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苏横能够捡到纸钱,估计别人也会捡到。
如此不小心,估计是不怕上面怪罪。
换言之,这烧纸钱祭奠亡魂的人,身份一定不低。
鲲王即位数万年来,不曾听说他有什么亲人,更不曾见他悼念过谁。
那么,最有可能的人,十有八九,是王后。
自从叶恭和沈破来到北冥,从未见过王后露面,更没有人提起王后的住处,仿佛王宫里没有这号人物。
想要见到王后本人,难如登天。
就不发话的叶恭,忽然开口,“苏横,你是从哪里捡到的?”
苏横笑眯眯道,“这么有用的消息,我可不会白白送出去,你们得拿东西来换。”
叶恭凝神,起了几分兴致,“你想要什么?”
苏横拨开面前的碗盘,往叶恭面前凑了凑,贱兮兮地说,“不如,等北冥的事情结束后,你允我去你云阙宫做个侍卫、护院什么的,贴身保护你和殿下,如何?”
这苏横,最近是越来越没正形了,好好的话,非要说得漫无边际。
沈破的脸色越来越沉,先前为了听他说完这件事,憋了好久。在听到他提出这样的奇怪要求后,不悦的神色立时浮了出来。沈破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原处。
叶恭淡淡一笑,“苏横,你那几万年的修为,在我漫长的生命里,不过是弹指一瞬。你这话里的意思,究竟是想保护我,还是要我保护你。”
莫名觉得有点尴尬。
苏横清了清嗓子,抄起了手,“飞虹殿后十丈,假山下,深潭边。”
叶恭和沈破几乎同时起身,赶去了苏横所说的地方。
此时天色昏暗,没有一丝亮光,王宫里的侍从都回了下人房里,外面几无一人。
深水潭边,一撮燃尽的纸灰尚且冒着烟,看来王后没有离开太久,现在追还来得及。
南面是来路,北面是假山,只剩下东西两个方向。
叶恭和沈破分开行动,各自选了一个方向,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
大概追出去几十里,两人都没有发现王后的踪迹。
按理说,依照王后此刻的心情,走路的速度不会太快。
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消失无踪呢。
除非,他们的推测有误,王后没有往这两个方向走。
叶恭和沈破回到纸灰处碰头,重新仔细检查了附近的痕迹。
没有看到明显的脚印,倒是在岸边,看到地面上,有几处颜色较深。
叶恭捻了捻泥土,是湿的。
她往深潭望去,潭中一片黑色,深不见底。
莫非,王后去了潭底?
王后是鲛人族,在水中长期居住,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
叶恭拨了拨潭中水,冰凉刺骨,寒气逼人。
这样的潭水,未免太凉了些,王后能撑得住吗。
沈破扶起叶恭,替她紧了紧衣领,“我下去查探,你留在岸边等我的消息。”
他一眼便猜中了她的心事,没什么事情可以瞒得住他。
叶恭想了想,抓紧了沈破的手,“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说罢,不由沈破回绝,便拉着他纵身跃入寒水之中。
在岸边时,只觉得水冷,真正落下潭里,才知道,什么叫做寒。
天霓斋的冷,与这里的冷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
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透过每一个毛孔,径直钻入身体里,仿佛血液都凝固了。
沈破将叶恭揽到怀里,试图传递给她一些温度。
叶恭抱紧了沈破,好奇道,“你不怕冷?”
“龙乃至阴之体,自然是不怕冷的。倒是你,能坚持吗?”
“没问题。”叶恭说完,低声自语一句,“至阴之体,难怪克我。”
沈破闻言,唇边浮出一抹会心的浅笑。
越往水下潜,越发觉得冷了。
叶恭想也没想,就将手塞进沈破的衣领里取暖。手指在触到他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激灵,脸刷的一下红了。
没事红什么脸,叶恭往沈破身上靠了靠,换了个姿势,环住沈破的腰。
沈破的脸更红了,咬着唇半天,才道,“你一个女人,能不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我身上乱摸,羞不羞的?”
“哪有乱摸?再说,就算我摸了又怎么样。难道,我们之间,连摸一下都不行?”
