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方诸立刻出声斥责道:“荒唐!你一医者,却动不动就牵扯怪力乱神,岂不是白白糟蹋了你这么多年学的医道!即使是被邪祟侵扰,何以不能开些安神疏气的药?”
那大夫忙点头应道:“是是是,老夫忘了这一茬,这就去给大小姐开些凝神静气的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赶忙收拾药箱,逃也似的退出了纪姝澜的寝阁。
纪方诸冷哼了一声,朝父亲母亲道:“儿子觉得外面的郎中实在不可靠,还是请宫里的太医来为阿姐细细瞧一瞧为好。”
可这次纪公爷却难得同儿子唱了一次反调:“不可,你阿姐口中所言,叫太医听见恐怕不妥。”
纪夫人也跟着点头,若是太医转头再将这事说与了皇帝,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纪方诸这才反应过来父亲口中的“不妥”是何意,他噤声凝思了一瞬,脑海中突然想出了一个或许有些荒唐的法子。
耳边充斥着纪姝澜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那一声声轻唤,纪方诸心下一沉,接着道:“儿子还有另一个法子,或许可以缓解阿姐的痛苦。”
纪姝雅忙接话问道:“什么法子?”
纪方诸眼一闭,心一横,轻声道:“阿姐口中唤的人,若是此刻能到她身边陪着,或许会有效验……”
纪姝雅眼前一亮,“陛下定然是请不来的,但阿姐口中的‘阿胥’怕不是梁府那位梁公子吧?若是他的话,倒是能请来!”
纪国公爷一听这话,下意识地便道:“不可!孤男寡女,怎可共处一室?”
纪姝雅仿佛是被点到了名字一般赶忙噤声,倒是纪方诸坚持道:“此事父亲大可放心,儿子去请梁兄,届时也会守在阿姐身旁。”
纪姝雅听到纪方诸这么一说,胆子便又变大了些,她忙举着手蹦到自家爹爹面前,用她那银铃般的嗓音附和道:“女儿也会在!爹爹放心!”
***
纪姝澜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如此真实的梦境了。
高耸如云的城墙,晦暗如深的天空,灰鸦归巢,华灯初上。
她头戴流苏花冠,身披白色皂纱,通身上下打扮得华美而又庄重。四下无人,只有她自己缓步朝前走着。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自己将要走向何处。
突然,她的耳畔传来一声低语:“缇兰,你在害怕。”
纪姝澜的脚步猛地一顿,“你是谁?缇兰又是谁?”
那声音又道:“缇兰是你啊。”
“我不是!”纪姝澜绝望地高喊出声,落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发出阵阵回响,溢满了无助与苍凉。
话音刚落,便有一男子从弥漫的夜色中走了出来。
他身穿一身玄色朝服,宽大的衣摆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冷意,那人直直朝自己走来,步疾生风,表情惊喜,行至她的面前,他微微倾身,便将她抱了个满怀。
他的话语里尽是满足:“对,你不是缇兰,你是紫簪。”
不知怎的,她的心下猛地被揉皱成一团,眼泪不听使唤地扑簌而落,她闭着眼,矢口否认:“我不是紫簪。”
抱着她的男子没有松开她,只问道:“那你是谁?”
她张了张嘴,想介绍自己是纪姝澜,可她的唇一张一合,说出了另一个名字:“我是缇兰。”
怎么回事?她的唇齿为何不听使唤了?!
纪姝澜赶忙从面前男人的怀抱之中挣脱,拉扯间她也彻底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他居然长着一张同梁仲胥一模一样的脸……
那男人闻言,面色变得狰狞而又痛苦,他猛地退后了几步,“缇兰是谁?!你为何与紫簪长得一样?!”
她的唇不受控制地勾了勾,冷笑着接着道:“陛下,我是您的淑容妃啊。”
此言一出,纪姝澜更加惊愕,淑容妃又是谁?!
她怕极了,周遭陌生,这身衣裳不是自己的,身份也不是自己的,难不成身子也不是自己的?
她慌忙转过头,开始漫无目的地朝前狂奔,期待着能跑出这里,得以重见光明。
耳畔的低语再次出现:“缇兰,你要丢下你的阿旭吗?”
纪姝澜顷刻间有些崩溃,她躲到城墙根边上,缓慢蹲下,抱着双膝,低声哭泣,一边哭口中还不受控制地念念有词:“若是陛下只喜欢紫簪阿姐,臣妾也可以扮作她……”
“阿旭……若是没有阿旭,缇兰绝不独活……”
她哭得伤心欲绝,心头也笼上了一层巨大的悲伤,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第十二章(已修)
以往被噩梦魇住的时候,她也极少掉泪,只是木然地承受着那厉鬼的折磨。可是现下这场梦好悲伤、好绝望,她明知自己本不该身处其中,也深知这只是一场梦,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点一点地沦陷其中,仿佛就要与自己口中所言的女子融为一体。
直觉告诉纪姝澜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想法子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哭声渐弱,耳畔的低语便再次出现,“缇兰,回宫吧。”
纪姝澜鼓足勇气探问道:“我该回哪里?”
