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百姓议论纷纷, 可东宫却安静得一潭死水。直到三日后,皇宫内红色的纱幔被全部扯下。
冬奎小步走到冬青身边:“其他地方的红布都已经扯下了, 东宫里面的红布不扯吗?殿下见到了不是更心烦?”
冬青有些犹豫地摇头:“别了吧……”
虽然殿下已是盛怒,但冬青还是直觉如果殿下没吩咐,他们做下人的最好别动手。
冬青这辈子,头回见殿下如此失控的模样。
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大叫摔东西, 只在那一瞬间, 整个人如同失魂了一般。冬青是头一回明显地感觉到,失魂落魄、不敢置信是什么意思。
殿下当夜命人堵了京都的所有出入口, 自己出去找了几天。可仍旧一无所获,
前几日还笑颜如花, 说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忽然就消失了, 消失地彻彻底底,如同没有存在过一般。
彻夜不眠地找了三天三夜之后,黎瑭便回了东兰殿中,将自己关在里面。
冬奎瞧着屋内:“殿下在干什么你?”
冬青摇头:”不知道……我一直守着,也不见殿下出来。“
冬青转过头,忧心地看着屋内。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小瓷姑娘为何会走……偏偏还挑在大婚那日,满心的欢喜铺了空,像个荒唐的笑话。
不知殿下……得难过成什么样?
黎瑭困极了,却又睡不着,盯着床幔上的摇穗出神。
这床幔是他命人新打的,照着江瓷喜欢的花样儿,铺上那日,她站在床沿,粉嫩的玉足比那床单的粉色更显得娇气,墨黑的头发散在肩头,伸出手摇了摇那流苏的穗,转过头朝他盈盈一笑。
可她突然就消失了……字条上只有冷冷的几个字——“你猜对了,都是假的。”
心口忽然一阵钝痛,黎瑭捂住心口,眼神里一片灰败。
原来只有他动心了……
那些所有的喜欢、所有的崇拜不过是她装的罢了。可偏偏他信了。也不止他信了,除了江瓷,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她真心不移、情深不换。
可是为何呢……她演得所有人都相信之后,自己却跑了。将这荒诞的婚礼留给他。
就那么讨厌自己吗?所以在大婚之前让她穿着婚服给自己瞧瞧,她都不愿意。
在外的冬奎亦是想不通,冬奎瞅着殿下换了个人的模样,语气中带了几分责怪:“殿下救她,养她,交给她本事,她怎么能这么白眼狼呢?殿下这般喜欢她,亲自筹措婚礼,花了多少心思……”
全天下的人都关注着这门婚事,江姑娘却故意挑在这会儿走,这不是让全天下人嗤笑殿下吗?
冬奎丧着脸:“殿下从小就是天之骄子……这不是故意打殿下的脸吗?”
照以往,冬青定会拦下冬奎的口无遮拦,可头次没拦他。
小瓷不是自幼便心悦殿下吗?好不容易修成正果,还是太子妃位……为何说不要就不要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冬奎赶紧住了嘴,端端正正地站在一旁。
傍晚的夕阳一片残红的血色,落在黎瑭玉白的脸色,高挺的直鼻将那眼睛隐藏在半暗半明之中,和以往看起来并无区别,唯有那通红了眼底暴露了些许不敢外露的情绪。
冬青:“殿下……”
黎瑭转头看着冬奎:“就算她走了,亦是太子妃。”
冬奎一怔,忙弯腰认错:“属下知错,不该妄自议论太子妃。”
黎瑭抬步朝外走去:“备车,随我一同前去颍州。”
*
泠月躲在这客栈四天,已经是憋得难受。
她从露出的窗户缝隙中看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苦着小脸走到江瓷身边:“小瓷,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泠月以为,离开了皇宫就是海阔天空,谁知关在这客栈了一待就是四天。
流苏沿着床榻往上延伸,江瓷靠在塌上,咬了一口糕点。
虽然这几天关在这客栈里出不去,但江瓷还是浑身的愉悦。终于不用假意奉承在黎瑭身边,装得个情深不寿的模样。
就短短一个晚上,她能带着泠月跑出皇宫都不错了,跑是肯定跑不出去的。
但她也确实猜对了,黎瑭第一时间就是封锁京都,带着各路人马沿着所有能走的路线追击出去。
若不是躲在这,怕是早就被抓了。
门扉被人轻扣,泠月粗声问:“谁呀?”
