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叫那个姓卫的‘驸马’,我明日便去找太子殿下,让他收回皇帝乱点的这场鸳鸯谱。”
纪姝澜一愣,旋即笑得更加明媚,顺从着乖乖点头。
不过很快她便发现有一些不对劲,接着问了一句:“为何不找父皇而是要找皇兄?”
梁仲胥定定望着她的那双真诚澄澈的瑞凤眼,心下暗叹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
“因为这一切,都是皇帝从十八年前你出生的时候就设好的一场局。”
主屋外,厮杀声依旧,情势不绝如缕,掩盖住了屋内男子娓娓不断的解释。
说到最后,梁仲胥仔细打量着面前女子的神色,倒是意外地平静。
纪姝澜怅然唏嘘道:“没想到,我仅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甚至还被用来威胁你。”
女子的后半句话明显带了歉意,带着与前世一般无二的真诚。
上辈子他深知缇兰不愿亦不肯给自己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可这一世,他不想再见她如此委屈自己。
梁仲胥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用带着细茧的掌心捧住了她的下颌,微微探身,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你不知我有多庆幸你能成为我的软肋和把柄,我心甘情愿为你披荆斩棘。”
他顿了顿,再次将她抱在怀里,继续劝慰道:“所以相信我,这一次,这一世,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怀中的女子没有应声,只是将手环上他的肩膀,她的脸就埋在他的脖颈,不过片刻,暖融融的液体便落在他的皮肤上,顺着衣襟流入了他的胸膛。
他陶醉了一会儿,但还是迅速恢复了些理智,他轻轻拍了拍她以示安抚,接着道:“我该出去看看了。”
纪姝澜默然松开了他,看着他起身朝门口走去,她心里却仍旧有些放心不下。
上辈子她只见他穿过一次铠甲,便是最后一次。
尽管她知道这次命运应该不会如此绝情,可还是忍不住提醒他:“阿旭,刀剑无眼,父皇的暗卫个个武功高强,你一定要小心。”
一身戎装的少年回头,眉梢飞扬,承接住她的担忧。
“你放心,我以一敌百,定能凯旋。”
第二十九章
一夜过后,沁园的竹林被大火焚毁得一干二净。地上横尸成堆,空气里浮动着残留的烟尘和血腥气。
皇帝的两万暗卫军昨夜一齐出现在沁园,意图以辰阳公主为诱饵,置淮安侯于死地。
但自诩能以一敌百的梁少将军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夜奋战过后,两万暗卫被全数剿灭,禁卫军伤亡亦不在少数。
纪姝澜连夜被送往了纪国公府,待一切尘埃落定,梁仲胥回过神才发现德庆不见了。
他最后是被人从尸体堆里扒出来的,梁仲胥得知消息赶过去,蹲下身为他擦去脸上的血的手都有些不大灵活。
沈时谦见此情景赶忙回身朝阿才喊道:“去宫里找太医!快!”
梁仲胥一声没吭,只是一直在重复着擦血的动作,他出神地想,上辈子穆德庆作为一个老头子,陪了他半辈子,到最后,活得比自己还长。那么这一世,他也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帝旭身经百战,德庆却不尽然。
能成为帝王的暗卫自然不会是等闲武夫,他们的刀法精准而巧妙,与南疆那些敌寇全然不同,德庆不带章法的肉搏定会败落下风。
所幸太医及时赶到,一番诊治过后确认德庆性命无碍,他的腿被刺伤,行动不得,后来又被大火的浓烟呛晕了过去。
梁仲煦命人将德庆送回府,而后同纪方诸、沈时谦一起去了皇宫。
一夜之间,皇帝变成了太上皇,太子成为新的帝国掌权人。
依然是在起居殿,上次梁仲胥踏进这里的时候,接受了同纪姝雅的婚事,而这一次,他向新皇请了两道旨。
一道是请辞退婚,另一道则是请求以军功尚辰阳公主。
新皇状似认真思筹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退婚朕允了,可这尚公主一事……”
“陛下是想说卫状元么?且不说臣也做了武状元,只论昨夜一事过后,卫庭安这个准驸马怕是要下南狱了,如何配得上公主?”
皇帝看着他一脸急切的模样,失笑着提醒道:“朕并无此意,只是别忘了你如今正在孝期,能被起用已然是法理容情,所以这婚约可立,但不可急成。”
梁仲胥晃了晃神,终是明白过来,只得怏怏住嘴。
一旁的沈时谦瞄准机会见缝插针:“陛下,如今婚约既废,那臣与阿雅的婚事您看……”
皇帝轻哼了一声,语气慑然,“朕这个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的表妹当年为了你的一幅破字差点将朕淹死,如今你倒还敢来向朕请旨赐婚?”