“回愈安宫,小乖在等你。”
愈安宫,又是一个新的名字。可小乖,不是她养的兔子么?
她咬了咬唇,接着问道:“方才的男人,是谁?”
“他是陛下,也是你的阿旭。”
梁仲胥么?可是那个“胥”字明明并不是这个腔调……
“你又是谁?”
“我是缇兰,我就是你。”
纪姝澜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强迫自我神识占据上风,她一字一顿地介绍自己:“我不是缇兰,我是纪姝澜。”
耳畔的声音轻蔑一笑,“纪姝澜,就是缇兰。”
她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是缇兰!”
“你是缇兰,你长着一张同你的阿姐紫簪一模一样的脸,你被困在这天启城,就是因为这张脸。”
纪姝澜心头懊悔万分,竭力摇头,仿佛是想要摆脱什么洪水猛兽,“不是的……我没有阿姐,我只有个同我很像的妹妹,我不是缇兰……”
耳边的声音没有再回话,片刻之后,一声凄厉而恐怖的笑声划破苍穹。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碧蓝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女子缓缓浮现在眼前,那人顶着一张同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容,走到她的面前,缓缓俯身将她搀了起来。
她的脸上带着淡然的笑,用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嗓音柔声安慰道:“回去吧,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我是心甘情愿待在陛下身边的。”
纪姝澜看着她的面庞,总觉得面前这张本来已经万分熟悉的脸,多了些许陌生的仪态,她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便是缇兰么?”
面前的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分辨道:“我是陛下的淑容妃,而你,是阿旭的缇兰。”
“阿胥是谁?是我认识的梁仲胥梁公子么?”
淑容妃怔然看着她,细声吐字:“这要问你自己。你想阿旭是谁,他便是谁。”
***
梦里的阿旭来去无踪,顷刻间便已消失,而梦外的梁仲胥却已经在纪姝澜的床榻边守了许久。
他沉声听着那声声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陛下”和“阿旭”,每唤一声,他的心下便似捅了一刀。可再疼,也是他自作孽,他活该承受。
眼下,他只能暗自祈祷她在梦中经历的或者想起来的是他们倾心相待的那些日子,抑或是上一世的全部。只要她想起来的不是只有那些互相折磨的过往,一切就还好解释……
纪方诸和纪姝雅一左一右候在一旁,瞧了梁仲胥半晌,也没见他有多余的动作。纪姝雅便已经耐不住性子,抢声说道:“我们费这么大周折请你来,是让你来医病的,可不是让你来直勾勾地瞧着我阿姐睡觉的!”
梁仲胥被纪姝雅那脆生生的嗓音一提醒,忙摆正思绪,心知的确是该做些什么叫醒她。
他避开了纪方诸和纪姝雅审视的目光,用视线将芳芷阁扫了一圈,而后眉心一松,起身快步走向了连接暖阁处的博古架。
那博古架上并没有放多少金贵瓶器,倒是摆了不少卷轴,未及靠近,墨香便夹杂着竹简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凝神凑近,开始一层一层地细细翻找。
纪姝雅看着那人一番古怪的动作,不由得给了自家阿哥一记意味深长地眼神,那眼神里颇有些怪他引狼入室的意思。
纪方诸并未多言,他倒是很想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梁仲胥埋头找了半晌,眼梢弯得越来越甚,纪国公府的大小姐,传言中是个平日里一言一行都规范到足以计入垂典的人物,闺阁中的书架上却没见几本《女诫》、《内训》之类的“女四书”,反倒净是些涉猎世俗风物、描摹三教九流的话本子。
梁仲胥愈发觉得,对她的了解越深入,她身上带着的与前世有关的羁绊便越清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牵扯着他心底的隐痛。
他没找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便随手抽出了一卷坐回她的榻前。他旁若无人般翻开卷轴,柔声念起了手中的话本子。
念着念着,年月仿佛已经变换,时光倒退回了故事开始的地方,秉烛夜话,雪中缠绵,执手之人眉眼含笑,丹唇吐露,字字句句都带着缬罗花香。
念着念着,帐幔中的哭声也逐渐平息,床榻上的人终于彻底苏醒。
隔着青纱帐,纪姝澜静静瞧着梁仲胥垂着头读书的模样,一张足以同梦中人契合的脸,就连声音也带着莫名的熟悉感,尽管她不想承认,但眼前的人,的确与自己渊源颇深。
纪姝雅先行发现床榻上的人已经醒了,她忙掀开帷帐,欣喜地扑到自家阿姐的怀里,“阿姐,你终于醒了!”