外面传来一道青涩又略显低沉的声音:“我。”
泠月忙走上前将门打开,一身材瘦削高挑的少年人站在门口,头戴竹编的斜帽,露出来的下颌线条利落干净。
戚群侧身走进来,拿出还冒着热气的烤鸭。
江瓷忙从床上起来,抓起烤鸭吃了一口。
戚群轻声道:“太子殿下今日便会离开京都去颍州,我们今晚便可出发。”
江瓷点头:“嗯。”
他冷着脸,不知再焦虑什么,江瓷屈起手指,敲了敲戚群的鼻尖:“小屁孩愁什么呢?”
戚群往后一退,冷着脸道:“江瓷。”
江瓷不满。美眸装模作样地鼓起来:“不叫姐姐?没礼貌。”
她此时的神情是完全不同于在颍州遇见时的鲜活灵动,颍州的她,美艳动人,时人人尊敬的平乐县主,却总像是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面具,叫人既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可如今的她,身着浅色罗碧衣衫,梳着流云髻,缀着一个碎珠步摇,即使不笑,也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灵动潋滟的桃花眸,一瞧过来,便让人心神一漾。
没人注意到,少年人的耳朵刷得一下通红……戚群皱起眉:“你大我一岁不到,什么姐姐?”
江瓷捏起一个鸭腿塞到戚群嘴里:“一日为姐,终身为姐。”
戚群没再回嘴,自己咬着鸭腿吃了起来。
夜幕降临,江瓷给泠月和戚群都戴上假面具,在城门大关之前排进了出城的队伍。
最前头的官兵拿着一副画像,一个个的比对。
黎瑭一走,今日的检查到底还是松了些。
殿下特地交代过,平乐县主擅易容之术,要仔细勘察……可他们这些粗人哪瞧得出来。
官兵瞧着站在队伍里的女子,纷纷叫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下巴抬起来。”
江瓷一顿,微微抬起,吓得一旁的泠月差点没稳住。
官兵仔细瞧了半晌,摇了摇手:“放行,这一堆没问题。”
泠月松了口气,忙拉着江瓷去和戚群汇合。
京城城门之外有一处缓坡,名为槐喃坡,槐树低喃,诉归乡之意,诉离乡之难。
缓坡之上的槐树林在夜风中只有树影斑驳的形状,戚群站在树影之后,牵着三匹骏马,见她们过来,举起缰绳摇了摇。
上一世,她是傀儡,是被放弃的棋子。这一世,她满怀仇恨,处心积虑……
重生的那一刻,江瓷未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可却在这时——
幽凉的晚风刮起她的头发,烈烈的风中,泪意不自觉染上眼眶。
泠月摇了摇江瓷的手:“小瓷?”
江瓷忽然爽朗一笑,拉着泠月的手大步朝坡上跑去,风扬起她的发尾和裙摆,坡上行人三三两两,融在傍晚的夕阳里。
*
水榭庭楼,热气袅袅腾升,美人半露香肩半倚半靠。
孟易柏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从温泉中起身将人推开:“滚。”
美人俏脸一白,忙起身退去。
一公公在悄声前来,以为是那女的去而复返,孟易柏皱起眉:“滚出去,别来烦我。”
公公小声道:“殿下。”
听出是徐公公的声音,孟易柏转过身:“何事?”
徐公公小声道:“江姑娘逃婚了,就在大婚那天,让黎瑭丟了天大的脸。”
缭绕的热雾中,孟易柏的嘴角止不住地越勾越翘,最后哈哈大笑出声。
“我就说,她怎么也不会再选黎瑭!”
他大笑着从浴池里站起来,接过侍女递来的袍子穿上。
“传本王旨意下去,找到江瓷之人,重赏黄金百两。”
一旁的侍卫一惊,不知这江瓷是何人物?先是把敌国太子遛了,这紧接着自家的太子又要花重金去寻?
侍卫心里腹诽,面色镇定道:“是,殿下。”
颍州听到消息比孟易柏早些,当时他正在善后,带着府兵运送粮食。
江姑娘悔婚失踪的事情传遍了整个琉周国,众人皆在议论纷纷。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将琉周国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有人却又无条件赞扬她,众说纷纭。
何筠廷听那人唾沫星子乱飞地说着,不敢置信地停在原地,随即翻身下马,一把拽住那说得眉飞色舞的人:“你说什么?”