沈破又好笑又好气,胸脯不断地起起伏伏,许久之后,脸上的红晕消褪了些,恼道,“你就欺负我吧,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
又在威胁叶恭,越来越任性了。
不过,只要他开心,她怎样都好。
叶恭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蜷缩进沈破怀里。
好像只有在他这里,叶恭才会完全放松,这大概就是安全感吧。
叶恭暗笑一声,她竟然会从一条小龙这里得到安全感,真是奇怪的念头。
臂弯里的沈破,身体忽然僵了一下。
这次,叶恭没有乱摸乱碰,怎么又……
沈破压低声线,在叶恭耳边说,“我们要找的人,就在前面。”
叶恭立时没了倦意,瞪大眼睛,往沈破所说的方向望去。
视线里一片昏暗,隐隐约约看到,两个穿着素净的女子,一前一后走着。看衣着打扮,前面服饰华丽些的,像是王后。低着头紧跟在后面,扎着两个小髽髻的,应该是个她的贴身侍女。
叶恭立即使了个障眼法,隐藏了她和沈破的身形。
王后和侍女完全没有察觉到叶恭和沈破的存在,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继续聊着方才的话题。
侍女说,“王后每次祭奠完,回去的时候,都会不开心。”
王后的脚步顿了下,“你拐弯抹角,是想说什么?”
侍女颈子缩了缩,很快挺起胸膛,快步来到王后前面,鼓起了勇气,“事情不放下,就永远忘不了。王后,你该向前看,尽快开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王后嗤之以鼻,凉凉道,“在我王儿逝去的一刻,我的生活就天塌地陷了。我站在这里,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懂吗?行尸走肉没有生活,只有时间,一生都耗不尽的、无穷无尽的时间。”
“我不懂啊。在我看来,王上对您时时嘘寒问暖、事事百依百顺。只要是您需要、或者您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帝的玺印,他都会寻来,双手捧到您面前。他对您这么好,把关于他身家性命的东西,都交给您保管,您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呢。”
听到这里,叶恭和沈破同时惊了一下。
关乎鲲王身家性命的东西,莫非是暗兵名册?
第106章 一〇六
如果是暗兵名册,鲲王就这样交给王后,未免太过草率了些,不像他一贯的风格。
再退一步说,叶恭想要的东西,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所藏之处,实在太过容易。
倘若不是,会是什么东西,关乎鲲王身家性命呢。
叶恭和沈破几乎屏住了呼吸,静下心来,听王后和侍女的对话。
王后神色平静,毫无波澜,“他若是个痴情种,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将那样重要的东西放在我这里,不过是打算着,万一将来事情败露,就将所有罪责,推到我鲛人族的头上。他是个绝情、冷酷、没有心的混蛋。”
侍女脸色顿时大变,立即转头四下查看,没有看到人影,这才放下心来,“这话不能乱说,要是被人听去了,传到王上耳朵里,一旦怪罪下来,可是了不得的大罪。”
“要是他怪罪,肯赐我一死,我倒要感谢他放过我。”
王后拨开侍女,加快步子,没多久,就变成视线里的一个点,渐行渐远。
叶恭撤了障眼法,和沈破现身出来,不约而同地跟上了王后的脚步。
再往前走十几里路,视线豁然开阔起来,一座白色宫殿矗立在几块乱石之中。
宫殿虽小,却是精雕细琢,不比外面的飞虹殿差。
鲲王竟是将王后金屋藏娇在了这里。
如此隐蔽的地方,莫说是鲛人族前来寻人,就是飞虹殿里日常在鲲王身边伺候的,没有人引路,也很难找到此处。
王后进了大殿,侍女小心翼翼关好大门。
叶恭和沈破正要穿墙而入,就听到里面的侍女惊呼一声,“王上!”
鲲王一早过来,提前候在殿里了。
既然如此,叶恭和沈破就不便闯进去了,就算王后和鲲王的关系再差,两人毕竟是夫妻,还是在自己家里,外人怎好乱入。
叶恭正准备走,一声刺耳的瓷器落地声,传进了她和沈破的耳朵里。
两口子吵起来了?
沈破拉了下叶恭的衣袖,提议道,“我们要不要留下,听听他们在吵什么?”
“夫妻间的事,我们外人插不上手。”叶恭说完,话头一转,笑着说,“但他们跟别的夫妻不一样。万一他们俩出点事,咱们要找的东西,就更没线索了。”
想看热闹,非要扯出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
老神仙的脸皮一旦厚起来,小辈们不服不行。
叶恭和沈破挑了个不易让人察觉的角落,施法悄悄将殿门推开一道缝隙,竖起耳朵,仔细留意着大殿里的动静。
鲲王话中带了几分恼意,“诉茶,这么长时间了,连北冥的冰川都快要融化了。你还不肯忘记过去,你究竟要跟我闹别扭到什么时候!”
“闹别扭,你认为我是在跟你闹别扭?”王后像是听了个笑话,哑了嗓子,红着眼眶,笑着问他,“一条活生生的命,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
王后笑着笑着,渐渐多了呜咽之声,“她是我的女儿,是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宁肯我自己死,也想要把她生下来的孩子。而你,在她还没有见过阳光雨露花草的时候,就亲手杀了她!”
