眉心横躺在睡榻上,细细回味方才那番话。
出兵来援?既然敢来,就别想活着回去。
帐帘外突然响起一阵骚动,不几刻,便听见毡帐再度被人掀开。
梁仲胥起身的同时,听到了来人唤的那声“温言”。
他眼前一亮,勾着唇走了过去,“脚步挺快。”
沈时谦顺势调侃:“跑死了两匹马,记得回都中折了现银赔给我。”
梁仲胥嗤笑一声,一边扯过那人手里的东西一边抢白道:“爱找谁找谁,反正本侯爷不伺候。”
沈时谦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都查到了?”
“对,连那日在合香楼的刺客都查到了,这是供词。”
“太子怎么说?”
“全力支持,都中禁卫听候差遣。”
梁仲胥面露喜色,不由得感叹:“咱们未来的陛下果真贤明,你小子以后有福了。”
沈时谦看着他那张笑得肆意的眉眼,突然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他的名字能同姝雅出现在同一道圣旨上,虽然知道是假的。
思及此,他不怀好意地启口:“想不想知道兰亭选婿的结果?”
梁仲胥面色一僵,倏然抬头,盯着面前人的眼。帐中烛火摇曳在沈时谦的眼中,但没有映出丝毫暖意。
“是比你这个武状元早几日被选出来的文状元,卫庭安。”
沈时谦噙着笑,接着添了一把火:“辰阳公主当众赞他是‘桂林一枝,昆山片玉’。”
桂林什么枝,昆山什么玉,酸文人能想出来的词他想不出来,但他对她怎么样,缇兰难道还感觉不出来?
哦,他忘记她已经将上辈子经历的后半段人生全部忘记了。
说起来,那些被她忘却的岁月,细细一数也只有短短的几年而已。
但就是这样转瞬即逝的幸福,他却觉得已经足够他守着过一生。
方才还踌躇满满的斗志一下子跑没了一半,他心里憋闷异常,转头将沈时谦轰出了营帐。
墨砚般深沉而浓重的月色之中,一位白衣将帅伴着芜江哗哗的水声练起了剑。
衣袂蹁跹,出尘若仙,长剑如芒,斩断了缕缕清辉。
德庆循声出帐,见此情景,赶忙凑到同样听到动静出来的沈公子身边,小声问道:“侯爷怎么突然又这样了,可有什么缘故?”
沈时谦勾着玉唇,将双臂交叉放于胸前,幽幽道:“因为‘桂林一枝,昆山片玉’。”
第二十六章
月上中梢,梁仲胥才舞完了剑。
他喘着粗气走向在一旁等候多时的沈时谦,从怀里拿出了一块铭佩交到了那人手里。
“这是什么?”
“辰阳公主择取良婿,送她的贺礼。”
沈时谦有些难以置信:“先不说你是要送贺礼还是单纯想送信物。只拿这送的东西来说,你若是个乡野村夫,送这个便罢,都中首富淮安侯府,居然只拿出一块铭佩给公主做贺礼?”
梁仲胥白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是在军中过了明路的铭佩,有了它,往后姝澜便可在都中可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只要是不抗旨,定能保她安然无恙,万寿无疆。”
心上人都要成别人的夫人了,还万寿无疆呢?
沈时谦轻笑一声,借着月色仔细端详了端详手中的东西,随口又问:“这纹样是莲花?”
梁仲胥满头黑线,没好气地解释道:“缬罗花!缬罗花!”
沈时谦再度连夜启程返回帝都,不同的是,这次与他一同策马回京的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疤,那是他为大邕效力二十余年,留下的唯一勋章。
第二日,芜江两侧,大邕四万旌旗军与蒲甘五万敌寇列阵对峙,甲光向日,金鳞全开。
丹拓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原官话,朝江对岸高声喊道:“你是何人?不过无论你是什么身份,初出茅庐的小儿也敢跟我叫板?”
梁仲胥面无表情,端坐在马上,肃声回道:“中原有句古话,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不说敢不敢,只说能不能!”
“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你今日败在我的马蹄下,便只有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条路。”
“死无葬身之地的,不可能是我,只可能是你!”