这颍州城都知道江姑娘和何公子的故事,但何筠廷在这瘟疫中建树颇多,几乎是接过了何群的衣钵,令众人心服口服,那人神情顿时恭敬了几分:“江姑娘悔婚了,在大婚那日自己走了。”
外界一片喧闹,而琉周国的边境乌江之上,水面如一个巨大的镜子,无波无澜,无风无浪,水里岸上交融照应,安静得如同一幅画。
江瓷躺在船板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船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幕降临,雨露湿重,戚群抱着手倚在船舱旁,静静地盯着那道身影。
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太过信任他……居然还把十几年未见的人,当做弟弟。
戚群垂眸,将剑放在一旁,走上前搂住江瓷的膝弯和后颈,轻松地将人抱起来。
她不知做了何梦,香甜地笑了起来,唇角满是笑意。
戚群理下棉被盖在她身上,半蹲在床边,将她脸上的软发轻轻勾到耳后。
她脸颊粉粉的、软软的,娇嫩欲滴。
戚群忍不住摩挲了几遍,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点点下沉,他眸色深深地盯着她的颤抖的眼睫,轻轻地吻了上去。
那触感柔软又暖和,戚群一怔,站起身朝外走去。
*
颖州城内,莳花阁中,才开张不久的莳花阁生意还正惨淡着,便迎来了一尊大佛。
杜九娘忐忑地候在那贵人身旁,问也不敢问,动也不敢动。
如今颍州已经归附琉周国,眼前坐着的可是堂堂太子……
暖黄的烛火随风摇曳,映在来人如雕刻般的脸色,剑眉星目,漆眸深邃,只是淡淡坐在那儿便不怒自威,自带清冷矜贵的气质,叫人不敢靠近。
侍卫搜寻了一圈下来:“殿下,太子妃并不在这里。”
黎瑭似是并不意外,站起身对杜九娘道:“如果她来了这里,请及时告知本王,必定重赏。”
“哈哈哈哈哈!”
门口一人扇着扇子款款而入,浅绿色的薄衫随着步子而轻扬。
颍州如今虽然归附了琉周国,但和以往一样,所有码头开放,不限制来客。
孟易柏摇着扇子走近:“黎瑭,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那可太晚了.”
黎瑭站起身,冷冷地瞧着他:“总比你没得到过好?”
孟易柏一步步缓缓走到黎瑭身边,眸光定定地瞧着他:“你亲手将她送到我身边,她日日侍奉我,娇声连连,怎能说没得到……”
黎瑭一拳头挥在孟易柏脸上,紧紧地攥住他的衣领,眸子一片嗜血:“你胡说些什么?”
“你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孟易柏狞笑着看着他,有些绝望地嘲弄着,“……就算找到她了又如何?她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也不会再回到我身边。
第55章 . 感情可真是毒药…… 逼着他看完,看完……
两方的人皆是不敢上前拦, 但都已经刀剑出鞘,冷白的光影之中,杜九娘脸色煞白, 攥住木椅的镂空扶手,大气都不敢喘。
那江元笙来时, 杜九娘便知晓这女子不一般, 不单单是因为那过于出挑的长相,而是那能洞悉人心的眼神, 一眼便知道这女子不好惹。想着不过几个月,玉宁的花魁之位必定易主, 可再怎么也没料到只用了一个月,还成了莳花阁有史以来第一位游鸳之主。
可游鸳之主再颍州如何夸张也只是在颍州,当了个正室夫人的都不多……这江瓷倒好,不仅成了琉周国的太子妃, 还逃婚了……简直成了旷世奇谈。
黎瑭攥着孟易柏的衣领, 淡淡道:“我自有办法让她回到我身边。”
孟易柏似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忍不住仰天一笑:“黎瑭, 绝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爱你,她接近你、诱惑你, 不过是为了报复你罢了。”
他说的胸有成竹,像是预知了后事一般。
黎瑭皱起眉, 根本不相信孟易柏说的话,可心头却一阵一阵的翻涌,他艰涩地问道:“我会记起什么?”
他虽生过大病,但并未失忆过,何来记起来一说?
孟易柏攥住他的手使劲扯开,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却没回答他的问题:“那我们比比吧,看谁先找到她。”
…
河上的小船支起灯笼,昏黑的夜幕下,灯笼倒影在水中,泛起层层叠叠的波浪。
黎瑭站在桥上,凝望着江面良久。
阿瓷……你究竟在生我什么气呢……
州郡府中,何群早早派人收拾好最好的厢房,候在门口等着。
何筠廷面色不虞地跟在父亲身后,见父亲等了都快半个时辰,那太子还不回来,忍不住说:“他又不是没长腿,不需要你在这儿等着。”
何群板着脸回过头:“廷儿,注意言辞。”
何筠廷拉过何群的手:“父亲,您先回去休息吧。之前明夏国扣留的那批红岭石草被留在淮下口了,我刚派人去运回来,正好要在这儿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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