纪姝澜被自家妹妹抱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她轻轻拍了拍身上人的后背,示意她松开些,这才缓缓坐起。
虽说昏睡了将近一日一夜,但她被困在梦里,并没有放松多少。一眼望去,她的双眸因为哭泣而红肿不堪,眼底血丝狰狞,面色苍白憔悴,比之昨日要狼狈了许多。
梁仲胥自她起身,眼神就一直追随着她,不经意间,便与床榻上的人四目相对。
他没有选择避开她目光,她也没有。
这次倒是纪姝澜先开口:“鉴明、阿雅,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同梁公子说。”
纪方诸面上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只问了一句:“阿姐感觉如何?”
纪姝澜轻轻点头,抬手拍了拍纪姝雅的肩膀以示安慰,“我没事了,你们放心。”
许是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古怪,纪姝雅看了看阿姐,又看了看旁边的两个男人,难得地没有坚持,她吸了吸鼻子,小声嘟囔道:“我们就在门外,要是有人敢欺负阿姐,我便第一时间冲进来保护你。”
纪姝澜被她这番话逗笑了,面上也添了些血色,“好。”
纪方诸和纪姝雅一前一后离开,芳芷阁瞬间便重新归于寂静,梁仲胥迎着纪姝澜的灼灼目光,只觉自己快要败下阵来,几乎就要落荒而逃。
床榻上的女子却在此时出声:“我忘记的那些过去,你是不是都记得?”
她没有拐弯抹角试探,那他也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他点点头,心里又酸涩又惊喜,他起身坐到了纪姝澜身边,作势就要去拉她的手。
却被那人躲开了,她再度启口,声音里满是无处安放的委屈:“你接近我,是因为我这张脸?还是因为我这个人?”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窗外的落日余晖暖融融地铺进了暖阁,床榻上的人逆着霞光坐在他的面前,月白色的亵衣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可梁仲胥从纪姝澜身上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情绪,落进他的耳朵里,却似一把细而锋利的弯刀,倏忽扎入心间,初时没有多疼,没入血肉才知何为痛彻心扉,拔不出,动不得,就连呼吸都不能。
眉眼间一闪而逝的慌乱被他强行遮掩过去,他屏息开口,心怀侥幸般地唤了一声:“阿澜……”
面前的人不依不饶,“你口中的‘阿澜’,是缇兰还是姝澜?”
梁仲胥苦笑着,反问她:“你梦中唤的‘阿旭’,是帝旭还是梁仲胥?”
“那不是我在唤,我不认识帝旭,更不想再同梁仲胥有任何瓜葛。”
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这倔强的声音像极了前世她偏要刻那三万个龙尾神时,对他说过的话:“命运剥夺了您的快乐,也剥夺了我的快乐。缇兰不是紫簪阿姐,陛下不喜欢缇兰,故也无缘与您相知。”
话虽然是不一样的,可是他恍然间已经明白了,她如今所言,同当日在南宫说的是一个意思。
那就是不想同他再纠缠下去。
只是当时,他是帝王,她只能栖身于他的威仪之下,或强迫,或自愿,她避无可避,只能借助软话来转圜。
如今,他泯然众生,成了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男子,她不用再臣服于他,更不用小心翼翼地奉承他,同样的意思,自然会用更加分明的字句来表达。
若他再不奋起直追,她这一辈子怕是都不会再回头看自己一眼。
梁仲胥心中似有万千情绪在激荡,他微微偏头,视线正对上放在阁中的炭盆,火苗渐息,只留下烧黑的银炭簇拥在一起,火盆底部还有些未燃尽的,借助余热泛着火红的晕光,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他轻笑一声,自己便是这盆将要燃尽了的炭,意气风发时吐着火舌害人害己,苟延残喘之际却妄图别人念着过去对自己感恩于心,实在是愚蠢至极。
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回过身朝床榻上的人道:“若你将上一世的事情全部记起,或许便不会这么说了。只可惜……我不会再逼你,但也请纪姑娘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等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会将过去的所有事情慢慢道与你听。”
纪姝澜听了他的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梁仲胥倒也没等她回答,只是侧身朝床榻边的矮木几伸出手去,那上边放着的汤药已经热了三四回,正泛着热气,她眼下刚刚醒过来,实在不宜再劳心费神去想其他事情。
他修长的手指端起白瓷碗,另一只手执着汤匙舀起了一口,伸到她的唇边,纪姝澜却并没有启口。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梁仲胥先服了软,他缓缓收回手,将汤匙放回了碗里,“别为难自己,我知道你心里也是在乎的,不然也不会被困在梦里醒不来,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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