随着梁仲胥的话音一齐落下的,是他身后三万铁蹄的嘶鸣和将士的怒吼。
他们气势如虹,喊声震天,带着对老将军含冤而死的悲愤,还有对南疆数万万百姓、将士无处埋忠骨的怆然。
一时间,刀剑相击的刺耳声夹杂着水声、惨嚎声、马蹄声充斥在这片荒芜而又悲壮的土地上。
铁蹄踏破,铁索震荡,四野肃杀,血染江河。
冲锋陷阵的将士们同仇敌忾,骁勇跨江,斩下了数万敌寇的头颅。
激烈的战况引得愁云惨淡,离雾深锁,河中的水汽夹杂着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将士的脸上便沾染了无数腥红的血点。
丹拓的身影隐于这场厮杀之中,他的脸也逐渐被身前兵士脖子上、身体上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一层又一层,将他那轻蔑而又不屑的表情彻底摧垮。
目光所及,处处皆是被血染红了的手,杀红了的眼,撕咬着从牙缝中渗出来的血,以及一张张狰狞到快要被撕裂的脸。
梁仲胥于这一幕幕惨烈的画面中杀出重围,直奔丹拓而去,他策马傲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手中的长剑正缓缓吞噬着还未干的血。
他铁臂一收,长剑直指丹拓的咽喉。
剑上冰凉的液体甩到了丹拓的脸颊上,他的神情立刻变得无比惊惧和惶悚。
“求……”
长臂一挥,剑起剑落,地上咕噜噜滚下的,是丹拓的头。
求饶?忏悔?再多的理由都换不回阿耶的一条命,口舌之辩最是无用。
梁仲胥利落地收起长剑,回身望去,只见暮色苍茫,满目猩红。
他仿佛看见,阿耶一身戎装站在那片如血的残阳中,背对着自己,铮铮铁骨,鲜艳耀目。
阿耶,如今的仲胥长大了,他不会再惹你生气,也不会再意气用事,他手执你的长剑,统帅着你的旌旗军,站在你曾经为大邕浴血奋战的这片热土上,为你报了仇。
芜江一战,淮安侯梁仲胥率领三万旌旗军大获全胜。
与此同时,岭南道六万人马兵分三路,一万铁骑作为援军朝芜县进发,另外两队分别从南北两侧突袭蒲甘驻军大营,轻而易举地将丹拓的老巢一锅端起,不仅彻底收复了粤东,还缴获了数万兵器和八千俘兵。
边疆平定,山河永固。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帅重整旗鼓,率领十二万大军启程凯旋。
人人都以为,他们会于三日后顺利抵达帝都,却不料,梁仲胥带着大军临时改了道,离开南疆之后便朝西北方向进发,他这次的目标很明显,荆州。
与此同时,帝都逐渐传起了风言风语,说忠武侯的死是有人设局为之,就连当年新朝武状元程知洲的谋反也是另有隐情。传言尘嚣日上,很快被送进了皇帝的耳朵里。皇上大怒,下令彻查散播谣言之人。
荆州刺史看到浩浩荡荡、士气逼人的旌旗军列阵于城周,不敢有任何微词,只能噤声将梁仲胥请进了城。
梁仲胥一刻也没耽搁,手执长剑,直奔姜彻的府邸。
他破晓入城,是以冷剑抵上姜彻脖子的时候,那人还在睡梦中。
冰凉的触感让姜彻迅速清醒过来,看清来人之后,他反应了一瞬便开始高声命令:“来人!快来人!”
梁仲胥执剑的手一紧,姜彻的脖子便被划破,血以极缓慢的速度顺着脖子落入衾枕,梁仲胥唇角微收,眼梢斜沉,笑得惊悚。
“姜都统别喊了,你的府兵和你那三万吃空饷的废物,已经全在我的控制之下。哦对了,府中家眷都被我捆好了候在殿外,你想见谁,直说便可。”
“你意欲何为?”
梁仲胥的眼神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缓缓道:“砍头、剁手、扒皮、剔骨。”
姜彻仍旧不死心,煞有介事地威胁道:“我是陛下的臣子,你私杀朝廷重臣,谋逆作乱,该当处以极刑!”
梁仲胥突然有些激动,执剑的手力道再度加深,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姜彻直接用言语撕碎。
“处以极刑?当初你拜于我父亲麾下的时候,他因一夕怜悯放了你,如今看来,当时倒真该将你直接处以极刑!”
姜彻此刻已经看出来此人是认真的,他一瞬间慌了神,哆嗦着解释:“南疆的事,真的是下人通报不急,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派兵前去支援了,仲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不能……”
长剑顿挫,姜彻未说完的话便已被喉管里喷出来的血彻底淹没。
梁仲胥一边收剑起身,一边抬起修长洁白的手,抹掉了沾在脸上的血。
“别说你抱过我,单单这几个字便已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梁仲胥从入城到出城,仅用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他斩了姜彻,夺了兵符,将那人手底下的三万精兵尽数收入囊中。而后再度踏上了重返帝都的征途。
他奉旨前往南疆的时候,领兵十万,而再度返程之时,随行已经有十五万兵马。
淮安侯用半个月时间收复粤东、斩杀姜彻、率十五万兵马返程之事迅速传进了都中,皇帝得知此事的时候,距离梁仲胥抵达京都只差一个白昼。
皇帝下了早朝之后便急急忙忙回勤政殿要宣旨,可喊了半晌,也不见有内侍进门,就连王公公也不知所踪。
“来人!朕!说!来!人!”