顿了顿,他面色和缓,转而哂道:“罢了罢了,郎才配女豹,朕惹不起但躲得起,准了!良辰吉日便交由礼部议定,有司主理,母后定会跟进操持,朕不再多过问。”
梁仲胥沉声听着皇帝痛快地应下了别人的婚事,心里又酸涩又不甘。
窈窕淑女,在水一方,求之不得,他觉得自己抓不住,也握不到。
梁仲胥抬起头,想开口再争取争取,哪怕得到一份口头的同意,也总好过那一句轻飘飘的“婚约可立”。
皇帝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失落,将视线移到了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他正在酝酿措辞,只见帝王莞尔,金口开合吞吐着龙涎香的气息,轩昂锵然。
“淮安侯梁仲胥,三朝辅国重臣之后,功勋卓著,振旅班师。皇妹辰阳,柔明毓德,行端仪雅,今及芳年。二人情深意笃,良缘天做,适婚娶之时,太后躬闻甚悦,兹仰承慈谕,下旨封淮安侯为辰阳驸马都尉,钦定于两年后丧期孝满择佳期完婚。”
择佳期完婚。
梁仲胥在心里将这五个字颠来倒去默念了许多遍,只觉此刻自己正立于云端,被绵云包裹,被雨露恩泽。
俊逸倜傥的淮安侯顾盼神飞,郑重稽首:“仲胥深谢陛下!”
喜事连定,殿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松快,见旁侧的纪方诸一直默不作声,皇帝偏头问道:“鉴明,为何不说话,可是对朕的旨意有意见?”
两道圣旨一下,姊姊妹妹都要许给别家,纪方诸喜忧参半,沉吟道:“臣不敢,只是一时有些突然,还得容臣缓一缓。”
***
芰荷十里,榴花照眼,旧朝焕新颜。五月廿日,新皇正式于太和殿登基,改元昌颂。
未免夜长梦多,沈纪二府同礼部再三商榷,议定将沈时谦同纪姝雅的婚期定在了六月廿九。
纸扇盈流火,玉指谢红妆。正值盛夏,太傅府中张灯结彩,长街盛巷十里花红。
太傅同国公结亲,端的是门当户对、两小无猜、竹马青梅,来往宾客无不恭贺欣慕。
梁仲胥难得登门拜会,过正堂留下贺礼后,同纪方诸找了一间偏厢对饮,不过几时,小厮来寻新娘子的兄长去席上敬酒,房中便只剩下了梁仲胥一人独酌。
屋外箫鼓喧阗喜庆,高朋喧哗满座,屋内的人贪杯不停,一直待到夜幕长拢才从房中出来,他喝得有些多,脚步虚浮,但神识还算清醒。
沿着花廊凭栏一望,太傅府的湖中水榭上正嵌着一抹熟悉的丽影。
那丽影仿佛也注意到了他,转过身朝廊下望了过来,众女眷见辰阳公主如此,便也都跟着转了身。
一身烟蓝色的玉缕宫装,脂粉钗环也遮掩不住她那本来就已美得虚幻的螓首蛾眉,乌溜溜的瑞风眼含情脉脉,梁仲胥深深地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醉了。
抬头玉盘高悬,低头静影沉璧,天水一线之间,他眉间心上的女子正被周围的人簇拥着,清辉把她的模样勾勒得缥缈而空灵,他眨了眨眼,视线却越来越朦胧。
“他说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这样美的观音,任谁多瞧一眼都能被灼伤吧。
月影人影交相呼应,逐渐融为一体,他伸出手,一把拥住了他的月亮。
扑通一声,水花迭起,酩酊大醉的淮安侯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入了水中。
纪姝澜大惊,下意识地就要跳下去救他,但被轻云和齐夫人及时拉住。
随着众人的高声叫喊,五六个小厮相继跳水,很快便将梁仲胥救了上来。
纪姝澜赶忙从水榭绕到了廊上,见到浑身湿透的人面带酡红,凤眸紧闭,呼吸倒也算和缓,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望自己望得那样痴,怕是神思恍惚之间脚下没站稳,才会如此。
夜里的风凉习习,梁仲胥浑身湿透,还醉着酒,纪姝澜轻叹一声,命人给他找来一件外袍披上,才吩咐人将他送回了梁府,随后自己也启程回了宫。
参宴的女眷送走辰阳公主后,一时起了八卦的心思,嘀嘀咕咕猜测不停。
“大喜的日子,一向放浪形骸的淮安侯怎的比新郎官儿醉得还厉害,难不成真如传言中所说,对新娘子生了情?”
“快别乱说了,陛下将婚约废而另立,你以为这之中没有淮安侯自己的意思?”