她弓起身子,双手捂住脸,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
鲲王和王后成亲许久,王后对他从来是冷眼相待,情绪何曾崩溃至斯。
他,一个野心勃勃的乱世枭雄,在王后面前,手足无措得宛如一个孩童。
站在原地许久,鲲王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上前去扶王后,“我们尚且年轻,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你别碰我!”王后厌恶地推开他,烫到似的退出去老远,交叠在胸前护住自己的手,因为悲愤而微微颤抖起来,“我们不会再有孩子的。像你这样禽兽不如的混蛋,就该断子绝孙!”
躲在殿外的叶恭,侧头对上沈破的眸子。
照亲眼所见的情形,鲲王和王后以前,并非毫无感情。
他们话里用了“还会”和“再”两个词,是不是说明,胎死腹中的孩子,也就是纤云,其实与水神府邸里的家奴无关,而是鲲王和王后所生的孩子。
看来,沈破先前在膳房听来的消息,只是人云亦云,与事情的真相,尚且隔着一层云纱。
假设纤云当真是他们二人之女,鲲王有什么理由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呢。
虎毒不食子,鲲王当真没有半点人伦之情吗。
大殿里,鲲王眼看着王后的心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索性不再躲躲藏藏,将话扯开了,“当年,我问你,孩子是不是我的,只要你肯点个头,她怎么会有那样的下场。孩子的死,你要付一半的责任!”
这话原本就伤人,尤其是,对方是一个丧女的母亲,这样的话,无异于杀人不见血的钢刀。
王后起初眼泪如溪流,在听完鲲王的话以后,反倒止住了哭泣。
她悲极反笑,泪痕满面,“我大着肚子,不顾家风败坏,一再忤逆我爹,非要等你从北冥回来,三媒六聘娶我过门。现在想想,要是你没有出现,我把女儿好好生下来,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也能过得比现在开心。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就该听我爹的话,把孩子打掉,另外择一位良人。是你毁了我的一辈子!毁了我一家子!”
鲲王越听越怒,本来准备甩门而去,到了门口,突然折返回去,扣住王后的双腕,将她抵在墙上,郁郁道,“你只顾着为自己鸣不平,可曾想过,当年,我在回北冥的路上经历了什么?我仅剩下一口气,心里依然挂念着你,生怕无法兑现对你许下的承诺,硬是撑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活下来,去找你。你呢,却在和一个家奴拜天地!我以为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懂我、怜我、惜我、爱我之人,没想到,你跟他们一样,皆是欺我、伤我、弃我、负我之徒!”
王后的哽咽声渐渐弱了,眼睛里手上的神色越发沉重,慢慢浮出绝望的目光。
鲲王到底是对王后有情的,扣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
王后沿着墙壁滑落下去,无助地弓着身子,哑了嗓子。
鲲王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走了不过三尺,就听到王后在他背后,突然喊了他的名字,“弘毅!”
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自从鲲王离开鲛人族,王后就再没有像这样喊过他的名字,他以为,他和王后之间彻底回不去了。
偏偏,偏偏就在方才,他又听到了熟悉的语气,她心里有他的,给他留了位置。
在王后将那两个字喊出口的一瞬间,鲲王的眉眼舒展开来,眸子里神采飞扬。
他立即转身,张开手臂,去拥抱久违的爱人。
而迎接他的,却是刺入胸膛的一柄匕首。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齐根没入的匕首手柄,不敢置信地望向王后,“诉茶,你非要这样,才能不再恨我吗?”
“你亏欠我的,我可以原谅你,但你欠我父亲和女儿的,我必须替他们跟你索回来。”王后松开手,倒退到墙边,看着鲲王胸口汩汩流血的胸口,平静地说,“从今以后,我们互不相欠,生死无关。”
好一个互不相欠,好一个生死无关。
两个曾经互相许诺,生死相依、祸福与共的人,竟然将分开说得如此轻松。
鲲王眼睛里泛起了泪雾,挡住了视线。
他攥住匕首的手柄,将它拔了出来。看着正在滴血的刀锋,他眨了下眼,一滴泪落了下来,混合了地上的血。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答应你。”
匕首从鲲王掌中滑脱,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鲲王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殿门的方向,缓慢地迈出第一步。
清晰而压抑的声音响了起来,“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王后,我不会再阻止你。你要留下、要离开,是生、是死,都与我、与鲲族无关。从今以后,我是坐拥天下、还是全族灭门,也都与你无关。”
鲲王走到殿门口,看到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侍女,说道,“起身吧,好好照顾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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