盛怒之下的帝王一拳垂在了金龙玉案上,他大手一挥,明黄色的奏折尽数掉落。
这一次,终于有人应了声。
“父皇,你收手吧。”
***
纪姝澜昨夜做了一个异常恐怖的梦。
梦里她被人抱在怀里,浑身上下仿佛被碾过一般,痛不欲生,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涌出,耳畔还充斥的婴儿嘹亮的哭声和刀枪的摩擦声。抱着她的人身穿沾满鲜血的铁甲,哀嚎着,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她哭着抚上那个人的脸颊,想抬头向上望去,可还没等看清那个人的脸,梦便戛然而止。
她皱了皱眉,紧闭的双眼马上就要捕捉到明亮的彼岸,却不想是听觉先于视觉帮助她彻底清醒过来。
轻云慌慌张张地跑进殿,带着哭腔朝她禀报:“公主,大事不好了!都中、皇城都在传,淮安侯要叛变了!”
“父皇,十八年前,你就是用这种手段害死了辰阳的母亲和舅舅,如今,你还要重蹈覆辙,将一切安插在仲胥身上么?”
皇帝抬起头,眼神飘忽着不肯承认,“皇儿,你在说什么?”
太子怔然望向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地剖白道:“程知洲,程将军,新朝第一任武状元,他当初为何突然率兵回京,您真的不知道吗?都中戍守一夜之间被全部更换,您又装模作样地派人给他递消息,让他以为是有人要叛变,所以赶忙率兵启程来救您。可他等来的是什么?是严阵以待等他自投罗网的戍卫禁军!您害死他的时候,他还不到弱冠之年,一切都是因为您的嫉妒和猜忌,他却要无辜命丧永定门外!”
“皇儿,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是谁?!他胆敢攀诬帝王!朕要将他五马分尸!”
“父皇,求您了,收手吧!您难道要让身边所有忠君报国之人都命丧黄泉您才甘心么?!”
皇帝的一张脸已经憋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吼叫声落在富丽堂皇的勤政殿里,凄厉刺耳。
“朕没有错……朕不会错!是他们,是他们觊觎朕的皇位!是他们要谋逆造反!你身为朕的儿子,居然不站在朕这边,甚至还要帮那群乱臣贼子说话!朕……朕要废了你!来人!来人!”
“父皇您忘了么?禁军大统领的职位,是您交给儿臣的。儿臣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能手握禁军。”
第二十七章(加更)
皇帝猛地后退了半步,不想踩到龙袍的下摆,他脚下一个踉跄,径直摔坐在了金石地板上。
“你……你要逼宫?你才是那个真正要造反的那个!”
“儿臣绝无此意……父皇,儿臣这里给您准备了两个选择,一是退位,儿臣会尊您为太上皇,保您余生安泰顺遂。二是下罪己诏,并将军统大权全部交由儿臣负责。”
“你以为,朕会任你摆布?!”
太子沉叹一声,胸有成竹地继续启口:“此刻,文武百官仍在金銮殿,听程将军的副将邱冀陈情。纪小公爷也已经将那日辰阳遇刺的事件调查清楚,供词、证人应有尽有。虎符在仲胥手中,他如今手握十五万大军,只要儿臣一声令下,这十五万兵马便可踏破皇城,儿臣会撤往行宫,到那时,十万禁军也会听候他的差遣。若您一意孤行,那儿臣只能兵行险着,做一回父皇口中的乱臣贼子。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知道到时候,百姓和史官到底会站在谁那边来进行描摹和评判?”
与十八年前一般,都中朝夕之间风向大变,满朝文武跪在殿外,祈求天子顺民心,从民愿。
而皇帝和太子之间的这场对峙,一直到了夜幕时分才真正见了分晓。
皇帝一日之间苍老了数岁,他盯着这个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儿子许久,才哀丧着启口:“来人,朕要宣旨,退位。”
旨意拟定的当下,又有人进来通报:淮安侯已经返回帝都,此刻正候在殿外。
太子看了一眼銮座上的人,吩咐道:“让他进来。”
梁仲胥与捧着退位诏书的内侍擦肩而过,稳步进了殿,他的身后跟着一左一右两个侍从,各自捧着一个四方木匣。
“臣参见陛下,参加太子殿下。”
皇帝轻嗤一声,漠然道:“你还来做什么?”
“臣来送给陛下的谢礼。”
他偏过身,示意两个侍从上前,而后亲手将两个木匣子同时打开。
一左一右装着的,是姜彻和丹拓的头颅。
梁仲胥跪地郑重朝身穿明黄色皇袍的人行了叩拜大礼:“若不是陛下,就没有今日的梁仲胥。臣,多谢陛下!”
不等头顶的人回话,他径直起身作势告退。脚下沉稳的步子运筹帷幄,又带着些如释重负的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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