“就是,而且你是没看见,前几日淮安侯私宅,长宁坊沁园里那片价值不菲的竹林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听说是太上皇以辰阳公主作诱,想害死淮安侯,这位新武状元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还来了一出绝妙的英雄救美。”
“方才淮安侯一双眼恨不得都拴在公主身上了,怎么可能是心属他人。”
“要我猜,八成是驸马爷见此花好月圆的场景,自己却无法揽佳人在怀,一时心生惆怅罢。”
……
不几日,婚宴当天梁侯于太傅府落水的事情迅速传遍了都中,人们议论纷纷,却并没得出什么定论。
不过很快,人们的注意力便被吸引到了边关。
七月初十,西疆传来急报,一向拥护太上皇的边关统帅黄况得知朝元改立的消息,起兵反叛,不仅杀了陇西节度使,还拥兵自立。
淮安侯梁仲胥听得消息立刻进宫,请命带兵前去镇压,皇帝思虑再三,允准其领兵二十万,与小公爷纪方诸协同前往西疆平叛。
七月望日,中元节当天,辰阳公主站在永定门的城楼上,目送淮安侯和纪小公爷领兵出征。
二人策马过城门,大军立刻自觉让出了一条羊肠小路,梁仲胥和纪方诸一前一后,从队伍最尾端缓缓朝最首处行去。
英姿勃发的将帅忍不住回头向城楼望去,缇兰就站在那里,身姿迢迢,眼波粼粼,她的腰间挂着他送她的缬罗铭佩,白玉微光落在晨曦里,也刻进了他的眼底。
临出征之前,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今日她出宫相送,腰间还挂着铭佩,一举一动都在告诉他让他放心。
梁仲胥心里一阵熨帖,不舍的情绪立刻被冲淡了不少,他动了动唇,默声朝城墙上的的人说了两个字:“等我”。
等盛世安稳,待山河无恙,他定会回来娶她。
***
此次西疆之行要比南疆凶险许多,虽说沿途都是大邕的国土,可山高路远,地势起伏之间,经常会有盘踞许久的匪寇突袭作乱,原本三日即可抵达陇西门户玉楼关,等他们赶到时,已经是一旬之后了。
刚到玉楼关便遇上了黄况派出的一队精兵,因为地势陌生,且长途跋涉已久,面对三万人的突袭,梁仲胥和纪方诸费了些力气才将他们全部歼灭。
此战过后,梁仲胥便同纪方诸商议,改变策略,兵分两路,一路守在原地正面迎敌,另一路从侧面绕到后方,前后夹击,形成包围之势。
计策商定之后,梁仲胥漏夜领兵出发,进山绕林,渐渐进入了陇西腹地。
辗转半个多月,他终于率领十万大军到达了陇西郡以西的永靖,并在此驻扎下来,静待时机。
一日,负责传递消息的斥候策马回到军营,马背上驮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士兵们立刻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探看。
斥候将包袱抱在怀里,朗声道:“今日无家信,这包袱是专门从帝都送来的,快去通报侯帅!”
乌泱泱的人围在梁仲胥四周,聚精会神地看他解开行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墨色翠羽缬罗香囊,下方是一条绣兰绢帕。
倏然之间,人群中“吁”声此起彼伏。
梁仲胥噙着笑意接着往下翻,是两件月白色细绒中衣。
包袱最底层,静静躺着一封信笺,封面所书极好辨认,是缇兰娟秀的簪花小楷。
在一旁起哄的卫兵凑上前一瞧,咧咧笑道:“呦!‘阿旭亲启’,梁帅,这恐怕不是写给你的吧?”
梁仲胥斜睨了那人一眼,一手将信连同包裹拿起,转身疾步走回了寝帐。
简陋的帷帐中只留了榻边的一盏小油灯,烛火随着梁仲胥掀帘而入的动作晃动得厉害,他不由得放轻了动作,借助微弱的光走到了烛台边,拾起火折子一引,帐中立刻亮堂了许多。
他将荷包和挂坠轻轻放在了几案上,而后拿起信笺,小心翼翼地撕开蜡封,拿出信纸,就着融融的烛光铺开。
塞外山城,烈风莽莽,长河落日之间,将帅的寝帐里偷偷藏上了一份本不属于这铁血漠北的柔情。
梁仲胥的眼前是缇兰熟悉的字迹,耳畔是女子细软温糯的嗓音。
阿旭,拳拳俪鉴。
海棠零落,山河披红,转眼已是深秋。
中元一别之后,两地相悬,思君切切。
自我恢复记忆以来,心里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不知该如何向你开口。凉夜孤枕之际,辗转反侧了许久,索性披衣挑灯,借助笔墨倾诉。
姝雅成婚那日,你的所言所行,在别人看来虽荒唐可笑,但我已明白你的心。
阿姐离去后,你的余生便只剩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我的到来,于你而言先是魔咒再是解脱。
相识之初,你我竭力践踏彼此的底线,企图让对方感同身受,全然不知两颗同样胆怯的心已在缓缓贴近。
或许也正因如此,才让我知晓了你许多不为别人所知的一面。在天启城,在金城宫,我见识了你的疯狂和绝望,也目睹过你的软弱和悲伤。
再次回想起来,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隐藏在陛下躯壳之后的帝旭,只有我见过。
缇兰不是紫簪阿姐,陛下不喜欢缇兰。可当时的帝旭,是否也已经对她动了心呢?
还记得我在兰苑对你说过的话么?我说我所经受的那些风雨和挫折都是你给的,又怎敢妄图从你那里获得怜悯。
帝旭的确没有怜悯过缇兰,却用生死相随证明了自己有多爱她。
如果说在同生共死之前,我在你面前还存留着那么些言不由衷,也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怀有一丝忐忑和怀疑。在那之后,所有的猜忌和不安都已烟消云散。
褚仲旭是紫簪阿姐的良人,而缇兰,有幸做了帝旭的良人。今生,帝旭变成了梁仲胥,缇兰做了纪姝澜,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找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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